人类社会中最无奈的便是争斗，最有趣的亦是争斗。与天斗、与地斗都莫不如与人斗。因为争斗往往都不只限于争斗本身，还意味着利益、名气、前途、美人青睐……因而，往往参与比斗之人尚且不觉如何，可旁观之人却已然兴致高涨、难以自已。
当聚英楼三层五位词人打赌比斗的消息传出之后，聚英楼一层、二层乃至楼外画舫中原本正常进行的诗会活动便全都自行终止。
也是，那四个当代大家就要在诗词上一较高下了，谁还有兴致听几个不入流的小文人在这里摇头晃脑？
二层楼、一层楼的诸人纷纷开始托关系、找说辞蜂拥而向三层的楼梯上走去，因不得登入三层，因此那狭窄的一段楼梯里竟是挤满了人头。至于楼外画舫，更是一个个的向船楼的高层攀爬，有两个手脚不便的还因此跌入河水之中，好不狼狈。
而在聚英楼的三层里，此刻也因为过分的安静让气氛显得有些怪异。压抑的气氛里，喝茶、饮酒的次数难免就要多了，店里的小二忙前忙后，变成了唯一在场中活动的物体。
红袖研墨夜作书，本是一件极有雅趣的事情。奈何此刻正在作词的几人全都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轻语。
相比较而言，罗诚倒显得无所事事，在这场考试里他本就属于“保送生”的地位，胸有成竹自然不会感到如何紧张。他先是看了看旁边正冥思苦想的几人，觉得有些无趣，又看了看在替张先执笔的李师师，真心觉得妹子身材极佳！难怪是能名传几百年连皇帝都能勾搭到手的大美人，这高挑的身材即便在另一个时空里也至少是个国际超模的地位，更何况还诗画风流？
感叹了一番后，罗诚便又觉得无趣了，自己的主角光环还是不够强大，否则这李师师不该在第一时间就被自己的“王霸之气”所感染主动过来执笔乃至投怀送抱？罗诚胡乱想着，于是乎干脆便和自己眼前的另一个妹子攀谈起来，类似芳名为何、芳龄几许、是否婚配等，这番不着调的搭讪偏偏在此时冒出来居然将那原本也一样紧张兮兮的小姑娘逗的噗嗤一笑。
屏风外的诸人可不知屏风后的境况如何，陡然听到这一声女子嗤笑顿时便引起诸人的连番遐想。
“定是那罗诚所做诗词太过幼稚，以至于青楼女子都忍不住嗤笑出声了！”
“不会吧？这得低劣到何种程度？居然让青楼女子都看不上眼？”
“我猜八九不离十，本就没听过这等人的名号，怕真的是欺世盗名……”
“敢口出狂言和周邦彦、秦观几人比对？我看就是哗众取宠而已……”
……
议论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极为清晰，很快便被整个三层楼的众人听去。蔡攸嘴角噙笑志得意满。而蔡京则仍是一脸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可他握着座椅扶手的指尖却已然微微发白。
大约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时，屏风后又突然传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惊呼。弄得旁人一惊一乍。再一阵后，屏风后的五个人终于全都完成了诗作。几个青楼女子在蔡攸的安排下将诗作顺序打乱，随后每人捧着一副作品走向屏风的另一面交由在座诸人品评，而为了公平起见，罗诚、周邦彦、张先等五人仍旧站在屏风之后。并没有人在意其中一个并不算起眼的女子脸上犹自震惊的表情。
不论从官场地位还是文坛号召力来看，蔡京都是在场分量最重的一个。所有诗词，理应交由他先行评阅再向其他人传阅。但蔡攸却抢先建议道：“既然今日是诗会，诸位姑娘又已在此，不妨就由诸位姑娘为我等朗读一下几首大作，雅音醇正如同天籁也是养耳之道，诸位以为如何呀？”
蔡京微微瞥了蔡攸一眼，却没有在此时说什么。这个提议看似是无关痛痒，可蔡京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个替罗诚遮掩的机会。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也只能寄希望于罗诚有所倚仗了。否则，今夜之事怕真要被传成一段笑话。
这时，第一首诗词被一个稍显丰腴的青楼女子念诵了出来。
“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开尽红枫秋气透，花烛家家罗列。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遥想二十年前，此时此夜，共绾同心结。窗外冰轮依旧在，玉貌已成长别。旧著罗衣，不堪触目，洒泪都成血。细思往事，只添镜里华发。”
“好词！”
“真真是好词啊！”
听罢诵读后，人群中立刻便有惊呼声传出。诗词好坏，能在三层楼参加诗会的人自然是有鉴定功底的。
被蔡京称为刘老的老人听罢后微微抚须，微笑点评道：“是一首念奴娇，初始写月，实则写情，思念古人感伤之痛发人深思如同切身也。妙哉！妙哉！呵呵呵……有秦少游之味道在啊！”
蔡攸微笑着提醒道：“刘老，只点评诗词，勿要妄做猜测。毕竟，我们这里还有一份赌约呢。”说着，他扭头看向蔡京笑道：“输赢底定后，我可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口实。”刘老点了点苍白的头示意应诺，蔡京则不为所动。
李格非听了那诗词后也频频点头，虽然没有看到文字，可仅听那女子朗读便也足以窥见此诗词的功底深厚。他扭头对深厚两个年轻人问道：“德甫、清照，你们怎么看？”
赵明诚想了想，应道：“格调、韵律、辞藻皆上乘之作，借景抒情，情意真切，小侄认为乃是上乘佳作！”
李清照却是笑了笑，道：“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中乏富贵态。”李格非闻言一愣，随即抚须微笑，虽然有些不甘心可女儿在诗词一道上的眼光怕是要比自己更好上一分，她对秦观的平静似乎一贯如此。赵明诚闻言后稍觉不快，可终究没有说什么。
一首词被三层楼的众人传阅过一遍后，众人大多心中有数，嗡嗡的议论和赞叹声渐渐平息。至于评定高下那是在听过所有诗词后才会做的事情。正所谓“文无第一”，想听过一首词便不看其余，终归只是传说中才会有的状态。而此时，屏风后的五人俱都在闭目养神，全然没有关注外面点评的样子。
随后，第二首词被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诵读出来，众人立刻屏息而听。
“去岁中秋玩桂轮。河汉净无云，今年江上共瑶尊。都不是、去年人。
水精宫殿，琉璃台阁，红翠两行分。点唇机动秀眉颦。清影外、见微尘。”
“好词！”蔡攸忍不住击掌赞道。便连蔡京也睁了睁眼，那确是一首好词，只是他也明显听得出这词绝非罗诚所做。他捏在扶手上的指节愈发苍白。
被唤作刘老的老人白头微晃，赞叹道：“竟是一首高平调！极妙极妙！先忆去岁再论今朝，全词无一个月字，却是水晶宫殿，琉璃台阁……引人遐想，尤其最后一句‘影’字用得极妙！这该是……”
“诶，刘老？”蔡攸打断了刘老的话头，后者立刻恍然，摇头道：“老了老了，记性也差了。没错，只论诗词！这首词堪称上品！”
“名家之作……”赵明诚在心中又将词句诵念了一番，不由自主说道，眼睛里满是神往之色。而身旁的李清照却仍旧摇了摇头，蹙眉道：“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赵明诚闻言一窒，有些忍耐不住，勉强笑道：“清照，如此点评未免有失偏颇吧？如此好词何处破碎？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清照笑了笑，不想与他争辩，只是谦虚道：“小妹妇道人家见识浅薄，纯粹一家之言，赵世兄切莫见怪才是。”说完便不再理会赵明诚，嘴巴微微撅起。
赵明诚挠了挠头，却也不觉自己哪里不对，随即笑道：“不怪不怪，清照你在诗词一道上的造诣我还是十分佩服的。咱们继续看看，那周邦彦的词还没读呢。”李清照微微叹气。
而此时书写的诗词已经传递到了赵挺之手上，他仔细看了看品了品其中味道，最后确定道：“该是张先张安陆的词作，呵呵……这个‘影’字用得极妙，也就是他张三影才会有此偏好了吧？”
李格非点头道：“不错，与上一首秦观的词各有千秋，不太好说高下呀。”说到这他笑了笑道： “只是没想到，这几人都是有备而来。这几首诗词水平极高，我可不信是他们当下即兴写来的。”
赵挺之随手将诗词递给身旁另一人，而后道：“那罗诚怕是难以翻身了。我是想不出，他还能有明显压过这两首诗词的作品出来？不说别的，单说秦少游、张安陆的名号怕也足以让在座不少人为他们喝一声彩。”
李格非耸了耸肩，道：“我等且看看就是……”
终于，李师师捧着第三首词娉娉婷婷站到了大堂正中。
今夜的情况与她原本所料想的差别极大，可她却并没有失去主意。不论如何，只消她今夜能够展现才能，名动汴梁便都是注定的。打定了主意，她便认真的先看了一遍手中诗词，以便用最完美的诵念声将其加以演绎。
只是刚看了两句，李师师突然一声低呼，一双雪亮的眼睛不断闪动着，满是动人的神采。
惊呼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蔡攸有些关心的问道：“不知师师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些不舒服？”
李师师少顷才抬头笑了笑，道：“师师并无不适，感谢大人垂询。只是被手中这首词惊了一下，因而有些失态。”
“哦？”蔡攸愣了愣，随即道：“不知是何等好词，师师姑娘不妨读来。也让我等听一听。”
李师师点点头，重新将视线放在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上，脸上仍旧满是震撼，眼神复杂难言。
这等词，这等词！这究竟是何人所做？
她勉强压抑了一下心头激动，随即朱唇轻启，终于一阵清脆如百灵的声音伴着些微颤抖在大厅内响了起来。
只一句话，便立刻让大厅内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