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聂风回到智园家里时，已是晚上10点过。姥姥早已睡了。
他躲进小卧室，打开小录音机，把钱小曼给他的录音带塞进卡盒，然后轻轻摁下“PLAY”按键。
片刻，一个女中音从录音机里缓缓流出来。音色美妙动听，有点像黑人女歌星惠特妮·休斯顿的嗓音。他两眼盯着录音机，屏息聆听。
初听起来，这是一首很优美的曲调，细听之下却感觉有些诡异。时而是气声回荡，像是叹息；时而又呼天抢地的，如高声呐喊。整个曲调仿佛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绝望情绪。最后，歌声如游丝一般消失……
这就是死亡音乐——《黑色星期天》啊！
聂风觉得这支歌的旋律有点耳熟。他倒带，又重听了一次。发觉这个曲调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这时，小保姆小菊探进圆脑袋来。
“聂大哥，你在放啥子音乐哦？像哭丧一样。”
“什么？你再说一遍。”聂风讪笑。
“在我们简阳乡下，哭丧就是这种调子。”小菊说。
“是吗？”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哭丧”在继续着。调子高亢，跌宕起伏。他突然发觉，这和那天在博世楼的天台上听到的旋律很像……当时正是下午6点，音乐突然飘入耳畔。不过那是萨克斯管吹奏的，这是女声唱的，效果有点不一样。而女歌手唱的曲调更有一种撕裂人心的感觉。
他联想起钱小曼说的情景。那天钱笑天跳楼的时候，不是也有音乐声响起吗？黄丽还说了句：“好像是镇上的喇叭，这么响啊。”
奇怪。这白色大厦的玻璃穹顶，一定隐藏着什么玄机。
必须再去现场勘察一次，聂风想。
到了午夜。聂风仍然无法入睡。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查找相关的资料。
在MP3音乐搜索栏键入“黑色星期天”，点击搜索引擎。
屏幕上显出九十九条《黑色星期天》音乐链接地址。每一条都标明了文件大小、格式，还有链接速度。
他随便点击了一条的“下载”。
下载的速度很慢。空白细条框里的绿条纹，就像缓缓爬行的蜗牛。文件大小4.39MB，他的笔记本电脑，下载速度每秒不到48KB。
捺着性子等候。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月光似水。
将近一刻钟之后，绿条“蜗牛”终于爬到空白框尽头。
音乐响起。先是急雨似的吉他声。一个女声在呜咽，如泣如诉。尤其是“My hours are slumberless”一句，带着拖腔，就像撕裂般的呐喊，扣人心弦。中间，有变调，像是在诉求什么，又如游丝，最后慢慢消失。有点震撼。聂风感到心紧。四周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聂风沉浸在一种荒凉寂寥的感觉之中。
他点击另一条链接。
这回是交响乐的伴奏。悦耳的女声渐起，气声唱的“sunday”，舒缓抒情，音色甜润，歌声有点优美。聂风双手抱臂，坐直了倾听，努力克制着兴奋和激动。
他发现同一支《黑色星期天》曲调，歌手和唱法不同，感觉也不一样。
试着再点击一条。
耳畔猛然响起一阵敲击声，像鼓声，又不完全像鼓声。带着金属撞击的铿锵，每一声都像重重地敲在心头。沙哑的女声，伴着不间断的打击乐，有点像宗教或是巫术的味道，确实有点恐怖。他立即点击屏幕右上角的红叉，关掉链接。
鼓声和呐喊戛然而止。四周一片静默。不知为什么，聂风仍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这时，从门外忽然传来呜咽声，断断续续的，还有嚓嚓的爬门声音。
聂风一惊。他起身，壮着胆拧开门把锁，倏地拉开门。结果发现是雅虎蹲在门外，两只圆圆的褐色眼睛惊惶地望着他，一个劲地跳着扑门。不知它是来勇敢救主，还是自己吓住了。聂风把它抱起来，感觉到小家伙全身在微微发抖。
“嘿！我没事。”聂风摸摸雅虎的背，把它横放在膝盖上。
这音乐真够厉害的，连狗都感到了恐惧！
他思索着。
为什么钱笑天要给妹妹寄录音带？他察觉到了《黑色星期天》里的玄机？自己有危险？还是其他什么呢？
也许是为自己后来可能的行为，留一条线索？
他究竟意识到了什么呢？……
四周死一般的静默。雅虎匍匐在他腿上，已渐渐安静下来。
聂风的目光在屏幕上移动着。他注意到“歌词”一栏，用鼠标随意点了一下。
屏幕上显出《黑色星期天》的英文歌词。
GLOOMY SUNDAY
Sunday is gloomy
My hours are slumberless
Dearest，the shadows I live with are numberless
Little white flowers will never awaken you
Not where the black coach of sorrow has taken you
Angels have no thought of ever returning you
Would they be angry if I thought of joining you
Gloomy Sunday
Sunday is gloomy
With shadows I spend it all
My heart and I have decided to end it all
Soon there’ll be flowers and prayers that are sad
I know，let them not weep
Let them know that I’m glad to go
……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句子。
再点击。发现网上英文歌词有好几种不同版本，不过大同小异。
聂风似乎有种直觉，像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味。他继续寻找，终于搜索到一首中文歌词。屏幕上跳出两段四号楷体汉字，念了几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聂风急忙找出钱笑天“遗书”的复印件。
在灯下展开，和屏幕上的歌词对照。
他惊奇地发现，“遗书”的文字和歌词的第二段完全一样！
黑色的星期天
陪伴我的是无尽的黑暗
我的心决定就此离开
很快就会有烛光和悲伤的祷告
认识我的人不要为我哭泣
因为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原来那是信手抄的几句歌词，并不是钱笑天写的“遗书”啊！
有可能是歌词触动了钱笑天，于是他信笔记了下来。字迹斜得厉害，从笔迹动态看，写得匆忙、急促，很可能是从屏幕上即兴抄录下来的。
聂风兴奋地拨通了骆丹的手机，透露这个重要发现。
“是聂哥呀，大半夜的，什么急事啊？”
骆学弟的腔调好像在梦游。
“告诉你，我发现了钱笑天‘留言’的秘密——那并不是遗书。”
“你是说，那段话根本就不是遗书！”
骆丹顿时清醒了，很惊奇。
“对的，我们都被误导了。”
是被钱笑天误导，还是被警方误导，聂风没有说明。
“那钱笑天跳楼自杀的事，有没有可能重新立案？”
电话那头传来骆丹急切的声音。
“我要做点调查，过一两天再告诉你。”
聂风挂断了电话。
2
次日，聂风到华西音乐学院，拜访作曲系主任何酩教授。
聂风对何酩是闻名已久。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年作曲家，代表作交响乐《天问》和《鼓乐画音》曾多次在国际上获大奖，并在全球五十多个国家出版和演出。据说包括英国BBC交响乐团、东京交响乐团、美国纽约新乐等世界著名的乐团，都曾演奏过他的交响乐作品。在国际乐坛上，他被誉为“最具个性的中国作曲家”。何酩还曾为市电台做过一档音乐诗画节目，非常受听众欢迎。那档节目的主持人就是聂风的姐姐聂晴。
走进音乐学院，感觉踏进了一块艺术的圣地。迎面的琴房楼前，立着一尊聂耳振臂指挥的青铜像。两厢的草坪上，有两座白色大理石女神雕塑。三三两两的年轻学子或提包，或抱琴，从宿舍楼过来，走进琴房楼。聂风与这些未来的音乐家们擦肩而过，径自走进侧面的教学楼。
何酩教授已在工作室等他。这是一间办公兼做琴房的房间，墙上挂着各地演出的海报。
作曲家坐在钢琴旁的一只红凳子上，中等个子，穿件随意的休闲服，浓眉细眼，长发飘逸，像一头优雅的雄狮。
“谢谢你同意接受采访。”聂风同他握手。
“不客气。”
教授蓄着络腮胡，微笑中透着艺术家的潇洒。
寒暄之后，聂风说明采访目的。
“我想向何教授请教一下作曲的奥秘。”
“哦，作曲靠天赋，没有什么奥秘可言。”
作曲家回答道。
“何教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音乐的？”
“读幼儿园时。我妈妈说，我做梦的时候都在唱歌。”
“嗬，你是天才哟！”
“你能猜到我唱的是什么吗？”
何酩露出滑稽的眼神。
“猜不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天天都是两只老虎跑得快……”
何酩哈哈大笑。那是一首众人皆知的儿歌。
“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聂风续完下句，也跟着笑起来。
“请教一下何教授，节奏和旋律，同音乐表现的情绪有些什么关系？”
“哦，关系太大啦！”何酩说，“节奏、旋律与和声，是音乐的三个要素。如果把音乐比作人体，那节奏就是它的骨骼，它决定了音乐形体的高矮胖瘦，也就是音乐的架构。而旋律，则是音乐的血肉，一首曲子是什么模样，它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都决定于旋律。所以有人比喻说，旋律是一首音乐的表情……”
聂风在小本上记着。
何酩继续说道：“如果节奏相近，而旋律不同——那音乐是不同的面孔。如果旋律相同，节奏不一样，那音乐却可能是同一张面孔。”
“这么说来，”聂风抬起头，说道，“旋律就是一首曲子的灵魂！”
“聂记者很有悟性。”何酩称赞了他一句，“一位叫霍夫曼的德国音乐家就说过，‘音乐里面最先存在的，最能用各种神奇的魔力把握人的情感，最美妙的东西，就是旋律’。因此，也可以说旋律就是音乐的灵魂。”
聂风憨厚地一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他从带来的一个塑料夹里取出两张纸，打开，展示在何教授面前。
何酩饶有兴趣地端详，上面画着几个曲线图。横坐标像是时间节拍，纵坐标是音阶。
先是一组平缓递增或递减的波形图，以小跳跃为主。看上去图形上下跌宕，幅小频快。
“这是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土耳其进行曲》。”聂风解释，“这种类型的曲线传递的情绪是轻松明快，华丽活泼的。”
再一组波形图以若干水平线为主，起伏平缓，构成一些交替呈现的小梯形。
“这是舒伯特的《摇篮曲》。你看，这种曲线代表的音乐情绪是平稳宁静、安详甜美，给人一种温馨感。这两种曲线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比较舒缓，没有骤起骤落，或者是尖锐锋利的拐点。”
这回轮到作曲家惊讶了。
“这种曲线，在作曲专业书里有人提到过。”他说。
“叫旋律线！”聂风脱口而出。
“聂记者是怎么知道的？”
何酩教授对他刮目相看。
聂风小谈了一下，这是用电脑软件分析的曲调研究。它可以把音乐的旋律归纳出若干种特征、几个关键的特征参数。当然，这只是借助电脑做的定性分析，可以作为作曲研究的一种参考。它永远取代不了杰出音乐家的创造和灵感。
“聂记者是学电子计算机的？”
“不是，我本科学的是新闻，研究生读的社会心理学。”
“哦。”何酩点了点头。
“我想请何教授鉴定一下，这首曲子表达的是什么情绪？”
聂风递给何教授一盒录音带。
“什么曲子哦？”
何教授接过录音带，瞟了一眼。上面没有标名称。
“是《黑色星期天》。”聂风说。
“嗯，这首曲子很有名。”
“教授听说过？”
“就是所谓的‘死亡音乐’！”
何酩把录音带塞进案前的一个小录音机里，摁下“PLAY”按键。
音乐响起来。
何酩抱臂而立，凝神细听。
聂风端坐在红凳子上，屏声静气。
他又重复感受到前一天晚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一个女中音的歌声从录音机里流淌出来。音色美妙动听，有点像黑人女歌星惠特妮·休斯顿的嗓音。初听起来，这是一首很优美的曲调，细听之下却有些诡异感觉。时而是气声回荡，像是叹息；时而又呼天抢地的，如高声呐喊。整个曲调仿佛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绝望情绪。最后，歌声如游丝一般消失。
一曲终了。两人的表情都有点激动。
“这首歌英文名字叫‘Gloomy Sunday’，Gloomy一词有黑暗的、阴郁的、令人沮丧的意思，所以也有人把歌译成‘忧郁的星期天’，或是‘绝望的星期天’。”何酩说，“其实这是一首动听的曲子，只不过曲调采用的是小调式，有点伤感忧郁。”
聂风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何教授给聂风讲起了《黑色星期天》的传说。
这首曲子，相传是1933年匈牙利青年钢琴手鲁兰斯·查理斯失恋时作的。曲调优美而伤感。一位匈牙利诗人为这首歌作了词，后来被译成英文，定名为“Gloomy Sunday”。曲子最初出版时，就有一位出版商警告说：“这是一首对任何听者都无益的音乐，并非因为它是一个忧伤的调子，而是因为该曲中流露出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绝望情绪……”《Gloomy Sunday》1936年左右流传到了美国。1941年，由黑人女歌手Billie Holiday第一个演唱英文版，这就是现在最通行的英文版本。
不久，《黑色星期天》魔幻的旋律，迅速在整个欧美蔓延开来。就像有人打开了“潘多拉盒”。据说一时间竟然有一百五十八人为此曲自杀。人们纷纷谴责“这一曲简直是魔咒”，把它称为“魔鬼的邀请书”。
聂风听得入了神。何教授继续说下去——
在匈牙利的一个酒吧，当乐队刚刚演奏完《黑色星期天》，就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见一名青年掏出手枪，朝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倒在血泊里。还有负责调查此案的一名女警察也自杀了。人们在她的办公桌上发现她的遗言：“局长阁下：不用继续侦查了，凶手就是《黑色星期天》。我在听这首曲子时，也忍受不了它那悲伤旋律的刺激，只好谢绝人世了。”在罗马，一个报童在街上听到乞丐哼唱《黑色星期天》曲调，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了乞丐，然后从附近的一座桥上跳河自杀。在纽约，一位年逾八十岁的老翁，一边哼着这首恸哭般的曲调，一边从自己寓所的七楼窗口纵身跳下。还有一位漂亮的女打字员，听了《黑色星期天》后用煤气自杀，她在遗书中指定用这个曲子作为自己葬礼上的告别音乐。在华盛顿的一个沙龙聚会上，有位刚成名的钢琴演奏家为来宾演奏。席间，有位客人突然获悉母亲车祸身亡，便请钢琴家演奏《黑色星期天》，以示哀悼。钢琴家极不情愿地弹了这首曲子，刚演奏完毕，便因心脏病发作倒毙在钢琴上……
由于这些可怕的自杀事件，英国BBC电台曾经禁止播放此歌，美国的广播网也随即效仿这一举措。《黑色星期天》在欧美曾经被查禁长达十三年之久。
“虽然以上说的不少是传闻，但《黑色星期天》是首危险的曲子，却是大家公认的。”教授耸耸肩说。
“没想到，《黑色星期天》竟有如此厉害的背景！”聂风感到震动。
“咳！这首神秘的曲子，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多的伤害？据说连精神分析家和心理学家也无法做出圆满的解释。”何酩叹息了一声，说，“那个叫鲁兰斯·查理斯的作曲家死于1968年，活了六十九岁。意味深长的是，他最后是从布达佩斯的一栋建筑上跳楼身亡的。”
聂风定了定神，打开随身的ESPN白布提袋。
他从里面掏出第三张波形图，在何教授面前展开。
上面画的是《黑色星期天》的主旋律曲线。
“请看，这就是《黑色星期天》的主旋律图，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锯齿形状！”聂风指着图表解释，“开始的音符，步步猛然跳高，接着遽然斜落，一连出现了八个尖齿。”
何教授俯身细看，目瞪口呆。
“这形状是很怪。”停顿了一下，他说，“现代作曲法则的十三条原则中，第七条就是‘避免锯齿形旋律’。”
何教授说，这个作曲法则是美国著名音乐理论家马逵斯提出来的。这位马逵斯先生还说过：“旋律曲线是至关重要的，必须小心处置。毋庸置疑，某段音乐总的情感可由所使用的曲线类型表现出来。”
“整个形状起落突兀，锋利无比，就像一把古怪的杀人刀。”聂风指点着。
“是像一种刀哦！”何酩沉吟。
“血滴子！”聂风不经意说出三个字。
血滴子是雍正王朝时的一种杀人暗器，用铁链连着一个金属帽子，可从远处直取敌人的首级。金属帽子的边缘有很多形状怪异的长刀齿，锋利无比。
“哦！”
作曲家仿佛也被震撼了。
3
聂风的某种直觉，从何酩这里得到了印证。
采访结束时，聂风从作曲家口中获得一个意外信息。何酩告诉他，其实，音乐对人有一定治疗作用。
“我们华西音乐学院就有‘音乐治疗专业’。”他说。
“哦，是吗？”聂风眼睛一亮，“我能见见这个系的老师吗？”
“应该没问题。”华西音乐学院的音乐治疗专业新开不久，属于音乐学系，教师都很年轻。何酩教授告诉了他一个名字，“你可以找王菁。”
聂风谢过何教授。下楼时，他找到院办公室。
聂风在院办问到了王菁老师的手机号码。
拨通电话，王菁同意接受采访。她正在外面办事，约聂风在爱乐酒店的圆缘园咖啡厅见面。爱乐酒店就在音乐学院旁边。聂风在圆缘园咖啡厅点了一壶茉莉花茶，等了约二十分钟，王菁老师从外面赶来。没想到人比想象的还要年轻。看上去就二十三四岁，穿一身时尚的花格呢外套，瓜子脸，施着淡紫眼影，人很开朗。
聂风说明采访来意，对方很热情。她希望媒体了解这个新的专业，并做些宣传。
小王老师先对音乐治疗学的概念做了简介。
音乐治疗学是一门集音乐学、心理学、医学为一体的新兴交叉学科，主要研究音乐对人体机能的作用，以及如何应用音乐治疗疾病。这门学科20世纪中叶创建于欧美，80年代才传入中国。由于疗效显著，发展很快。
“其实，古希腊哲学家就指出过音乐具有治疗作用。毕达哥拉斯曾说，音乐的有些旋律可以医治人的忧郁和心病，有些旋律可以医治愤怒和情欲，以恢复内心的和谐。”
“毕达哥拉斯，那位几何学大师啊！”
聂风感觉耳目一新。
“亚里士多德也说过，情绪失控的人听了令人陶醉的音乐，就会恢复正常。就像吃药和洗肠治疗一样……1890年一个奥地利医生正式提出了‘音乐医生’的观点。音乐的治疗作用开始受到人们的关注。爱迪生发明留声机后，音乐可以保存和录制，才使临床使用音乐治疗变成可能。”
“我认为，音乐是一把双刃剑，既然有音乐医生，就应该有音乐杀手。”
聂风停下记录的笔，突然提出一个重要命题。
“音乐杀手？”王菁莞尔一笑，盯着他说，“你指的是‘死亡音乐’吧？”
“是的。”聂风端起玻璃小壶，给她续茶。
他说起“死亡音乐”的传说。
“我很想听听你们专业人员的看法。”
聂风说得郑重其事。
王菁说：“我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时，给我们上课的高明教授，就曾经讲过这个问题。高明教授是音乐治疗专业的专家，也是第一个把‘音乐治疗’引入国内的人。有一家电视台采访他时，问他对‘死亡音乐’有什么看法。高老师回答说，听了‘死亡音乐’后自杀的人，在听音乐这个时间，可能正处于情绪最恶劣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人的心情不好时，适合听听抒情的音乐，可以进行自我调节。但在情绪低落时，很多人会去选同步忧伤的音乐，这就需要提防‘音乐中毒’了。”
“‘音乐中毒’？”聂风重复了一句。
“对。高明老师解释，音乐本身不会教人自杀，但是患有抑郁症的人，在没有治疗师的陪伴下，如果情绪受到音乐扰动，可能造成二次创伤。一旦陷进去而不知道怎么控制时，可能引起情绪失控和自杀等过激反应。”
“这就是‘音乐中毒’？”聂风加重语气，再次确认道。
“是的。”王菁说，“这个人本身的精神正处在崩溃边缘，音乐诱发了他的过激行动。”
“这就是说，对于特定的对象，‘死亡音乐’是可能诱使他自杀的？”聂风问得很认真。
王菁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可以这么说。虽然这只是特殊的个例。”
这正是聂风需要得到的结论。
他的两眼放出了光芒。
王菁说：“我也听过这种音乐，但我觉得没什么。也许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国外自杀的比较多。有人做过调查，中国人听了这个音乐，大部分没有产生想自杀的念头。”
“明白了。”聂风点头。
4
聂风决定和警方见面，做进一步探查。
L区公安分局地处城西郊区，办公楼和设施没有市内分局雄伟体面，但他们破案很厉害，据说去年L区出了六件命案，全部告破。领头破案的就是刑警大队的傅队长。
K大钱笑天跳楼一案，也是傅队率领手下刑警到现场勘察的。
为了揭开钱笑天之死的疑团，聂风决定会一会这位傅队长。
12月5日，星期二。聂风来到L区公安分局，却受到了冷遇。
他因为临时换衣服，忘了带记者证，在门口，被门卫盘问了一通。进楼后又在大办公室坐了一阵冷板凳。先是刑警大队副队长郑强接待他。
郑队个子不高，但很敦实，马拉多纳体型，胖胖的脸，显得很淳厚。按惯例大家叫他“郑队”。这在L区刑警大队里是很有趣的事：刑警们叫正队长为“傅队”，听起来永远是“副队长”；叫副队长为“郑队”，听起来永远是“正队长”。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见到傅队长。傅队穿一身便服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刑警。他面孔瘦削，不苟言笑。尤其他看人的眼神很特别，目光锋利，是那种瞟一眼就会令人胆战心惊的目光。聂风事先听说，刑警队的两个头儿在破案时观点也时有不同。傅队的风格是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特别看重破案速度。郑队比较缜密，讲究抽丝剥茧，重视细节。傅队的口头禅是：“破案的成败关键往往在案发的第一个星期。”这句话是有依据的。据说美国华裔刑侦专家李昌钰就说过类似的话。
后来聂风查到了这位神探的原话，照录如下：“通常说来，案发的头三天，案件是一宗‘热案’，也是最容易破案的阶段；三天后，就变成为‘温案’；若一个月后仍未能破案，这宗案件就会变成‘冷案’。”
钱笑天坠楼而亡的案子，早就成了“冷案”。
而且警方已认定钱的跳楼是自杀。所以傅队对聂风的询问反应冷淡。
“这事早就了结了，自杀的结论确凿无疑。有人看见他跳下去的，又有遗书。”傅队答复聂风说。
“可是，他可能是受人蛊惑的……”聂风说明原委。
“自杀还有被蛊惑的？真新鲜。”傅队嘴角露出讥笑。
“你蛊惑蛊惑我看？”另一个高个儿刑警说。他名叫常乐，是傅队手下一名得力的刑侦人员。
傅队和几个刑警一阵哄笑。
只有郑队没有笑。他似乎发现这个聂记者有点来头。
聂风一本正经。等他们的笑声收敛了，他再出惊人之语：“钱笑天可能是被人毒杀的。”
“什么？！被毒杀的？”
傅队咧着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啥子毒？”高个儿刑警瞪大眼睛问。
“他是‘音乐中毒’。”
“聂记者是在说天方夜谭哦，音乐还能让人中毒？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傅队的手下们笑得前仰后合。
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聂风并不生气。他取下挎在肩上那个ESPN白布提袋，在众刑警的注视之下，从布袋里拿出一个A4大小的透明塑料夹，打开，抽出两张A4打印纸。其中一张是钱笑天的“遗书”复印件，另一张打印着《黑色星期天》的歌词。
他在傅队的眼皮子下摊开打印纸，两相对照。
聂风的目光在正、副队长的脸上来回停留了一下。
“这证明了——所谓的钱笑天‘遗书’，不过是他信笔抄下的歌词。”他说。
在场的刑警面面相觑。
郑队拿起钱笑天的“遗书”复印件，与打印着歌词的纸仔细对照了一下。然后递给傅队。
“确实与歌词中的一段完全相同。”他说。
傅队只瞄了一眼歌词，随意扔下。
“第一，从钱笑天衣袋里找到的东西，是《黑色星期天》的歌词，并不是‘遗书’。”聂风从容不迫地说，“第二，钱笑天是在听了这首《黑色星期天》后跳楼的。他中的是‘死亡音乐’的毒！”
刑警们噤声了。似乎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聂记者的分析。
“即使这不是遗书，也不能证明钱笑天不是自杀。”
傅队打破了多少有点难堪的沉默。
“为什么呢？”聂风反问。
“因为有目击者，亲眼看见他跳下楼！”傅队回答得斩钉截铁。
“并不是所有的目击者都是铁证。”聂风提出反驳，“西南高级警官大学的一位刑侦专家就说过，对目击者的证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因为每一个目击者都有可能提供虚假证词。”
他抬出了法警专家老爸讲过的话。在场的人有好些都听过聂东海的刑侦课，不过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难缠的聂记者就是“小聂东海”。
聂风接着又提出了对马宁之死的疑惑。
“在不到半个月的短短时间，K大连续发生两起跳楼自杀事件，而且跳楼的两人恰恰是‘剽窃事件’的靶子和枪手……这种巧合，警方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傅队咧着大嘴，说了句戏言，“两个疯子开玩笑，最后同归于尽嘛！”
刑警们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这次的笑声中不带敌意了。
聂风也被逗乐了。这位刑警队长的话，也许有点意思。
钱笑天和马宁，这两个出类拔萃、忧郁敏感的青年，果真会是疯子吗？
他不相信。
“聂记者恐怕是悬疑小说看多了吧？”
高个儿刑警奚落道。
“我不喜欢悬疑小说。大部分是故弄玄虚。”
“哦，难得。”
“新闻追求的是真相。”聂风郑重地说。
“我们警方破案，也是要找出真相。”
郑队点着圆脑袋，表示赞同。
“那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聂风表示自己与警方站在同一战线。
“不完全一样。”傅队占着上风说，“我们刑警追求的是找出真凶，你们记者追求的却是上头条，对吧？”
这位队长似乎很了解传媒的内幕。他接着讥讽道：“换句话说，我们是为老百姓伸张正义；你们看重的是头牌记者的名号，是啥子普利策新闻大奖哦。”
“中国没有普利策奖。”聂风冷冷地回答。
“好像有个啥子……长江韬奋奖哦！”一直没机会发言的小胖脸刑警，这时插进一句。
聂风并不理会他，一脸坏笑说：“我认为，记者和刑警都属狗。”
“哦？”众刑警愣了一下。
“刑警是藏獒，记者是黄金犬。”
“我们刑警有这么丑吗？”小胖脸刑警有点不悦。藏獒总给人蓬头垢面的形象，难怪他不满。
“藏獒不仅威武、雄健，还绝对忠实，这些品格不正是刑警所具备的吗！”聂风说得也有道理。
“记者为啥是黄金犬呢？”小胖脸还是不服。他名叫谢军，是傅队的徒弟，从警后先在防暴大队一年，又在110一年（被戏称是“托枪保姆”），然后进了梦寐以求的刑警队。
“黄金犬可以闻到五公里以外一只兔子身上的血迹，它是世界上嗅觉最灵敏的犬。”聂风说得煞有介事，“我们记者就具备这种嗅觉。”
没人知道他这是在胡诌。嗅觉最灵敏的犬其实叫寻血猎犬，这是一种体格魁伟、性情温良的英国纯种猎犬，原产于比利时，嗅觉无与伦比，尤其追踪血迹的能力极强，甚至能嗅出几天前遗留下来的气味。而黄金犬只是矫健敏捷，体态漂亮，算是猎犬中的靓仔罢了。不过聂风轻易地就把忠诚厚道的刑警们给蒙了。他因此也荣获了一个“黄金犬”的雅号。
“聂记者采访过目击者吗？”郑队问他。
“还没有。”
“五公里以外你都能闻到一只兔子身上的血迹，”小胖脸开他的玩笑说，“要嗅出人身上的异味更不在话下咯！”
“谢谢你的夸奖。”
聂风忍住了笑。
5
聂风采访黄丽是两天后的下午。
“我很忙，庞校长马上要出车。”
黄丽穿一件工装，领口露出粉色圆领衫，给人印象比较朴素，只有一对铂金耳环是个亮点。她的体态丰腴，有几分性感。
“我只耽误你几分钟。”
“好，说吧。”她对聂风的纠缠并不反感。
聂风询问那天天台上的情况。
“警察都问过了。”
“你是亲眼看见钱教授跳下去的吗？”
“是的。当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行政处的蒋干事也在场。”
黄丽叙述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是星期天。下午我和蒋干事在博世楼顶玻璃屋喝咖啡……”
大约下午6点钟左右，她和蒋干事看见一个穿褐色休闲夹克衫、牛仔裤的中年男子在博世楼天台边沿徘徊。当时天色有点暗，灰蒙蒙的，看不清他的脸。那人个子有点高，步子一晃一晃的，一边摇着头，一边还比画着手臂。
不一会儿，那人转过身来。可以看见他戴着眼镜，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嘴里像还在说什么。这时蒋干事认出了他。
“那人好像钱教授哦。”蒋干事说。
“就是钱教授。”黄丽说。
“他的情绪像有点不对头。”
“不会吧。大知识分子嘛，总是多愁善感的。”黄丽说。
这时，有音乐响起来。好像从天空中传来，又像是从远处镇上那边。
“好像是镇上的喇叭，这么响啊。”黄丽说了句。
“是啊。”蒋干事说，“就你跳神的音乐。”
就在这时，蒋干事惊呼起来：“啊，他在朝天台的边上跑！”
“就是……”
只见钱笑天表情如痴如醉地在天台上朝西边奔跑。
“快喊住他！”蒋干事叫了起来。
两人推开玻璃门，冲向天台。
这时，钱笑天已经跑到天台西南角，翻过了铜栏杆，他还转过脸朝她和蒋干事笑了一下。
她和蒋干事还没有回过神来，钱笑天已飞身跳下了天台。
黄丽的叙述，看来没有任何破绽。
当天，在骆丹的帮助下，聂风采访了那个行政人员蒋干事。蒋干事的模样普通，有点木讷寡言，是巴中人，和黄丽是老乡。这个人中等个子，穿件普通的夹克衫，皮肤黝黑，厚嘴唇，说话带点川北口音。据骆丹介绍，蒋干事是中专毕业生，从保安做起，人很吃苦耐劳，也很本分。
他的叙述与黄丽基本吻合。
只在一个细节上，两人的说法有点出入。按黄丽讲的，是她和蒋干事同时发现一个人在博世楼天台边沿徘徊，蒋干事先认出是钱笑天。但蒋干事的说法好像是黄丽先认出来的，但他记不大准确了。
“当时响起的音乐，你还记得是什么调子不？”聂风问他。
“记不清了，有点像乡下跳神的调子。在天台上经常能听到音乐，”蒋干事解释，“有时足球场上那些学生娃儿的吼叫声都能听到哩。”
聂风再问：“那天你并不值班，为什么会去博世楼的屋顶呢。”
“星期天没什么事，就到屋顶上喝点咖啡。”
“是黄丽请你去的吧？”
“不是，我们在玻璃屋里碰到的。”
蒋干事说得合情合理。
但聂风还是感到困惑，这一切似乎太巧合了。
当晚，聂风难以入眠。
他在灯下苦苦思索两个人的证词……
……天台上的那人转过身来。可以看见他戴着眼镜，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嘴里像还在说话。
据黄丽说，是蒋干事认出了钱笑天。
“那人好像钱教授哦。”蒋干事说。
“就是钱教授。”黄丽说。
但蒋干事对钱小曼说的，是黄丽先认出是钱笑天的——
“那人好像钱教授哦。”黄丽说。
“就是钱教授。”蒋干事证实。
蒋干事在回答聂风时，又说不是很确定，说他记不大准确了。
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呢？聂风苦思冥想。
他突然想到当时两人坐的位置，于是第二天再找蒋干事询问。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和黄丽在玻璃屋里是怎么坐的？”
蒋干事回忆了一下说，当时黄丽脸朝外，他面朝里。他听黄丽说“那里有人”时，才转过头去。这时才发现天台上有人，有点像钱笑天。
原来如此！
6
当天晚上。智园。聂东海的书房。
“老爸，尝尝麦克西姆咖啡。”
聂风冲了一杯麦克西姆纯咖啡，恭恭敬敬地端给聂东海。自己也冲了一杯。
麦克西姆也是速溶咖啡，但制作采用冷冻干燥工艺，口感比雀巢和摩卡咖啡更柔滑。这是他特地买来孝敬老爸的。两只配套的玻璃杯，半蛋壳形，也很精致。更有趣的是，在每个小玻璃托盘的底部，都刻有不同的数字，顾客买咖啡时可以随意挑选。聂风两个托盘都选了“7”号，这是他的幸运数字。
聂东海接过咖啡，呷了一口。
“哦，挺香的。”
“百分之百的巴西咖啡豆！”聂风吹了一句。
“比姚震霆送我的牙买加蓝山咖啡，还是差一点。”姚震霆是聂东海的同学、广东省公安厅副厅长。
聂东海笑道：“有什么事吗？”
“嘿嘿，想和老爸讨论一下‘目击者’问题。”
聂风在黑皮沙发坐下。
“怎么，你对‘目击者’有兴趣啦？”
“是这么回事。”聂风向警监老爸解释，“K大钱笑天教授跳楼时，有两个目击证人亲眼看见了。这成了警方确认钱笑天是自杀的铁证。”
“是亲眼看见他跳下去的？”
“是的。”
“哦。”聂父沉吟了一下，说，“在通常情况下，这算是铁证。”
聂风期待着老爸的下文。
“不过，在实际的刑侦活动中，我们遇到的目击者往往情况非常复杂。”
聂东海重复讲了一个基本原则：对目击者的证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因为每一个目击者都有可能提供虚假证词。有的是无意的，有的是有意的。
这位一级警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精装的《刑事侦查学证据运用》，翻到其中一页，解释说：“按照侦查学的标准说法，证人通常有三种类型。一是主动型，积极配合警方的；二是被动型，警方问到才提供部分情况的；三是拒绝型，不愿提供情况。”
“钱笑天案里的两个目击证人，应该属于主动型。”聂风判断道。
“主动型里面，又要区分。”聂东海说，“有的是真正与警方合作，但不排除有的做的是伪证。”
“为什么呢？”
“因为目击证人可能产生错觉。”
“产生错觉？”
“对。导致目击证人产生错觉有几种可能：时间、地点、人物。可以是其中的一种，也可以是两种以上。例如证人看见的钟表被人动过手脚，或者是记错了日期，或是证人看见的是替身。”
“嗯。”聂风点头。
聂东海笑了笑，继续说：“以上说的这些，属于证人无意间做了伪证。还有一种情况，证人因为某种原因，掩盖了事实真相。也就是说，有意说了假话。”
老家伙果然是全国知名的刑侦专家！聂风听罢，从心里佩服老爸的分析。但他不露声色，继续请教说：“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嗯，目击者典型的类型通常就这三种。”
“有没有特例呢？”
“特例？”聂东海没猜到儿子的用意，“你指什么……”
“比如……”聂风说，“安排目击者。”
“安排目击者？”
“对，这是一种最高明的手法。”
聂风班门弄斧，给老爸讲起一个经典的案例。
“老爸听说过安田这个名字吗？”
“安田？没有。像个日本人名哦。”
“他是松本清张《点与线》里的罪犯，一个聪明的投机商。为了制造一个叫佐山宪一的男人和女招待阿时殉情自杀的假象，安田精心安排了三个目击者。佐山宪一是政府部门的候补科长，和部里的贪污事件有重大关系。他一死，这桩贪污案就搁浅了，背后的高官因此逍遥法外。”聂风说起日本推理大师松本清张的成名作。
聂东海喝了一口咖啡，示意儿子说下去。
“一个叫鸟饲的刑警对两人的情死有怀疑……”聂风继续讲。
“叫‘鸟饲’的刑警？”聂东海觉得有趣。
“呵呵，日本人的名字都挺怪的。”聂风笑了笑，“这家伙通过调查，最后揭开了内幕，发现这是一桩谋杀案。安田利用了月台上仅仅四分钟的时间空当，竟将三个目击者安排得天衣无缝……”
“你这是推理小说哦！”老爸笑起来。
“实际破案当中，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呢？”聂风期待地问。
“完全可能。”聂东海肯定。
聂风一脸的兴奋。
“那就有门了！”他自言自语道。
看来，钱笑天跳楼自杀的两个目击者中，黄丽应该是一个有心人，蒋干事则是一个被利用者。也就是说，黄丽事先知道或者说是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并且有意识让蒋干事做目击的陪客。这样一来，有两个目击者亲眼看见钱笑天跳楼，钱的自杀就成了铁案……
但还剩下一个问题：钱笑天当时的精神状态，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吗？
7
12月7日，星期四。
烟雨蒙蒙。C大校园里一片肃杀景色。
聂风骑着自行车进校门，穿过一条宽阔笔直的梧桐树林荫大道。初冬的寒风卷过，树上挂满枯褐色的树叶，像是一片片参差错落的赤褐色铜片。
绕过迎面的一个大荷花池塘，聂风在一座红楼前停下自行车，快步走进去。
这里是C大公共管理学院的社会学系。聂风前几年就是在这里读社会心理学研究生的，成绩出类拔萃。他的导师是著名社会心理学家、管理学院副院长孔学彬教授。
孔教授五十出头，穿一身棕色西服、白衬衣，系紫色领带，模样儒雅，带着书卷气。见聂风来访，他显得格外高兴。
聂风给老师带了一盒精装的普洱茶，上有烫金“君临御品”标记。打开来，一团黄绸包裹着一个黑黢黢的茶饼。
孔教授拿在鼻前嗅了一下，赞道：“哟，这可是普洱茶的极品。”
“据说可以明目、养颜，还能降血脂。”聂风凑兴道。
“你在帮厂家打广告呀！”导师笑起来。
聂风赧颜，咧嘴傻笑。
导师示意弟子坐下，很欣赏地瞅着他。
“你上一篇独家报道可是得了头彩啊！”
他指的是那篇引起轰动的《南方地产大鳄胡国豪疑案》。
“我讲社会心理学课时向学生作了推荐，反响热烈。”教授毫不掩饰地说，“他们听说写这篇报道的聂风读过我的研究生，个个佩服得不得了。”
“呵呵。”聂风不好意思，嘴拙起来。
“这次来，又有什么新闻？”导师问他。
“我想向老师请教几个和心理学有关的问题。”
聂风态度虔诚。
接着他详细说起遇到的问题。教授一一给他作了解答。
关于抑郁症。
“得抑郁症的人很多是天才。”孔教授说，“特别是感情丰富、思想敏感的诗人和作家、画家，比如雨果、托尔斯泰、凡·高、卡夫卡都是抑郁症患者……日本的川端康成、美国的海明威，就是因为抑郁症不能自拔而自杀的，这两人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这个自杀作家的名单可以开出一长串来……诸如日本的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法国的莫泊桑，奥地利的茨威格，美国的杰克·伦敦，苏联的叶赛宁、法捷耶夫、马雅可夫斯基，中国的顾城、海子……虽然他们自杀的原因不完全一样。”
关于“死亡音乐”。
“其实，音乐本身并不能杀人，这里面恐怕有个心理暗示问题。关键就在于当事人在听《黑色星期天》之前，已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关于‘死亡音乐’的传说，这些传言无形中给这首曲子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会夸大个人心理上的恐惧，导致他在听乐曲的时候，由于心理作用产生幻觉和不良念头，甚至引起自杀的过激反应。”
孔教授说：“不过，为情所困时不宜听这首曲子。”
这和何酩教授的解释是一致的。
关于的抑郁症的界定。
“中华医学会精神科分会有个《标准》，接连两周持续性表现下列九大症状中四条以上者，即可被诊断为抑郁症：一、兴趣丧失，无愉快感；二、精力减退，有疲乏感；三、运动性迟滞或激越；四、自责或有内疚感；五、联想困难或自觉思考能力下降；六、反复出现想死的念头或有自杀、自伤行为；七、失眠、早醒或睡眠过多；八、食欲降低，体重明显减轻；九、性欲减退。”
孔教授说：“也有医生把抑郁症症状归纳为六个‘没有’，即没有乐趣、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没有动力、没有希望、没有意义。”
“那不是完全绝望吗？”聂风问。
“差不多。”导师强调道，“所以重视和战胜抑郁症，是当今社会一个很重大的问题。”
他说，根据卫生部提供的一份1995年至1999年的死亡率资料，中国全国平均年自杀死亡率是十万分之二十三，每两分钟有一人死于自杀，八人自杀未遂。自杀在中国人死亡原因中已位居第五，而在十五岁至三十四岁年龄段的青壮年中，自杀是死因首位，占相应人群死亡总数的19%……在世界范围看，全世界约42%的自杀死亡发生在占世界人口25%的中国。中国已经成为世界高自杀率国家之一。
孔教授还给聂风解释了关于自杀的一些误解。
他说：“其实，自杀倾向是不会传染的。”
“自杀倾向也没有遗传性，它往往是后天的或者是情境性的。不过心理专家普遍认为，一个人的先天遗传有可能使他具有抑郁的倾向，但是否会发作，早年的家庭生活是一个关键因素。比如大作家卡夫卡有妄想分裂症，经常处在被害和被毁的恐惧之中；大科学家牛顿也有严重的抑郁症和妄想症，总是怀疑别人要霸占他的研究成果。这两位大师的心理失衡，都源于他们缺失爱的童年……”
聂风问：“想要自杀的人是真的想死吗？”
“事实上很多人并不想死，”孔教授说，“他们只是想要逃离无法忍受的境遇，大部分有过自杀念头的人现在都很庆幸他们还活着。他们说当时其实并不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只是想终止自己的痛苦。”
导师的一席话，使聂风茅塞顿开。
聂风告辞时，孔教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浅绿色书脊的书，递给他。
白色封面上面赫然印着：自杀论。
“这是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克姆写的书，你可以看看。”
聂风接过书，见是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封面顶端印着一行绿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
“这部名著探索了自杀的原因和它的规律性，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论述自杀的专著。”导师说，“中国的情况与欧洲不完全相同，但他的某些观点可做参考。”
聂风回到家里，彻夜研读《自杀论》。
关于“自杀”的定义，这位法国社会学家的论述引起了他的注意。
迪尔克姆教授提出了自杀的第一个公式：“任何由死者自己所采取的积极或消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地引起的死亡都叫作自杀。”
如果按这个第一公式判断，钱笑天的跳楼是“自己所采取”的，而且不管它是“积极的或消极的行动”都应该算作自杀。
不过，迪尔克姆接下来有个重要的说明。他指出：“但是这个定义并不完全，它没有区别两种十分不同的死亡。我们实在不能把幻觉症患者的死亡和神志清醒的人的死亡列为一类，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前者从楼上跳下来，因为他以为窗口和平地在同一个水平上，而后者自尽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聂风掩卷沉思。
钱笑天是“幻觉症患者”吗？从所有的情况来看都不像。他应该是个“神志清醒的人”。但他从博世楼的楼顶纵身跳下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谁也说不清楚。
连迪尔克姆教授也承认：“怎么知道是什么动机使死者下定决心？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他是想要死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意图是非常隐蔽的东西，除了大概的估计，别人是无法猜到的，甚至连其本人也觉察不出来。”
因此，这位迪尔克姆最后把自杀的公式表述完善为：“人们把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并知道会产生这种结果的某种积极或消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地引起死亡叫作自杀。”
按照这位法国社会学家的公式，认定自杀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由死者自己完成；二、因其某种积极或消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地引起死亡；三、死者知道会产生这种结果。
聂风豁然明白——钱笑天的跳楼行动，并非单纯的“由死者自己完成”。他当时是被“死亡音乐”所诱惑（甚至可能处于一种“幻觉”中），而且未必知道会产生这种后果。
结论：钱笑天并非自杀！
聂风联想到导师说的卡夫卡、牛顿没有爱的童年。
他心中似乎还有一个疑窦。
聂风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打电话给钱小曼。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你。”
“没什么，我正在看电视。”
聂风想了想，问钱小曼：“钱笑天小时候有没有过心理创伤？”
“心理创伤？……有过。”
钱小曼好像迟疑了一下说，口气有些沉重。
她告诉聂风，钱笑天童年有过一段特殊的经历。他是个弃儿，先被改嫁的母亲、后被酒鬼父亲遗弃。在钱笑天三岁时父母离异，母亲改了嫁，小钱笑天跟着父亲生活。父亲原是个酒鬼，所以钱笑天酗酒也许有遗传。后来父亲讨了后妈，也不管他了，喝醉酒时还常用皮带打钱笑天，抽得他遍体鳞伤。小钱笑天忍受不了，逃出家门，后来由年迈的奶奶抚养他。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和父爱，有严重的自闭症和自卑感。读小学时，常常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暗自哭泣。只有一个叔叔常来看他，关心他。这个叔叔是个游泳运动员，腿长体健，得过省运动会的自由泳冠军。他能一口气在水底潜十分钟，小钱笑天很崇拜他。但是叔叔后来因为失恋跳楼自杀了。钱笑天有一天放学回来，正好目睹了他从六楼上跳下来后的情形……钱笑天当时的惊骇和哀痛，一直被他深埋在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他才向同父异母的妹妹钱小曼吐露。
钱小曼是钱笑天父亲与后妈生的女儿。到读中学时，她才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且非常优秀。那是在因酗酒身亡的父亲葬礼上，一个穿西服，系黑领带的陌生年轻人来到遗像前，表情冷漠，默默地三鞠躬。在他抬头望遗像的时候，钱小曼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特殊的表情，像是悲哀，又像是怨恨。然后，他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陌生青年就是钱笑天，当时他正在读魏功德的研究生。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
聂风合上手机，心中的疑窦逐渐化解……
8
次日，聂风约骆丹碰面。
“这山川酒廊，挺不错的。”骆丹环顾左右。
“我有点喜欢这里的苏格兰风格。”聂风说。
两人在临窗的小方桌落座。窗外，夜幕下的芳邻路映照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
“上个星期钱小曼约我，就是在这里见面的。”
“爱屋及乌吧。”骆丹打趣道。
“她是个好女孩。”聂风由衷地说。
穿黄工装的女服务生走过来，微笑着问：“先生，要点什么？”
“来两瓶嘉士伯！”聂风比个手势。
不一会儿，女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两瓶嘉士伯，并旋开瓶盖。两人拿起瓶子，轻轻一碰，对饮起来。
音乐响起，曲调还是那首波诺的《我感受到爱》。
我有个兄弟
是的，其实我就是那个兄弟
我一直在奔跑
他紧紧地跟着我
……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钱笑天跳楼自杀的事，警方应该重新立案。”
聂风郑重地告诉骆丹。
“啊，是真的？”骆丹有些惊讶。
聂风给骆丹分析了钱笑天跳楼的种种疑点。
他首先谈到与钱小曼见面得到的意外线索。那盒录音带里的曲子藏着的玄机，使案情发生了逆转。
接着，他讲起了“死亡音乐”的渊源。
“原来是这样啊！”骆丹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所以说，钱笑天的跳楼，远远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聂风说。
歌声在两人耳畔回荡，好像永远没有结尾。
我感到自己在下坠，下坠，下坠
我大声呼唤
他就来到我身边
这是第一次
我感受到爱
……
后一段有女声伴唱。
聂风讲起“死亡音乐”的几种版本，“我后来从网上找到很多资料……”
“真有那么可怕吗？”骆丹问。
“你想听听吗？”
“你老兄可别吓人啊。”
聂风取出联想笔记本电脑，在小方桌上打开，然后把一个光碟放进光驱里。
他为骆丹播放了几个版本的“死亡音乐”。
屏息听完，骆丹承认道：“开始真有点恐惧感。”
聂风说：“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所谓‘死亡音乐’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
“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暗示’。”聂风说，导师孔学彬的点拨更加坚定了他的推断。
“钱小曼和钱笑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据钱小曼说，钱笑天在幼年时，曾经受到心理创伤。”
聂风对学弟分析了钱笑天儿时的悲伤往事，说这与他跳楼可能有关联。
“他特别喜欢和崇拜的叔叔，因为失恋的原因自杀了……他叔叔的气质、秉性和钱笑天很像，个性有点孤僻，多愁善感，富于想象，受挫后表现脆弱。”
骆丹认真地听着。
“钱笑天跳楼的前夕，听过一个录音带里的《黑色星期天》。”聂风说，“而这个录音带，很可能是有人刻意交给钱笑天的……”
“你是说，有人故意让钱笑天听到这首‘死亡音乐’！”
“是的。”聂风点头说，“我们可以确定，钱笑天听到这首曲子，一定受到莫大的震动。他可能还在网上查找了这首曲子。那页所谓的‘遗书’，应该就是他听到时信手记下来的。从笔迹匆忙潦草的特点断定，他当时的情绪非常激动不安。”
聂风继续往下说：“钱笑天的性格属于‘抑郁型’，这种人孤僻敏感，脆弱多疑，加上他童年的阴影，很容易走极端。‘剽窃事件’发生后，钱笑天的精神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正是这首‘死亡音乐’对他的情绪产生冲击，造成音乐治疗专家所说的‘二次创伤’，诱使他跳楼自杀。”
“这有点离奇！”骆丹将信将疑。
“这是一场不像谋杀的谋杀，设计非常巧妙。”
“不像谋杀的谋杀？”
“对，这实际是一桩经过精心策划的‘完美谋杀’案。杀人于无形之中！而杀人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钱笑天受到一种人为的力量驱使，自己跳下楼去。而且凶手安排有目击者做证。所有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
“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骆丹问。
“我还没有找到动机……”聂风沉声道，“可能他得罪了权贵，或是挡了谁的道，要么是他的存在危及到了什么要人的安全……”
“你是说‘灭口’？！”骆丹表情震撼。
“现在这还只是推理。”聂风说，“钱笑天还留下一个文件。”
“哦，是什么内容？”
骆丹很关注。
“读不出来。”
“要能打开就好了。”他说。
聂风叮嘱：“这事你要绝对保密。”
“这没问题。”
“我一直在想这个文件，恐怕大有文章。”聂风说，“也许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也这么想。”骆丹赞成。
“钱教授死后，他的遗孀情绪怎么样？”聂风问。
“听说很伤心……”骆丹悟出什么，抬头望着聂风，“也许她知道一些内幕？”
“我想是的。”聂风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