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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死角

1

从车夫家出来,天已黑了。夜空上布满朗朗寒星。

雷鸣蹬着那辆28型旧永久,往白果林方向骑去。路过一个公共汽车站,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立在光秃的梧桐树下等车,手里握着一枝花瓣绽开的蜡梅,在冷风中显得很醒目。

雷鸣想了想,掉过头,骑车沿着临江路驰去。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耳边隐约传来流水的喧哗。夜幕下的白衣江,像一条闪光的黑练向南直泻而去。雷鸣骑着车一口气到了枫园宿舍楼,叩响了陆石家的门。

陆石新近提拔为市府秘书长,成了实权派新贵。老兄穿一件新织的驼绒毛衣,气色不错,显得容光焕发。

雷鸣随意地在彩纹绒面沙发上坐下,脸色有点倦意。陆石冲了两杯雀巢咖啡,两人慢慢地品着味。

“听说你晋升秘书长了,还没来得及恭贺!”

“哪里,还不是大家的抬举!”陆石嘴上这么说着,掩饰不住几分得意。市府秘书长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竞争者众多。

“小雯说你是当官的材料,一点不错。”

“嘿嘿,我也许是运气比别人好点。”

陆石在学校时连科代表都没当过,有名的耍公子。说不定他的绰号“陆海空”沾了灵气,所以官运亨通。

那只黑黄白小三色猫,蹲在SONY组合音响旁,半眯睡眼,作怀中抱月状。

两人正聊着,三色猫蓦地跳下地板往门口跑。雷鸣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门的方向。

门打开来,露出陆妻圆的脸,头上围着围巾。大约刚从娘家回来,她的手里提着一袋新腌的腊肉,看见雷鸣,客气地招呼道:

“是小雷呀,稀客!”

雷鸣朝女主人点头施礼。

三色猫“喵喵”地围着腊肉袋转。陆妻径直走进厨房里。猫儿无趣地在电视机绒罩上蹲下。

雷鸣心有牵挂,同陆石说话有点漫不经心。

不一会儿,三色猫又竖起毛茸茸的黄耳郭。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门推开来,结果是一脸泥土的小石头,像是刚从战壕里爬出来的。雷鸣看见小家伙的模样,不觉笑了。黝黑的脸膛上,同时掠过一丝隐约的失望。

“小雯去棱县采访了,这个周末不会来。”陆石觉察到雷鸣的表情,说了一句,然后对着小石头打趣道:“小三花脸,还不快去洗手间擦擦干净!”

真有趣,儿子和小猫成了同类项。小石头嘟嘟嘴,从客厅消失了。接着,从厨房里传出陆妻的呵斥声:“哎呀!小祖宗,到哪里搞这么脏哟?”

雷鸣朝陆石会心地一笑。

“小雯去棱县采访什么?”雷鸣关切地问。

“她没告诉你呀?挺神秘的,我也不知道。”陆石煞有介事地说。棱县距岚山市近百公里,属于自然保护区。

雷鸣蓦然想起,筱红曾提到过棱县这个地方。

“小雯对你们文联的事可是了如指掌哟。”陆石打趣雷鸣。

“她天生就是搞新闻的料。”雷鸣笑。

陆妻端来一盘橘子待客。雷鸣点点头致谢,但未动手。

“文联这阵子正处在关键时刻。”他对陆石说。

“你们的问题成了全市典型,市委很重视,研究过几次。”陆石递给雷鸣一支高级中华烟,替他点燃。再往自己嘴里叼上一支,他吸烟的姿势很潇洒。

陆石这时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想不到陆雯从新闻界获悉的传闻,在这里得到证实。

“我也听说了。”雷鸣笨拙地吐出一口青烟,瓮声瓮气地问:“市上打算怎么裁决喃?”

陆石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

“据说文联班子已经内定。蒋学贵免职,白演达有可能上,而且兼管作协,他们那一派要求很强烈;你调整当文联秘书长,管行政……也许很快要宣布。”

陆石的消息渠道绝对是官方的。虽然市府和市委不在一个大院,但涉及各局委人事变动这种内定的事,彼此是相通的。

“妈的,想不到是这个结果!”雷鸣从嘴里迸出一句。

尽管曾经听到风声,这个消息仍然使雷鸣感到意外。

他这才恍然明白,白演达的“辞呈”是有意散布的一个烟雾。如果确是如此的话,不知蒋学贵是为谁做了替罪羊。

“我早讲过,你们太书生气了。”陆石吸着烟,平和地点拨老同学道,“他们在市上活动得很厉害,你们却傻乎乎地老在下面守株待兔!”

雷鸣洗耳恭听,无话可说。

文庙街22号。文联里院天井。

车夫同蒋学贵站在苦楝树下。

“白演达问题不清,听说还要提升,这不是怪事吗!”车夫脸色激愤地说。

“那只是传言嘛。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蒋学贵解释。

2

棱县。翠屏村。

陆雯从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上下来,拍了拍牛仔包上的尘土,来时的盘山公路有些险峻,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她举目四望,发觉置身在青山丛中。满目竹林葱茏,景色宜人。此处与其他风景地不同的是,有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未经雕琢的天然美。

几十步远处,有一座石桥。陆雯走到桥头,向一位面孔黝黑的老人打听小学的去处。老人指着前面的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说:“她就是翠屏村小学的,跟着她去就行。”

这位红衣姑娘中等身材,背后垂着一根粗大的辫子,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步态轻盈,正远远地在前面走着,有一点“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境界。陆雯跟着她,过了石桥,向左边折下去,再转到桥下,桥孔很长,像天穹一般。穿过桥孔,绕过几家茅舍,红衣姑娘径直向前走,过了一座小木桥,走进一个围墙围住的大院。陆雯在桥上左右环视,两边是青翠的山峦,桥下是静静的绿水。真是好风景。过桥,在院子门口一问,果然是翠屏小学。小学正放寒假,没有学生。陆雯向人打听一个叫汪素香的老师,有人告诉她,汪老师清晨去县城了,后天才回来。

当晚,陆雯在附近的翠屏山庄住下来。山庄本是县旅游局的一个招待所,开业时晚报曾经宣传过,对记者很优惠。

这里真静,静得出奇。这静本身也许就是一种异兆。

好像走进了地球的死角。大自然的任何声音,在这里几乎都消失了。没有风声、水声,没有虫鸣、鸟叫,也听不到汽车的引擎,城市的喧哗……真是静得万籁俱寂,仿佛耳膜都被凝固了。

晚间,在山庄的小路上散步,好像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裤腿摩擦的窸窣声。偶然,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才使人猛然想起周围还有人烟。

等了两天,终于见到翠屏小学的老师汪素香。她就是钱诚的前妻,四十六七岁,穿一件灰蓝色罩衫,清秀的圆脸,头发梳得很整齐。面前的这位贤淑文静的妇女,陆雯怎么也把她和精瘦古怪的钱诚联系不起来。

“我是岚山晚报的记者,想找汪老师了解一下钱诚当年在省文联的事。”陆雯出示了记者证,说明来意。

汪素香稍微有点意外,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

“我早知道会有人来问的,天网恢恢……”她喃喃地说。

文庙街22号。

蒋学贵的办公室。

雷鸣跨进办公室的门槛时,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这是讨论钱诚恢复党组织生活的小组会。党员基本都到齐了。房间挤得满满的,钱诚、白演达都在场。会议由蒋学贵亲自主持。

雷鸣在靠窗的空椅子坐下,态度沉着。车夫坐在雷鸣正对面,朝这边投来会心的一瞥。然后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抽了起来。

蒋学贵首先传达宣传部的指示,他说:

“昨天下午,部里开部务会研究市文联审干的事,在家的副部长都参加了,两点意见:一是文联的审干是认真和必要的;二是钱诚同志的主要问题基本清楚了,如果没有新问题,在党小组会上做出检查,并对有关情况做个说明,可以恢复党组织生活……”

事实上,关于钱诚的事,宣传部和市专案组曾多次协调研究。大约另外还有人说项。最后组织部鲁副部长才点了头。

此刻,钱诚头戴铁灰色鸭舌帽,穿一件对襟中式棉罩衫。态度一反往常的傲慢清高,以一种低调口吻说:

“这次审干有同志提出问题,组织上对我的审查是应该的。我本人很感激对我的负责……”

雷鸣静静地听着他的表白。

白演达眨着惺忪的柳叶眼,毫无表情。

场内有人小声咳嗽。

翠屏小学。

在简朴的平屋宿舍里,汪素香说出了一个谜。

钱诚也是翠屏乡人,家里很穷。上大学前,他在翠屏小学当过代课老师。他们就是那时相识的。钱诚干干瘦瘦,戴副眼镜,说话老爱瑟缩着肩膀,像是怕冷似的。他是写作狂,一味地给报刊投稿,但每次都被退了回来。钱诚把退稿信封改个地址,又寄出去,一直投了十五家刊物,都被拒之门外。到第十六次投稿时,省上一位作家发现了他,稿子在《南苑》上发表出来。那位作家就是骆汉生,当时是《南苑》的主编。骆汉生后来还专程到翠屏村来看过钱诚。他长得高大魁伟,北方人,说话带河南口音。那时汪素香和钱诚已经结了婚。她喜欢钱诚的鬼才和勤奋。钱诚对骆汉生的关怀非常感激,一口一个“骆老师”。后来他考上东大中文系,大学毕业后被骆汉生要到省文联当创作员……骆汉生被绑架遇害的事发生后,钱诚回来过一次,脸色很难看。一个人在小河边转了很久。回屋里时,他拿出一张叠成对折的纸,打开来看了许久,好像心里很内疚。他只说了一句“骆老师遇害死了!我对不起他”,然后号啕大哭。

“他讲没有讲,为什么骆汉生会被撕票的?”陆雯问她。

“没有……”汪素香回忆了一下说,“但是我当时有种直觉,他和骆老师的死有关系。”

文庙街22号。

蒋学贵的办公室。

钱诚继续在做检查。他用近于虔诚的口气陈述道:

“感谢组织上和同志们对我的批评帮助。自己的个人修养差,心胸狭窄,在省文联工作时得罪过一些人,想起来有点后悔。”

车夫默默地抽着烟。

雷鸣凝视着钱诚的身后。

窗外。白衣江的江水在喧哗。激流中卷着漩涡。

白演达若无其事地起身出去。

蒋学贵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关于骆汉生被绑架一事……”钱诚端起桌上的茶杯,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当时情况比较复杂。这次绑架究竟是什么人策划的,我的确不知道。开始我也奇怪,为什么绑架者在电话里要指名我送赎金到芳飞茶楼?后来想想,也许因为我是骆汉生老师的学生嘛。我根本不认识绑架者。不然在芳飞茶楼我肯定会认出那个‘王小二’的……骆汉生是我的恩师,没有骆老师对我的提携和栽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对他的惨死非常痛心。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那是一场噩梦……”

众人盯着钱诚的脸。室内寂然无声。

钱诚垂着眼睑,表情似有几分沉痛。在他的脑海里,永远拂不去那一幕:

……土产公司工地大楼,黑影憧憧,昏黄的灯光映着河坝。钱诚神色慌张,推开虚掩的门板进去。他四下张望,发现满脸泥垢的骆汉生仰躺在拐角的地上,已经断气。在骆汉生右手边不远处,扔着一个牛皮提包,皮包的底部已经摔裂。骆汉生的脸上鲜血淋漓,眼眉上有道很深的伤口,浸出铁锈色般的血迹。

钱诚受到极大的震动,只觉得那血的颜色在他的眼底渐渐褪去,变成苍白的灰色……

骆汉生的一双眼睛圆睁,瞪着漆黑的天空。

钱诚表情恐怖,双膝扑地跪在骆汉生面前,痛苦地喊道:

“骆老师,是我害了你!”

他的声音凄厉撕裂,仿佛穿透了工地的旷野。

俄顷,钱诚从噩梦里醒来。他起身拾起摔破的牛皮提包,掀开顶盖,疯狂地在皮包里翻找。但里面空空如也,只翻出两支圆珠笔和一本发皱的旧杂志。

钱诚失望地合上皮包顶盖,他在周围寻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他闭上双眼,镇定了一下,又默默呆立了片刻。远处隐约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钱诚蓦然想起什么,他再次打开皮包的顶盖。皮包里有个小夹层,层口有铜拉链。他小心拉开铜拉链,把手探进夹层摸索,终于摸出一张对折的薄纸。

他展开这张纸,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辨认出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字迹歪歪斜斜的:“城北石板镇丘家村磨坊”。这正是骆汉生被关押的第一个地点!

在地址的下面,颤颤抖抖地写着——

“小钱:绑匪想杀人灭口。我与其不明不白地死,不如舍命一搏。我有一部小说稿,就放在……”

钱诚的眼前仿佛闪过一串慢镜头:

满脸泥垢的骆汉生,提着皮包从关押的屋里往外冲,嘴里高声喊着:“绑匪要杀人!”纵身从六楼跳下来。他的身躯飘然地坠落,双手慢慢挥动,挥动,然后砰的一声触地,人仰卧在血泊里。

一个黑脸矮个子走过来,咧着嘴用小刀在骆的右眼眉划了一刀,殷红的血渗出来,渐渐糊住了他的眼睛……

翠屏小学。

平屋宿舍。汪素香坐在木桌旁,陆雯坐在她的对面。

“汪老师,”陆雯抬起俊美的眸子,探询地望着她,“钱诚提起过骆汉生小说遗稿的事没有?”

陆雯曾听雷鸣说过,根据调查材料,骆汉生被绑架时随身带着一部小说手稿,就在牛皮提包里。骆汉生被撕票后这部遗稿神秘地消失了,此后下落不明。

“他没有向我提起过……”汪老师回答。

“那当时还有什么资料留下来吗?”

“……”汪老师不语。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只有一个箱子还在。”

她掀起门帘,走进里屋,从床底找出一个藤箱来。这口藤箱不大,已经很旧了,里面装着一些旧课本,还有一些其他物件。大约是钱诚当年代课时用的。

“我可以看看吗?”陆雯礼貌地问她。

“你看吧。”汪素香点头。

陆雯随意拿起一本旧课本,翻了翻,是六七十年代的小学语文。课本下面,放着一摞过期杂志,大多是文艺刊物。还有一些用红格稿纸写的旧稿件,纸质很差。

汪素香平静地看着她手的动作,没有任何表情。

陆雯又拿起一个旧笔记本,打开翻阅,里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她把笔记放回原处,无意间瞥见一本杂志的封面印着“南苑”的刊名。她拿起来端详了一下。想必这就是当年骆汉生主编的刊物。

她翻开扉页,偶然发现“新人新作”栏下有一篇短篇小说,标题后面的署名是“钱诚”,页码为四十四。小说的名字为“宿命”。她心想,大约这就是钱诚的处女作。

翻到第四十四页,陆雯意想不到地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薄纸。

她展开来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钢笔字,原来竟是骆汉生的绝命书!她的手因为激动微微地颤抖,费了很大劲才辨认出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地址:“城北石板镇丘家村磨坊”。在地址的下面,颤颤抖抖地写着:

小钱:绑匪想杀人灭口。我与其不明不白地死,不如舍命一搏。我有一部小说稿,就放在上面写的这个地方。这比我的命还重要,你要发誓,一定替我妥善保存好。

苍天在上!

骆汉生 绝笔于黑屋

九月十四日

钱诚为什么把这封绝命书夹在杂志里,陆雯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偶然的疏忽,也许当时他出于良心发现,把它保存下来了……骆汉生的死,钱诚不管有没有直接的责任,他永远逃脱不了良心上的谴责。

陆雯觉得,包括钱的前妻说出的谜,以及钱诚小说处女作的名字,都包含着一种宿命。也同中国人的劣根性有关联?而骆汉生的死即是最大的悲剧。

陆雯小心地将绝命书折好收起,放进随身的牛仔包里。

细心的她这时发现,在藤箱的最底层,垫着一块泛黄的硬纸板。硬纸板的下面好像还有东西。她用手指轻轻将纸板掀开,下面露出一个用细绳扎口的塑料袋。陆雯有一种预感,里面包着的一定是重要东西。

她解开细绳,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厚的稿纸。稿纸的纸质很粗糙,像是小学生的作业本。在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用圆珠笔写着蝇头小字。在手稿首页的上方,写着“大河颂”三字,下面括号内注明“长篇小说”。陆雯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作者署名为:骆汉生!

这是骆汉生的遗稿啊!

陆雯仔细地翻阅手稿,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的,连纸的空白地方也写满了,有的地方还有多次改过的笔迹。可以想见,这部手稿是作者反复修改的心血结晶。她激动地把手稿收好,重新放进塑料袋里,问汪素香:

“你知道这部手稿的来历吗?”

“不知道。”

汪素香说,手稿是她偶然发现的。在骆汉生遇害两年后,钱诚的长篇小说《大河奔腾》出版。这部小说一炮打响,当时在文坛反响很热烈,给钱诚带来莫大的荣誉。他被誉为西部文坛的一颗新星,得到宣传部门的表彰,还被评为省十大杰出青年。钱诚也颇为得意,常在她面前炫耀说,自己是写小说的真命天子。汪素香起初也为丈夫的走红高兴。有一天,她在清理旧物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小藤箱里的秘密。当她看见骆汉生遗稿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一夜成名的丈夫,原来是个文坛的窃贼。他剽窃了老师视为生命的作品,踩着自己恩师的尸体,爬上了那丑陋的金字塔……

汪素香把小藤箱藏在了地窖里,钱诚四处找也没有找到。这个小藤箱在地窖里沉睡了二十年。直到上个月,她才从地窖里移出来。奇怪的是,在冥冥之中她仿佛预感到有人会寻来……

“你为什么要把骆汉生的遗稿藏起来呢?”陆雯问。

“骆老师死得太冤了……我总觉得我们……对不起他……”汪素香的眼里含着一丝哀伤,“我希望总有一天遗稿能够大白天下,让骆老师死可瞑目。”

“恕我冒昧,为什么你一直不向上面举报呢?”

汪素香有点动容,她迟疑了一下,说:

“我一直在犹豫……”

她袒露了自己心里的矛盾。钱诚是个孝子,汪素香的父亲很喜欢钱诚。汪父是一个农村干部,喜欢喝酒。钱诚每次回翠屏乡,都要给岳父带几瓶剑南春酒。后来,汪父得了老年痴呆症,安置在棱县的一家老人院里。那老人院建在风景区,条件不错,是钱诚托熟人联系的,汪母去世得早,汪素香每个星期都去老人院陪陪父亲。每逢节假日,钱诚回棱县都会去老人院探视汪父,给老人家带去小礼物,陪他聊天。汪素香和钱诚离婚之后,他还是照样去探视,就像对亲生父亲一样。

“现在呢?”陆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今年春节,我父亲过世了。”汪素香说。

这最后的一线维系和顾忌,也随之解脱了。

陆雯明白了这个女人的心境。

“这些骆老师的遗物,我能带回去吗?”她殷切地问。

“可以。”汪素香点头。

“那谢啦!”

陆雯从牛仔包里取出那张对折的绝命书,小心地装进塑料袋,和手稿放在一起,然后用细绳把塑料袋的口扎紧。她轻轻地拍了拍塑料袋,像是呵护一件稀世的珍宝,放进牛仔包里。

陆雯谢过汪素香,随意问起钱诚家里还有人吗。汪素香说,钱有个姨妈和一个表妹住在村里的老屋。表弟是个卡车司机,有点游手好闲,是个赌鬼,钱诚常替他还赌债。

道别时,陆雯问了汪素香最后一个问题,即她同钱诚离异的原因。女主人听后,默然不语。

恐怕涉及了他人的隐私,陆雯表示歉意道:

“这样问你,有点不好意思。”

汪素香抬起头来,陆雯发现她的眼里含着怨尤。这位早已失去青春年华的妇女,欲言又止:

“骆老师死后,他像变了一个人……”

“什么意思?”陆雯不解地问。

女主人终于从嗓眼里逼出一句话来:

“他很厌恶和我同房!”

口气里带着嘲讽,怨恨和痛苦。使陆雯感到震惊。

看得出,这是一个在她心头压抑了许多年的隐秘。

也许钱诚是受骆汉生之死的刺激,不知什么缘故,他的视觉对红色变盲的同时,两腿间的那活儿再也举不起来。尽管服过很多药也不济事,从此对房事毫无兴趣。文联界曾有传言,说钱诚二十年前的离婚案,女方坚决要离开他。事情竟牵扯上了法庭,但未公开。怪不得这个人物的心态这样孤独和阴暗……

文庙街22号。

蒋学贵办公室。

钱诚的检查已接近尾声。屋里的气氛稍微有些松弛。按蒋学贵的期望,待钱诚做完检查,再有几个例行发言,就可以过关了。他最担心的是雷鸣的态度。从雷鸣走进会场的一刻起,蒋就留心着他的表情。

这时,收发老李头出现在门口。他往门内探了探头,用干涩的声音唱道:

“雷主席,有你电话!”

雷鸣起身出来。沿着走廊转到门口收发室,拿起话筒。耳畔蓦然传来陆雯激动的声音,有些震耳:

“我是陆雯呀!钱诚的问题查清楚了!”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雷鸣颇感意外。

“在棱县,翠屏山庄,我在大厅挂的电话,听清楚了吗?……钱诚对骆汉生的死负有责任!对,负有责任!据他的前妻说骆汉生死后,他回过棱县一趟,情绪很反常,一个人号啕大哭……”

“号啕大哭?”雷鸣很震惊。

“对,骆汉生是他的恩师,他一辈子逃脱不了良心上的谴责!……还有,在钱诚的旧藤箱里发现了骆汉生的绝命书。还有一部骆汉生的遗稿,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今天下午就赶回来!你在文联等着……”

听陆雯说找到了骆汉生的遗稿,雷鸣的眼里射出狂热的光芒。一股异样的兴奋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心房怦怦狂跳不已。

雷鸣抬腕看表,数字恰好显示三个四:4:44,他愣了一下,想告诉陆雯时间已太晚,不要急着往回赶。但还未来得及说,陆雯“喀”地已把电话挂了。

一个模糊的不祥之念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这时车夫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蒋学贵说要你表态。”

“我就来。”雷鸣应了一声,慢慢地放下话筒。

车夫觉得他的情绪有点异样。

雷鸣小声告诉他道:“骆汉生的死因已经清楚了。”

“真的?”车夫也很惊讶。

“唔。”雷鸣低着头。

回到办公室。蒋学贵正在等候他,殷勤说道:

“都表完了态,就等你了。”

十几位党员一齐把视线投向雷鸣。如果雷鸣这时宣布骆汉生的死因已查明,骆汉生的小说遗稿落在了钱诚手里。全场定会大哗。而且完全可以推迟讨论钱诚恢复组织生活的事。但现在披露这个秘密,有可能打草惊蛇……

此时,外面又响起电话铃声。接着,收发老李头往门内探进脑袋,用干涩的声音唱道:“钱主编,接电话!”

钱诚望着蒋学贵,蒋朝他点点头。钱诚起身,到外面接电话。

车夫下意识地跟着钱诚出来,到回廊一端的卫生间里方便。卫生间距门口的电话机只有几米远。他隐约听见钱诚浑浊不清的声音:

“……那女的叫啥子名字?……姓陆啊?……她拿走了啥子?”

“你马上追!……怎么办?你做主……”

车夫回到房间,见钱诚已在原位坐下。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异常来。但车夫刚才明显感觉到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杀气。

雷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表情严肃。

就在方才钱诚落座的一刻,雷鸣看见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们的视线在空中撞击在一起。钱诚不愧是个作秀的天才。在一瞬间,雷鸣从他那双清灰色的眸子里,读到了一丝愧疚和和解。

不知是由于这目光的缘故,还是另外的原因,雷鸣在这一刹那做出了妥协的决定。他简短地表态说:

“我同意钱诚同志恢复组织生活。”

车夫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雷鸣表情沉静如水。

没有人猜出他心里滚动着的惊涛骇浪。

4

棱县。翠屏村。

聂风从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上下来。他身穿牛仔裤,肩上挎着有ESPN标志的白布包,一脸的新奇感觉。站在原地举目张望,只见四周青山环绕,树林葱茏,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公共汽车一摇一晃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这里真静啊!简直静得有点出奇。

聂风的感觉和任何初次来此的人一样,好像走进了地球的死角。大自然的任何声音,在这里几乎都消失了。没有风声、水声,没有虫鸣、鸟叫,也听不到汽车的引擎,城市的喧哗……真是静得万籁俱寂,仿佛耳膜都被凝固了。

他看见几十步远处,有一座石桥。听公共汽车司机说,过了石桥再穿过桥孔,径直向前走,再过了一座小木桥,就是翠屏村小学。聂风无心欣赏自然美景,快步向石桥走去,旅游鞋踩着碎石路面吱吱作响。

正当聂风走在石桥中央的时候,突然感到大地在微微震动,继而听到一阵轰隆隆轰鸣,由远及近传来。聂风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辆铁灰色重型大卡车发疯似的迎面开来,从他身边冲了过去,险些撞上他。车后扬起的尘土随风翻卷,与周围的青山景色极不协调。

聂风有点诧异。回过头,依稀看见驾驶室里掠过一个黑脸胖汉的侧影。聂风定了定神,突然有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但他旋即镇静下来。

在翠屏村小学,聂风采访了汪素香。

“我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在平屋宿舍,聂风恭敬地递上名片。

汪素香接过名片,瞄了一眼。

“哦,你也是记者,有什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钱诚过去的一些情况。”聂风说明来意。

“嘿!”汪素香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

“有什么不对吗?”聂风诧异。

“有个晚报的女记者刚刚来采访过,也是问钱诚的事。就一个小时前。”

“她叫什么名字?”

“叫陆雯。”

“哦,《岚山晚报》的。”聂风暗自惋惜让同行捷足先登了。他搔搔脑门,傻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是重复打扰你了。”

“没有关系。有什么你问吧。”汪素香很友善。

聂风提的问题,与陆雯问的大体相同。只是聂风问得更直截了当,更犀利。汪素香都如实地做了回答。聂风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从那些重现的往事烟云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出身寒微的文学青年,在名利场的旋涡中,如何踩着提携过自己的恩师的身体登上文坛的殿堂……最后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一个千里马与伯乐的恩怨情仇故事……

一个现在还在延续的“窝里斗”悲剧……

采访接近尾声时,聂风问汪素香,陆雯有什么发现没有。

“有。找到一页骆汉生老师的绝命书。”

“啊!绝命书?在什么地方发现的?”聂风两眼炯炯地问。

“就在那个旧藤箱里。”汪素香指了指屋角。

聂风走过去,蹲下身子,像探宝似的拍了拍藤箱的盖子。

“就是这个箱子?”

汪素香点点头。

“我能再看看吗?”

“你看吧,没有什么。”汪素香依然平静地说。

聂风轻轻掀开藤箱盖子。藤箱里散乱地放着一摞过期杂志、旧课本,还有一些红格稿纸写的旧稿件。东西有明显翻过的痕迹,他甚至能想象陆雯发现绝命书时的惊喜神态。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

他打开那本《南苑》杂志,翻到载有钱诚文章的那页,目光在“宿命”二字上停留一会儿。搁下杂志,他把藤箱里的东西里里外外重新清理了一遍。终于还是没有新的发现。但藤箱底那块有点变形的硬纸板,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纸板下面,原来有东西吧?”他问汪素香。

“是的,是骆汉生老师的小说遗稿。”

“啊,是骆汉生的遗稿!”聂风震惊不已。

“那遗稿现在在哪里?”他急不可待地问。因为激动,喉咙间似乎发出了异声。

“陆雯记者带回去了。”

聂风掩饰不住一丝失望。螳螂捕蝉,大有斩获。步后的黄雀,却扑了空。他自嘲地笑了笑,问女主人道:

“小说遗稿的标题是什么,汪老师看见了吗?”

“好像是……‘大河颂’。”

“‘大河颂’啊!”聂风若有所思道。

告辞出来,汪素香把聂风送到大院门口。聂风说起来时在石桥上撞见一辆大卡车的事,“没想到这么宁静的世外桃源,还有重型卡车哦。”

汪素香说:“那是钱诚表弟开的车,跑运输赚钱的。”

聂风眼前闪过卡车里那个胖汉的侧影,不知为什么,他心头有种不安的感觉。

聂风几乎是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回公路的方向。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路口,最终搭上一辆过路的中巴时,暮色已经降临。

5

下班之后,文联小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雷鸣没有走,留下来等候陆雯。

他坐在办公室里,随意地翻阅着报纸。

小院里静得出奇。有几只麻雀在庭院的苦楝树梢上扑腾。

傍晚的天空透出一层发亮的孔雀蓝。不知为什么,雷鸣心中总有点沉不住气,不时抬腕看看表。他从来没有这么急着想见到陆雯。

陆雯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我今天下午就赶回来!你在文联等着……”在话筒里,她的声音非常急切。

窗外。暮色苍茫。白衣江的水面上映着零星的灯影。偶尔从江心传来渡船的引擎声。

过了7点50分,陆雯还没有消息。他有点不放心,打电话问陆石。陆石回答说,也没有小雯的消息。他又拨通114,查到棱县翠屏山庄的电话号码。挂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接通翠屏山庄。

总台接电话的小姐说,陆雯下午已经退了房。

如果陆雯是六点乘的车,最多两个小时可以回到市里。但雷鸣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始终不见她的人影,也没有电话打来。雷鸣很不安。

次日,在电视的早间新闻里,报道棱县昨日傍晚发生了一起特大车祸。7点30分左右,一辆载客中巴在七里店坠下山崖。屏幕上闪过从山沟里往上抬担架的镜头。据现场目击者说,出事的当时有一辆重型卡车从后面开来,并强行从右边超车,载客中巴避让不及,向左边的陡崖冲去,撞断了防护栏后,掉下二十米高的山崖。车上载有十三名旅客,两名旅客当场死亡,五名旅客受重伤。救起的旅客,已送往棱县医院抢救。一个男电视主持人语气沉重地说,事故原因,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雷鸣盯着画面,脸色大变。

七里店车祸现场。昨晚聂风乘中巴路过这里时,天已擦黑。

出事的地点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路面狭窄,路边的一排护栏被撞倒了,护栏外是漆黑的山崖。路旁停着两辆交警的蓝白色警车,有二三十个村民模样的人在旁边围观。两个穿警服戴大檐帽的交警,正在用皮尺在柏油路面上丈量距离。

聂风叫中巴司机停车,一个箭步跳下来。

“是车祸吗?”他问一个围观者。

“一辆客车翻到山沟里去了!”那人指了指下面。

聂风朝山崖下望去,透过中巴前灯的灯光,一辆仅剩框架的中巴客车隐约映入眼帘。聂风从布袋里取出宾得牌928型相机,朝着出事客车的方向连拍了几张照片。闪光灯闪亮处,客车的轮廓清晰可见。车的中后部陷进河里,只留车头靠在岸边,车厢内一片狼藉,周围散落有衣服等物。一个目击者对聂风说,中巴车翻下山崖时,在空中翻滚了两转,撞断一丛竹林后横卧在河里。

“有点惨不忍睹!”目击者说起来,还心有余悸。

这时,一个交警卷着皮尺走过来。聂风迎上去,出示了记者证。

“我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

交警看了记者证,客气地说:

“出事现场的情况,刚才棱县电视台的记者来拍过了。”

“车祸的原因是什么?”

“恶性交通事故。”交警说,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载客中巴当时正在转弯,一辆重型卡车从后面开过来,强行从右边超车。载客中巴车避让不及,向左边的陡崖冲去,撞断了四根防护杆后,冲下山崖。中巴车身严重变形,车玻璃全部破碎了。有两个乘客当场死亡,五人伤势严重。肇事的大卡车迅速逃逸。由于事发突然,没有人看清肇事车的车牌号码。

聂风的表情严峻。

“乘客里,有没有一个叫陆雯的女记者?”他问。

“还不清楚。重伤里面有两个是女的。”

聂风问:“肇事的卡车是什么颜色的?”

“是一辆灰色重型卡车。”

聂风震惊!果然啊……

交警告诉聂风,勘测柏油路的路面,没有发现车胎刹车的痕迹。也就是说肇事车追尾时,一点也没有减速。不排除是恶意超车。受伤的乘客已被送到棱县医院急救。

“我可以下去看看现场吗?”聂风指了指客车翻下山崖的方向。

“可以。不过要注意安全哦。”交警叮嘱他。

棱县医院。雷鸣从一辆面包车里跳下来,向里面疾奔。差点把一个小护士端的药盘撞翻。

他顾不得道歉,径直冲进里面的病房。

陆雯平躺在病床上,整个头被纱布缠得严严的。鼻子上戴着透明氧气罩。那双美丽的眸子紧闭着。

陆石和陆妻守候在一旁。两个老人也在。陆母神情悲伤,不住地用手帕抹着泪。

陆石见到雷鸣,同他握握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石轻声告诉他,陆雯送进医院后,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诊断为严重脑震荡,内颅出血。呼吸已很微弱。

“能抢救过来吗?”

“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雷鸣一阵锥心的痛楚。他一拳打在墙上,自责地吼道:

“都怪我!怪我!不该让她往回赶……”

这是一场罕见的恶性交通意外。客车在七里店转弯时,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大货车追尾,客车被撞下山崖,翻在一条河里。同车十三个乘客,有两个当场死亡,五人伤势严重。司机侥幸未死,但左腿被摔断。陆雯随身的牛仔包没有找到,大约被激流冲走了……据邻床一个受轻伤的刘女士说,她和妹妹在石羊镇开小饭馆,昨天一起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事发时,她就坐在车厢右侧第三排。当时只觉得车尾被什么猛撞了一下,客车向崖边冲下去,就像鸟飞一样。司机没来得及刹车,汽车就骨碌骨碌地翻滚下去了。车子翻到山崖后,她被甩了出来,当场就昏了过去。现在想起来,还像是一场噩梦。

雷鸣守在陆雯床边。陆雯静静地躺着,像在沉睡。

雷鸣握着她的手,呼唤着她的名字:

“小雯,小雯……”

陆雯毫无反应。她的手也软绵绵的,没有丝毫感觉。

雷鸣不敢相信,她在翠屏山庄打给他的电话会是最后的声音。

“小雯,是我呀,我是雷鸣!”

文庙街22号。文联里院天井。

蒋学贵从房间出来,在创评部门口探了探头,问:

“雷鸣现在在什么地方?”

“已经通知他了,马上赶回来。”车夫说。

蒋学贵似乎要开会,脸上表情急切。

快到中午时,雷鸣从棱县赶回文联。车夫见他的模样,仿佛脱了形。

“陆雯出车祸了!”雷鸣只说了一句。

“伤势怎么样?”车夫关切地问。

“已经下了病危。”雷鸣摇头。

车夫已经知道陆雯去岚县调查的事。

“我真该死!不该让她介入文联的是非。”雷鸣懊悔道。

“这不是个人的感情,”车夫安慰他说,“要知道她是一个记者,她有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她去棱县,是为了寻找事情的真相。”

雷鸣眼眶潮润了。他告诉车夫:

“在车祸现场,没有找到骆汉生的遗稿……”

真相只在眼前闪现了一下,又倏然消失了。

车夫并不气馁。谈到白演达的事。车夫已决定上书市委。

雷鸣提醒他,要考虑慎重。

“我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车夫决心已定,不可动摇。

这时,筱红来告诉雷鸣:

“蒋学贵叫党组几个头儿碰碰头。”

雷鸣从棱县赶回来,就是为这个会。蒋学贵在电话里执意要他到会。

雷鸣到文联小会议室。蒋、白、庞都已到齐。摸不清蒋学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演达的脸色像阴沉木。

待雷鸣落座后,蒋学贵说:

“开个临时碰头会,研究一下文联审干的结论。”

庞文聪说:

“你定就是啰。”

“我看文联的干部,全体都可以通过。”蒋学贵说。

雷鸣不吭气。

“小雷,你的意见怎么样?”蒋学贵逼雷鸣表态。

“有同志有保留意见。”雷鸣说。

“那是允许的。”庞文聪说。

白演达突然把茶杯往桌子一跺,大声说道:

“有人故意制造混乱!不通过就算了。”

雷鸣没有心思同他纠缠,只反诘了一句:

“究竟谁在制造混乱?”

众人不语。

“有人去部里反映文联的情况。”白演达气急败坏地说。

雷鸣冷笑了一声,说道:

“去部里反映情况?恐怕还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串串地去的吧。”

前几天筱红告诉雷鸣,她听说最近编辑部的殷浩、冷若冰等带了好些人去宣传部告状。有人参加了,没有发言。还有的编辑托故未去。后来又有人传出话,要查雷鸣写的文章,云云。

白演达顿时语塞。

碰头会不欢而散。在会议室门口,蒋学贵叫住雷鸣。

“小雷,我想再和你商量一下。”

雷鸣头也没回地说:

“改天吧,我马上要去棱县医院。”

回到办公室,车夫已将给市上的“意见书”拟好,递给雷鸣看了看。

雷鸣匆匆过目,材料一共两页,是写给市文联党组书记、支部书记,并转市委宣传部和组织部的。题为“关于市文联存在问题之我见”。其中列举了文联存在的派性问题,作协成立不起来的原因,不团结的根子何在,以及有人写错误文章,至今仍在捂盖子的事实。

材料最后写道:

“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经过剧烈的斗争,我只能坦诚自己的观点如上。”落款:车夫。

雷鸣没有多说,只问了句:“怎么转交?”

“就让蒋学贵转,按组织程序。”

“不过你要有矛盾公开化的准备。”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是许一盟挂来的。

“雷鸣吧,你知不知道陆雯出了事?”他的江浙口音很浓。

“我上午刚从医院回来。”雷鸣说。

“怎么回事?报社都传开了,大家很震惊。庄总编已经赶到棱县去了。”

“意外车祸,一直昏迷不醒。”

许一盟在电话里说,新闻界不少朋友为她惋惜。

“她是晚报最出色的一个新闻记者。”许一盟感慨道,“据说这次她去棱县,事先没有给部主任打招呼……”

“她是去找钱诚的前妻了解情况,事先我也不知道。”

“代价太大了!”许一盟在电话里叹息了一声。

雷鸣默然,心如刀割。

许知道雷鸣和陆雯关系很亲密,特地说了一句:

“愿苍天保佑好人!”

雷鸣噙着泪说:

“谢谢!”

6

七里店山崖下。中巴客车的残骸。

客车的半截侧卧在河里,车身已严重变形,只剩一个框架。车旁的河滩散落一片碎玻璃碴,还有丢失的鞋子。

聂风打着小手电筒,向车厢里窥探。车厢的一半浸着水,里面一片狼藉。座椅上沾着血迹,水面上漂着衣物和竹叶。

聂风钻进车头,细致查寻。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聂风挽起袖子,拨开水面上的杂物,把手伸进车厢底,捞起一个牛仔包。他脸上露出惊喜。牛仔包的带子已经脱开,聂风打开包,里面只有一支圆珠笔和两件湿透的衣服。聂风难掩失望的神情。

聂风打着手电,沿着中巴客车跌落的方向,在草丛里一路寻觅。他的目光和动作里有种明确的目的性。不知为什么,在潜意识里聂风相信这遇难的客车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

聂风折回到河边,他像条猎狗顺着下游的岸边寻找。河水缓缓流着,映出电筒的粼粼波光。在一个回水凼,聂风意外发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漂在水面上,卡在石缝里。他用手电筒照过去,那东西反射出亮光。

聂风快步跑过去,捞起来看,是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

他眼睛发亮,如获至宝。

7

棱县医院。白色围墙。

一大片粉红色的樱花,在阳光下格外悦目。

雷鸣匆匆走进来。微风吹过,落英缤纷,像一片花雨。雷鸣扭头瞥了一眼,发现地上散满了一层圆形的小花瓣。他蓦然想起石磨山墓地上的爆竹屑。

病房里。庄总编和晚报的几个其他领导已经赶到,庄的表情非常沉重。陆雯的亲人也都在守候,大家的脸上罩着阴云。庄总编告诉雷鸣,棱县警方已经立案,正在追寻那辆大卡车的下落。雷鸣表情木然。

陆雯的气息弱如游丝。

雷鸣感到陆雯的手指动了一下。他俯下身去握住了她的手。

“小雯,是我,我是雷鸣。”

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合。雷鸣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爱你,我很想……再去看看……石磨山……”

一滴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溢出来,像一颗晶莹的珍珠。

她的呼吸渐渐微弱。

雷鸣的眼睛湿润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失去了一部分。他今生最爱的人、也是最知心的人,正离他而去……他的眼前,浮现出石磨山的小路。陆雯头上插着狗尾巴花,活像个印第安酋长的女儿。

“你将来毕业后愿做什么?”陆雯问他。

“我想当军人,做巴顿将军。”

“你呢?”

“我呀,要当个名记者,伟大的无冕之王!”她咯咯地笑道,头上的一圈狗尾巴花,像顶高高耸立的银冠。

她是个真正的记者,无愧为伟大的无冕之王!

雷鸣想到和陆雯最后分手的情景。

“我该走了。”他穿上黑皮夹克,动情地望着她。

陆雯默默点头,有点依依不舍。

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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