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史画颐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杀出重围的,疲乏和寒意如同巨网兜头笼罩而下,那些杀戮和鲜血化作蛛丝团团纠缠着,紧紧束缚住她,几近窒息。在她残余的微弱感知中,一切都是亘古的黑黢黢,隐约有剑光如同闪电霹雳削开亘古。
昏昏沉沉中,她如同一具僵硬的尸骸,急速劈杀,动作却越来越迟缓,那些奇怪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村民一拥而上,手里寒光闪闪,就要将她斩杀,忽然有一只手将强弩之末的她拉起来,用坚实的臂膀环住她,史画颐筋疲力尽,颓然瘫倒在他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沈竹晞长长扇动的鸦羽眼睫。
那一刻,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颠簸中,史画颐数次感觉到她在一个人背上不断往前,对方瘦削的肩骨硌着她柔软的脸颊,她再一次沉沉睡去,听到四野里有些微的兵刀声划破死寂,一声一声在耳畔回响。
她沉入了梦里,梦境长风浩荡,山川寥落,她独自一个人走了许久,试图去追前面青衣猎猎的背影。
鼓荡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衫鬓发,模糊了远望的视线,虽然只是针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际展翼飞速掠过的青鹤,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昙,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的人,她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处,打下了余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是那年十里红莲夜的灯下初见,还是在无数众口相传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满池的碧荷并蒂莲前?
史画颐在梦里茫然逡巡,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昙的身影。不知为何,梦里她虽然一身轻松、毫发无伤,气力却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没有精力抬足去追,颓然坐倒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喘息着。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忽而有泪盈睫——这不是第一次了,小昙对于她来说,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个心向远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也不曾追上那个在夺朱之战里行侠仗义、除灵歼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长光阴未见,她更是早已被遗失在那个少年背后的无垠荒野中。
四顾茫茫,史画颐无端地想起曾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距离夺朱之战的爆发还有很久,只是平安年岁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时间节点,她却颇为意外——向来对她颇为严厉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蔼起来,谈吐也渐趋斯文,她颇为不适应,几次想要借故问问到底怎么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敬畏,还是咽下了问话。
后来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戏时闯了祸,踩断了园里的金盏花枝,甚至将根挖出来扔进了喂养金丝雀的食槽里。金盏花枝是来自漠北的奇异花朵,高寸许,开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蜡,馥郁香气绕身经年而不散。她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晚上却被父亲拎到祠堂罚跪,父亲身为宰辅多年,早已处变不惊,此时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冷酷,背着手,犀利地训斥,勒令她跪了一整个日夜,
她年纪小,又没有进水用食,早已经浑身僵硬,气息微弱,一开始尚觉得膝盖着地处是如针扎般的刺痛,后来已经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心中委屈极了,不肯服输,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
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父亲消了气,将小小的她横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点心,等到她脸上的苍白转为红润,气息也健康平稳许多时,终于叹息着解释了原因——父亲说,那是来自漠北凝碧楼的礼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温养好后进宫呈给文轩帝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凝碧楼这三个字,即使是权倾朝野的父亲谈起来,眉宇中也充满了敬畏和忌惮。
金盏花枝本身并不如何重要,只是,有了这个,便是相当于漠北对岱朝的示好。你要知道,凝碧楼的总坛虽然在中州夔川,仍有巨大的势力蛰伏在漠北,漠北幅员辽阔,约莫是半个中州,凝碧楼在那里便如同帝王,谕旨等同于神明,当地的人民从不敢也不会质疑拒绝。
她满心愕然,诧异道,难道当今圣上也不管管吗?那岂不是他们随时都能危及中州?
父亲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讶异她小小年纪便能领会到这一层,眼神却忽而充满了苦涩。管?怎么管?天高皇帝远,人力终有穷尽时。他讲完这句话,便带着幼女离去,再也没有说一句,史画颐心头惴惴,也不敢问,回了闺房倒头便睡,再醒来时昏昏沉沉已是晌午。
“老爷今天上朝没穿官服,把乌纱帽捧在手上请罪去了。”雪姨进来送膳食的时候,看她神思不属,提点道。这位老嬷嬷在史府呆了数十年,虽然面临变故,仍旧没有丝毫慌乱。
史画颐看着这位长辈,忽而也镇定下来,沉下一颗心,坐在窗边读书。直到夜鼓敲响三次的时候,父亲才披星戴月到家,她竖起一只耳朵听,直到父亲敲敲房门,走进来。
在父亲喝茶的间隙,史画颐低眉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嗯,神态还好,应该没有遭到太多刁难不顺。正胡思乱想着,父亲敲了敲桌子,看着她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失笑,向她复述了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父亲说,京城周家的人提供了另一棵金盏花枝,圣上龙颜大悦,便再没有追究。周家不曾从政,亦不经商,背后却拥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甚至这棵金盏花枝,本来是漠北的人送给周二公子的。
后来,尽管满心不解,她静静听着,心中仍是充溢了一种喜悦与羞涩夹杂的情绪,她遵照父亲的意见,给小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有感谢,有对前因后果的询问,有别后的思念,更多的是对于他的想象,想象着这个红莲夜惊鸿一瞥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人。
她翘首以盼了许久许久,信鸽在京城中往来明明最多只需要一日,可是大半月后,她才收到小昙的回信,只有短短八个字:“见信如晤,铭感五内。”
她把纸笺塞在枕下,想到自己能每日枕着少年飞扬横斜的字入睡,忽然觉得连梦也清朗开阔起来——都说字如其人,那人的字如此飘逸有灵,是否他也是风流隽秀的少年心性?
在梦里,史画颐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回忆,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感觉到脑海中有撕裂的痛楚,在剧烈的感情波荡中,痛彻心扉而无限茫然。若说灯会上的一眼相见她从未忘却,后来那短短八个字,就是真正的情丝萦绕了。而现在,时光的洪流裹挟着过去,居然已经有十年了,她深恋深慕着这个人十年,相失复相逢。
“一定要和小昙说清楚。”她下定了决心。
尖利的话语如同一柄剑从容削开了梦境,史画颐瑟瑟发抖,霍然醒来。眼皮沉重而艰涩,挪移了很久才能睁开眼。她发觉自己平躺在柔软的床第间,一时间居然感觉不到全身有任何力气,甚至眼前也是一片阴暗而悠远的模糊。耳畔有踢踢踏踏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外面狂奔,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铿锵成韵的雨声。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史画颐无声无息地披好衣衫,艰难地扶着墙站起,一点一点挪到桌案前。她一抬手,才发现全身都裹着厚厚的绷带,不知道摸了什么灵药,不算痛,只是有些紧绷着难受。她抓了几块糕点送到嘴里,仰头灌了些茶水,转向门外的时候,忽然微微迟疑了一下。
长风穿檐,急雨声如瀑布,鸣如碎玉,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重重地夹着一股一股水流沿瓦槽和屋檐潺潺泻下,宛如千指百指同时擦过耳际。史画颐推开了门,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颤,檐下烟云缭绕,隐约有一道白影掩映在纱帐似的层叠雾气中,除此之外,就是落下的雨帘,细细密密的,隔绝了她远望的视线。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沈竹晞,心下一沉,听到声音清澈地在耳边响起,解惑:“撷霜君还未醒,不过没有大碍,你已经昏了四日。”
段其束没有回头,只是缄默无声地站在那里,史画颐一步一步,缓缓而费力地走进了,才发现他居然是无遮无拦地站在漫天的暴雨中。不,并非无遮无拦,他许是从堂前折了一柄荷叶,这时撑开了覆在额前,仿佛盛开的绿萼,原本是慷慨激越的冷雨声,打落在荷叶上,嘈嘈切切,总有几分凄清、怆然的意味。
史画颐将他拉回来,蹙眉:“师兄,你也受了伤,还是不要淋雨。”
段其束霜雪似的长发湿漉漉地站在后背上,一身白衣浸满了雨,整个人仿佛融冰,绰绰地流淌冷意。他没有看史画颐,只是抬手,遥指庭前长满荷花的池子,淡淡:“小师妹,风就是从那里而起。”
满池绿荷红菡萏在暴雨中零落凋残,雨水落满了翠叶,仿佛一旋一旋的银窝,飞泻清波。细细的茎秆细瘦挺拔,如同仙鹤的颈,随风席卷摇动,不曾摧折,远远望过去,好像风就从那一片簇拥着的绿叶下面吹起,裹挟着雨刮遍整个庭院。
史画颐怔怔地听着,不觉出神,等她再度回神的时候,已经和段其束相对而坐在廊下的一方石案上,那人缓缓抬袖拭去了案上的水痕,修长的手指轻扣,一声一声,宛若应和着雨落,转音铿然。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女气,听起来却并不突兀:“小师妹,这里已近夔川,等撷霜君醒来后,去留都由他自己决定。”
“苏晏、云寒衫死了吗?”史画颐沉沉地问。
“云寒衫死了,苏晏逃了”,段其束侧眸看了她一眼,眸光锋利,“你不必否认,也不要多想,云寒衫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很奇怪”,他忽然道,“最后我们被那些人围攻陷入苦战的时候,云寒衫忽然放弃了抵抗。也多亏了撷霜君的那只白鸟,忽然吐出了一股念力,才让我们顺利离开。”
“那些是人是鬼?云寒衫说是某种实验品,又是什么实验?”史画颐思忖着,不得要领,眉头紧蹙着一拍案,转了话题,“居然让苏晏跑了!他可真该死!”
段其束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先前正是因为看到她的表情,沈竹晞才忽然回头捅了苏晏一刀,只是,苏晏这个人坏事做尽,人间凡是和“恶”字沾边的事,他大都做过,却从未真正地害过撷霜君,就算是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那一次误杀,苏晏后来也用系命缕之术将对方复活了。
苏晏曾数次被撷霜君和队友联袂逼到绝境,那时尚且没有动手,如今怎么会在重伤的撷霜君背后攻击?他心底陡然涌现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是史画颐在那一刻伪装出了惊恐的神色,而撷霜君果然也被误导了……
段其束抬头看看,史画颐微微颔首,青丝如瀑,衬着容颜如花,明艳纯然,不像是会刷心机作伪的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止住了思绪。
谁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呢?撷霜君这决然的一刀下去,任是苏晏从前对撷霜君如何,日后再相见,也不过只有你死我活,哪里还有余裕再在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