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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马

1

晚上,蒋学贵如约来访。

雷鸣刚吃罢晚饭,正靠在一个木扶手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晚报。四岁的女儿倩倩爬在他背上撒娇。她穿一身红色毛衣毛裤,头上扎着蝴蝶结,活泼可爱。雷妻祝若雅围着一条蓝底白花厨裙,在拾掇餐具,动作麻利,一看便知是位能干漂亮的主妇。

听见“嘭嘭”的敲门声,倩倩一跃而下,像蜻蜓一样飞到门口,把门拉开。祝若雅从厨房里探出脸来。

蒋学贵瘦小的身材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笑。雷鸣把蒋迎进小过厅,在木扶手沙发上落座。

雷鸣住在平安巷原科技报宿舍。一套二居室,建筑总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过厅只有五六平方米,很窄,有客来时更显得拥挤。不过小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现代摄影作品,矮平柜上摆着钟、杂志和一尊造型古朴的犀牛陶塑。

寒暄过后,蒋学贵和雷鸣开始交换意见。

祝若雅沏上茶给蒋学贵,然后连哄带呵地把倩倩牵进里屋。

这是文联新班子一、二把手第一次面谈,气氛是诚恳的。雷鸣耿直寡言,不大善于客套。好在蒋学贵没有什么架子,加上外貌的瘦小,不会给人以威压感,交谈还比较融洽。

蒋学贵先谈到这次新班子人选的确定,一拖再拖,反复了数次,背景很复杂,市委书记们都研究了好几次。最终他是在“难产”之际被推上马的,感到压力很大。希望得到雷鸣的支持。雷鸣自无二话可说。

“你看看咱们究竟怎么分工好?”蒋学贵呷了一口茉莉花茶,态度随和地问。

“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用一种不容回绝的语气说,“《金蔷薇》现在面临很大困难,实际上是靠惯性在维持,需要下大力气狠抓一下……”

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坦白。

“噢,你说说刊物的情况看。”蒋学贵在文艺处听到的,都是《金蔷薇》的辉煌。

说到刊物,雷鸣的话多起来。他从容不迫地分析了《金蔷薇》的现状,以及刊物面临竞争的危机。

“许多人都被《金蔷薇》十多万的发行量所迷惑了。”他比了一个手势说道,“实际上刊物已处在危机的边缘。衡量一个刊物是否有生命力,主要看是否不断有好作品问世,是否有新人推出来。今年《金蔷薇》所发的作品平平,没有一篇引人注目或是在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的。翻开杂志,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一些人名!封面设计也缺乏整体风格,因为追求色彩刺激,大红大绿的,读者反映是‘县班子水平’。”

他那温和沉静的态度中,似乎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强信念。

蒋学贵仔细地听着,表情关注。

“今年下半年《金蔷薇》发行量已经落了两万,目前的趋势是继续下跌。”雷鸣继续说道,“明年新闻纸大幅度涨价,稿费也要提高,办刊物的难度会更大。我不久前跑岚县纸厂,就是为了求援新闻纸。”

“解决了吗?”

“只解决了两吨。”

蒋学贵点头。

接着,雷鸣把自己关于刊物革新的设想也和盘托出。蒋学贵越往下听,越觉得意外。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中肯而大胆的意见,不禁对雷鸣刮目相看。

“你的意见很好,有价值。人选你有什么考虑呢?”沉吟了片刻,蒋学贵试探道。

“设一个主编,两个副主编。主编由分管刊物的党组成员兼任;副主编人选,我想推荐钱诚和车夫。”雷鸣说得很有把握。他不善于掩饰或伪装自己的观点,也不懂得来点谦虚的客套。

“那白演达咋个安排呢?”蒋学贵问。

“做秘书长,或者其他职务,比如筹备、分管市作协等,都可以。”雷鸣说的是真话。

“他恐怕不会干……”蒋学贵脸上掠过一丝难色,“他本人倒是说不大愿意管刊物。据我知道他最近两年主要想写点东西,出本评论集子。”

蒋学贵的话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但又不像是假的。

“这不正合适吗?既然他自己不愿意管刊物……”憨厚的雷鸣信以为真。

“估计没有这么简单。”蒋学贵一笑。

送走蒋学贵后。祝若雅嗔怪道:

“我看你们这个一把手好像没得魄力!”

“人不可貌相。”雷鸣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头也产生一种不踏实感。从蒋的谈话和微妙的态度中,他感到一种并不乐观的信息。

第二天是星期日。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鸣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骑着他那辆28型旧永久奔走了一天。

他首先拜访编辑部的两位资深老同志,一个是编辑部主任车夫,一个是小说组老编辑方梅,征求对刊物革新的意见,也是寻求支持。

车夫的家距编辑部很近,房间里摆满了书籍。他的夫人是英语教师,正在家中辅导两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车夫把雷鸣让进卧室,两人坐在一张长藤椅上促膝相谈。

“我想请你做副主编,帮我一把。”雷鸣期待地望着车夫。他同车夫说话不用客气,两人一向默契。

“党组分工定了吗?”车夫递给雷鸣一支烟,雷鸣摆摆手,车夫自己点燃,吸了一口。

“昨天我已同蒋学贵谈了,要求分管刊物。”

“他怎么说?”车夫考虑问题很审慎。

“没有表态。但对我提出的办刊方针看来是赞成的。”雷鸣的脸上露着率真的微笑。

车夫思忖了一下,点头道:“如果你任主编,我可以考虑留在编辑部。白演达是一个很难合作的人!”

“那咱们一言为定呐!”雷鸣喜形于色,起身告辞。他笑起来的表情,带着几分孩子气。

“不过白演达这个人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他。”车夫提醒雷鸣。

方梅为编辑部的元老,五十九岁,大家都叫她方老太,禀性天真,好激动,扶持过不少业余作者。方家住在报社的旧宿舍,只有两间平房,家中还有一个年逾八十的老父亲。

对于雷鸣的冒雨来访,她有些意外,似乎有几分感动,显得格外热情。

“这几天编辑部的人都在说,新班子已批下来了:蒋学贵是书记,白演达管刊物,老庞当秘书长先带一带,雷鸣做副秘书长。”方老太无意间告诉了雷鸣一个传言。

雷鸣听后大为诧异。党组分工还没有明确,已经有人把风放出来了!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

“白演达当主编我不服,我就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还是二把手?”方老太撇撇嘴,嘟囔道。

“分工还没有定。”雷鸣平静地解释。他意识到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编辑部里风传的话,实际是有意把他和白演达的位置偷换了。这里面必有文章。

“我是听诗歌组的人说的,”方老太困惑地摇头,“反正钱诚当主编我服,其他人……”

“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坦诚地望着她说。

方老太打住话头,鱼纹围住的眼睛显出一点意外。

“你是编辑部的元老,希望得到你的支持。”雷鸣说得很恳切。

雷鸣接着概略地介绍了一下对刊物革新的设想。

方老太眼角的鱼纹舒展开来。

“你有这个勇气,这很难得!只是你来编辑部的时间不长,大家对你还不太了解。”

“再加上我是学工的,半途飞来的一只笨鸟,恐怕难以得到文坛圈子的承认。”雷鸣笑道。

“那倒不一定。鲁迅、郭沫若也都不是学文的嘛!”方老太也乐了,笑着说:“关键是你要让大家了解你。比如你办刊物的设想,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

“谢谢!”雷鸣颔首,眼里透出诚意。

末了,这位童心未泯的老编辑提了一个要求:

“不管你们哪个当主编,我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让我退休哈!”她很恋栈,编辑岗位就是她的全部寄托。谁要让她离退下来,她会跳起来同谁拼命的。

雷鸣从方家出来,又绕道去文联老副秘书长涂图家拜晤。霏霏雨丝洒在脸上,有几分凉意。自行车的车轮上沾满了泥。

涂图住在枫园市府宿舍楼,建筑很雅致,围墙里映着摇曳的枫叶。涂宅的室内布置也相当气派。涂图已经六十一岁,但肤色丰润,保养得很好,一张带笑的婆婆脸,殷勤之中藏着圆滑。据说他的内弟是省文化厅一位副厅长,很有些背景。

雷鸣对涂图了解不深,只曾风闻涂与韩波以前的成见很深。他未摸清庙门就来朝拜,是想以自己的坦诚打动对方。涂图对他的来访没有表露一点惊奇。

雷鸣坦率地谈了自己对文联下一步工作的一些想法。

涂图听罢他关于分工和刊物的设想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用一种开导小学生的口吻说:

“你有如此大的干劲,确实可贵。不过不让白演达当主编恐怕搁不平……你也许不知道,他们经常到司马部长家里小聚,刊物也是他们一手搞起来的!”

雷鸣从涂的谈话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幕后的势力。他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涂图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往下说:

“不过你的雄心难得,可以再商量看。这次任命有点奇怪,为什么不明确主编,又不任命秘书长?那天关部长宣布任命后,我们几个议论了一下。比如老庞如何安排?如果你提出让他当秘书长,那也许你分管刊物的可能会大些……”

雷鸣并未听出这话中的叵测。线性代数、系统工程那套思维,到了官场上并不适用。权谋、平衡、幕后策划、上下其手,这些政治艺术对他说来还很陌生。

走出涂图家的楼门,已是华灯初上。

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上倒映着黄色斑斓的灯影。雷鸣骑上他的28型旧永久车,沿着临江路朝城中区驰去。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耳边传来流水的喧哗。暮色中的白衣江,像一条银练绕过市区西边向南直泻而去。雷鸣在桥头停留了片刻。他手推着自行车,望着江心的激流,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实际上,我是在作‘竞选’主编的游说!”他自嘲地想。

在刊物处在危难之际,怀着一颗振兴的雄心,甚至敢于立下军令状……可是现在看来分工的分歧甚大。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雷鸣第一次感到,韩波的逝世,使他失去了有力的依托。而且文联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深。他开始体会到了,一位哲人说过的“大潮之下,必有漩涡”这句话的含义。

雷鸣隐隐觉得胸中一阵滚烫。他敞开领口,透了透气。在他温和憨厚的外表下面,涌动着一股血性方刚的气概。

“我要一搏到底,决不退缩。”

他决定次日去找宣传部领导请缨。

2

岚山市市委大院。枫叶正红。

这里是岚山市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大门外肃立着身穿橄榄绿的警卫。雷鸣进得大院,骑着自行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大花圃和喷泉,径直朝宣传部红楼奔去。他在车棚架好自行车,匆匆踏上石阶,走进红楼。

宣传部的职能部门大多分布在一楼,几位部长在楼上办公。雷鸣沿着一条红漆木楼梯,登上二楼,在过道左侧,寻到沈君宜的办公室。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轻轻叩响了房门。

镶着饰条的门打开来,露出沈君宜文质彬彬的面孔。

“沈部长,我有点事想占用你一点时间。”

“你先在文艺处等等,”沈君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四点钟左右吧!”

雷鸣意外地发现,在沈君宜身后,写字台的另一面正坐着蒋学贵。让他捷足先登了!

蒋学贵也看见了雷鸣,起身走过来,很民主地说:“对,你的意见等会儿也可以直接找部领导谈谈。”

雷鸣没有去文艺处傻等。

看看离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走出红楼,顺着一条冬青夹道的水泥路,信步朝后面的组织部灰楼走去。他想起了韩波生前的一句话:“组织部孟部长对你印象不错。”其实他和孟达并不熟,也没有什么交情。但直觉告诉雷鸣可以找找他求得支持。

不巧,灰楼值班室一个眼镜干事告诉他,孟部长住院了。

好在市机关医院就在市委大院背后,雷鸣蹬上自行车就去了。据说孟达心脏不大好,但已无大恙。

在医院住院部三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雷鸣见到了孟部长。

孟达披着一件蓝条睡衣,半躺在床上,正在看文件。他比在韩波追悼会上见到时稍微瘦了点,但气色不错。部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叫雷鸣剥橘子吃,态度亲切随和。

雷鸣汇报了关于文联分工的想法,孟达听得很仔细,但没有明确表态。他询问了一些文联最近的情况。

“我的意见是,干部情况弄清楚了后再说分工。”他说。

雷鸣听出,关于文联班子的组成,上面似乎存在分歧。

“听说编辑部还搞了一个什么‘群众签名’,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孟达话中带着不满。

想不到孟部长知道殷浩他们搞签名的事。雷鸣感觉到文联的情况上面很关注,但他不便多问。

从医院赶回市委大院时,时间刚到四点。沈君宜正夹着文件包从红楼出来,行色匆忙。

雷鸣迎了上去。

“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闭幕式,来不及了。”沈部长一边说,一边朝一辆枣红色车走去。除了文化艺术,沈部长还分管出版和旅游,应酬很多。

雷鸣紧追不舍。在车门旁,他抢着时间同沈部长交谈了一分钟。

末了,雷鸣恳切地说:“沈部长看能不能另约一个时间?”

“情况我都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沈说罢,即登车而去。

望着驶出市委大院的枣红色车背影,雷鸣心里若有所失。他隐隐觉得沈部长有回避的意思,但又找不出具体理由。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了。

能发挥的能量似乎也都发挥了。

前景却扑朔迷离。

雷鸣怏怏地推车绕过喷泉,向大院外面走去。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从后面驶来,车开过他的前面,蓦然停住了。

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士。一张生动的富态脸,大声朝他喝道:

“嗨!小雷,不认识我哪?”

“哦,是你呀,陆海空!”雷鸣也认出了对方。

陆海空本名叫陆石,是雷鸣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全校的数学冠军兼耍公子,因喜欢喂鸽子,养热带鱼,抓蛐蛐,大家给他取了个“陆海空”的外号。此外,这个名字还包含了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褒义。

“听说老兄到文联当副主席了!”陆石笑吟吟地说。

“听谁说的!”雷鸣傻笑,露出一颗背背牙。

“小雯呀,她总爱提到你。”

雷鸣脸上的笑容默然凝固了。

勿忘我淡蓝色的花影,仿佛穿过喷泉晶莹四射的水幕,隐隐浮现在眼前。

“她夏天刚从西北调回来,在晚报做记者。还是那样任性,谁也管不了她……”

雷鸣的目光离开喷泉,低下头望了望双脚,又抬起来注视着同窗好友。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停了一刻,他问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的。

“一直没有结婚……”陆石一脸的无奈,“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拿她没有办法!”

雷鸣默然不语。

“有机会还是你劝劝她吧!”陆石捅了雷鸣一拳,带着浓重的感情说:“她从小最听你的话。”

雷鸣的脸红了。

“别杵在这里像根电杆似的啦,有空上我家来聊聊。”

陆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雷鸣接过名片,上面用楷体醒目地印着:

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

陆石

右下角是地址、办公室及住宅电话。

“老兄是官运亨通呀!”雷鸣和他开玩笑道。

“这有什么稀奇,”陆石摇晃着胖脸,半真半谑地说,“当官有个秘诀,就是要有后台。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哈哈!”

雷鸣想不起陆海空朝中有什么人,但陆石的老成、练达却是不假。

陆石拍拍他的肩头,钻进桑塔纳,一扬手,轿车刷地开走了。在雷鸣耳际丢下一句话:

“别忘了打电话给我!”

雷鸣推着自行车走出市委大院时,他并未想到,蒋学贵正在宣传部红楼里,同另一位重要人物谈分工问题。

司马宏坐在皮沙发上,静静地听着蒋学贵介绍情况,偶尔端起紫色碎纹保温杯,呷上一口香茶。雷鸣要求分管刊物的强硬态度,他听得格外仔细。

这位已退二线的宣传部副部长,在红楼里仍然保留着自己的办公房间。他现在的正式头衔是宣传部“部务委员”,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政坛发明的新名词。类似国务院设的国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总理,但又不是副总理;部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部长,但又不是副部长。

司马宏本人对“部务委员”这个头衔并不甘愿,他觉得自己无论年龄、资格、雄心,都不到退出政治舞台的时候。文联的宿怨,使他和韩波两败俱伤。但他并没有认输。白演达进班子,是他在最后一刻力争成功的。蒋学贵到文联做党组书记,也是他的推荐。这意味着在市文联新的领导班子里,他仍然掌握着两票。选择蒋学贵也是有原因的。司马宏在宣传部原来分管文艺,文艺处长是其直接下属,信得过。而且个子瘦小的蒋学贵没有野心,容易驾驭。

听完蒋学贵的介绍,司马宏沉思了片刻。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雷鸣的能量。

司马宏原先只认为雷鸣年轻,有才干,但根底较浅,不会造成多大威胁。因此明知雷鸣进班子是韩波和唐谷城推荐的,也没有反对。

没想到雷鸣刚进班子就坚决要分管刊物,出任主编。简直是突然冒出来的一匹黑马!而且他有年纪轻和二把手的优势,不可掉以轻心。

蒋学贵见司马宏作沉思状,心里觉得没有底。

“不知部里对分工有没有倾向?”他探询地问。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关部长,关的答复比较原则:“部里是有个倾向,但最终还是尊重党组的意见。”

司马宏的回答却不一样。他向蒋学贵交了底:

“这很清楚嘛!让白演达进班子的目的就是让他管刊物。”

“现在分歧很大。”蒋学贵哭丧着脸说。

“编辑部不是一致要求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行吗?这个意见很好嘛。”司马宏提示道。

蒋学贵顿悟。

3

《金蔷薇》编辑部主编的角逐到了最后阶段。

雷鸣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把老秘书长郝伯臣也说动了。

“希望你能支持我分管刊物……”他专程拜访老郝,恳请道。

“从新班子的排列看,你是准备接班的,照理应对文联的全面工作多负些责。”老郝六十岁光景,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说话的口气语重心长,“但看来你对办刊物的决心这么大,又有这么一套可行的办法,我可以投你一票。”

第二天,郝伯臣把这个意见转达给蒋学贵。

“我觉得从工作出发,雷鸣担任《金蔷薇》主编比较合适。这同文联工作也不矛盾,韩波原来是二把手,也分管刊物嘛。”

老秘书长是真诚地支持雷鸣。

蒋学贵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说:

“部里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部里究竟有没有明确的意见嘛?”郝伯臣问他。

蒋学贵欲言又止。

司马宏交的底自然不便对郝说。蒋学贵只含糊其词道:

“我请示过沈部长,沈说文联班子酝酿时他没有参加,主要是关部长和组织部孟副部长最后定的。找到关部长,关说,部里有点倾向,但最后由我们党组定。”

“这就要你拿主意了。据我这几年的体会,岚山市文联的工作要开创新局面,必须大胆启用有开拓精神的新人。”

蒋学贵踌躇不决:“我同老庞再商量一下。”

接连两天,蒋学贵拉着庞文聪一道,在编辑部里开展了一场车轮式的“民意测验”。他俩轮流找人谈话。谈话内容都是一个:“你赞成《金蔷薇》由谁当主编——是白演达,还是雷鸣?”

这样一来,从班子分工尚未确定的一开始,就形成了蒋倚重庞而撇开雷的格局。庞文聪深有城府,起初推辞道:“雷鸣任命的是二把手,我怎么好决定他的工作?”

“没办法,只好让他回避。”蒋学贵说。

似乎这也情有可原,庞文聪就当仁不让了。

谈话结果下来,编辑部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中年编辑不少主张白演达接任主编,年轻的一群编辑则更希望由雷鸣组阁。而且据说两边的意见都不乏尖锐之词。诸如“如果白演达当主编,我坚决要求调走”;“本人反对雷鸣当主编,宁愿不要党票,也只同白演达合作”等。究竟这些话出自谁人之口,只有蒋学贵和庞文聪两人知道。

“民意测验”结果,赞成白演达任主编的人略居多数,这也是蒋学贵意料中的。尽管没有超过三分之二,也足以作为依据了。因为“三分之二”这条线,本来就是他们为别人设的。

最后摊牌,是在第三天上午。

这是一个雾气浓重的秋日。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只能望见一片朦胧的乳白色。从雾底的江心传来低沉的涛声。

上班后几分钟,蒋学贵约雷鸣单独谈话。

两人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定,蒋学贵说:

“我向部领导做了汇报,又同老庞一道广泛地征求了编辑部群众的意见,这你都看见了。因为涉及你,所以没有请你参加,这要请你谅解。”

蒋学贵态度很客气,话极力说得婉转。他打量了一下雷鸣脸上的表情,接着亮出了底牌。

“根据各方面的意见考虑,我还是觉得由白演达担任主编合适。老庞也是这个意见。”

白演达自然不会赞成他当主编。雷鸣突然发觉自己处在一比三的不利地位。

“你看呢?”蒋学贵探出身子,征询地望着他。

“部里是不是这个意思?”雷鸣反问道。

“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我问过组织部孟部长,他说定班子时并没有分工。”雷鸣心中有数。

“但是关部长说,有这个倾向。”蒋学贵有意把关部长的后半句话给贪污了。

雷鸣不吭气。

看看雷鸣没有表态,蒋学贵接着说:

“新班子任命已经十天了,分工一直定不下来,再拖下去,恐怕会影响全文联的情绪……”

这话表面上似乎在道出蒋学贵的苦衷,其实真正的潜台词是:雷鸣再不接受这种安排,就要承担责任了。

窗外传来江水的轻声喧哗。

雷鸣瞥了一眼窗外漫天的大雾,在一刹那,眼前叠现出殡仪馆洁白的花圈、韩波苍白的面容,一个细弱、熟悉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袅然升起:

“这下我就放心了!”

他兀然不语。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隐隐的愧疚,一种失去支撑的悬空感。

“这下我就放心了……”

那熟悉的声音转瞬即逝。

蓦然间,从江对岸隐约传来铁器敲石的叮当声,一下、两下、三下……低沉,悦耳,那声音透过大雾,带着几分悠远,几分庄严,雷鸣觉得心头一震。

他转过脸,气度不凡地对蒋学贵说:

“我建议,由白演达和我分别把自己的办刊方针在编辑部全体会上宣布,再请大家做出选择。”

“这个……”蒋学贵没料到雷鸣会提出这个建议,一时语塞。这不等于搞竞选演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

“这得征得老白的同意才行。”

“那你去对白演达说吧。”

事实上不需要征得白演达同意,也可以作为方案提出来。雷鸣毕竟不如蒋学贵老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试试看。”蒋学贵愿意尽可能做得公平。

说完,他到隔壁小院去了一趟。

《金蔷薇》编辑部与文联只有一壁之隔,两个小院一门进,编辑部在外,文联机关在里面,说话大声了都可以串音。小院回廊幽径,廊前的天井里长满了胭脂花。这种花很贱,不需修剪浇灌,常年花枝纷繁茂盛,花呈小喇叭状。所奇的是,文联里院的胭脂,一律开紫红色花;编辑部外院的胭脂花,全是杏黄色小喇叭。有人试过,把里院胭脂花结的黑籽埋在前院土里,长出来的枝藤上,开的花也会变成杏黄色!

雷鸣在小会议室里等着蒋学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皮记事本,翻到昨晚在灯下准备的内容,又看了看。上面记着提纲挈领的几条,包括对《金蔷薇》的革新设想和实施计划,从刊物的编辑方针、读者定位、编审发行,甚至封面装帧,都做了周密的考虑,有不少新的举措。要和白演达面对面进行“施政演说”,他是有足够信心的。

不一会儿,蒋学贵从前院返回来。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神情,抱歉似的说:

“老白不同意。”

雷鸣粗黑的双眉蹙了蹙。是哦,白演达已胜劵在握,何必再冒这个风险呢?这一点事先应该料到的。

就这样妥协,或者说就这样屈从于某种势力吗?

雷鸣不甘心就此放弃振兴刊物的热愿。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是车夫事前建议的。

“既然老白不愿开大会,也可以这样,”他坦诚地对蒋学贵说,“设双主编,白演达和我一起管刊物。”

雷鸣从内心真诚地准备同白演达携手合作。如果能扣手,会干得更好。如果是分力,也不妨试试。这样当然会有些掣肘,但至少自己的改革设想能够部分实施。

蒋学贵瞪大眼睛瞅着雷鸣。

“这有先例吗?”他问。

“有,《人民文学》是双主编,《文艺报》也是。”雷鸣从容说道。

“但是……不知老白同不同意?”

“我去请他来当面商量。”雷鸣这次学聪明了。

雷鸣踏着花径来到前院。在白演达的办公室,看见白正同钱诚在谈话。钱诚掉过清瘦的脸来,朝他吟吟一笑。

雷鸣开门见山地对白演达说:

“老蒋有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唔,我就来。”白演达应道。

待三人在小会议室坐定后,白演达似乎预感到即将最后摊牌,表情有些不自然,手里端着青花瓷茶杯,避开雷鸣的目光,望着蒋学贵。

“小雷提出来,由你们两人共同分管刊物,你看怎么样?”蒋学贵解释说。

白演达脸色微变,表情有些尴尬,但只在一两秒之间。当着雷鸣的面,尽管很不情愿,仍然表示:

“这个,我本人没有意见。”稍作停顿,他接着说,“不过,要问问编辑部的意见……”

“关键在你同不同意。”雷鸣开诚布公地说。

“我没有关系,最好征求一下老钱的意见。”白演达神态恢复了自然。

雷鸣眼前掠过钱诚吟吟的微笑,一口答应:

“这可以。”

他还记得上次钱诚在小说组办公室的表白,对这位小说高手,他一直怀着某种敬重和好感。

五分钟以后,雷鸣同钱诚的一席对话,决定了大局。

据说长着大胡子的马克思一次答女儿问时,曾说:最容易宽容的错误是轻信。雷鸣犯的就是这个错误。他从来没有觉察到,钱诚的笑容背后藏着寒凛凛的闪电。

钱诚客气地听完雷鸣的建议后,以一种居高临下而略带揶揄的口气说:

“小雷同志,恕我直言,你现在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你的下一部长篇写出来,谦让一些嘛,不要去争那个主编!”

“我不是想争主编,而是想振兴一下《金蔷薇》刊物。”

雷鸣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当然,他不可能说自己还想以《金蔷薇》作为平台,查寻骆汉生遗稿的线索……

“你自己能振兴,也应该相信别人也能振兴。老白都四十六七了,你就让他当一任主编又何尝不可呢?”钱诚冷冷地说。

雷鸣语塞。他一向对钱诚怀着友好和尊敬,听到这话不啻是当头一棒。

钱诚瞧着他微红的腮帮,继续说了一通诸如“你平时很难和大家交往,大家不了解你,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心……”的话。

雷鸣这才听懂了钱诚话中的意思:他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认为:《金蔷薇》编辑部只能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钱诚态度傲慢,口气斩钉截铁。话说到这一步,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直到这时,雷鸣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钱诚的态度与上次完全判若两人。他把戏言当真了!

雷鸣是一个七尺男儿,O型血、狮子星座,他的性格基调是憨厚倔强。他可以是一块煤、一锭钢、一把剑,有时却又淳朴得像一个大儿童。面对着白、钱二人的神圣同盟,他才如梦初醒自己过于诚恳,过于轻信,被人捉弄了。可惜为时已晚。

此刻,雷鸣看上去活像个输了球的童星,涨红着脸,紧抿双唇,转身走出小说组房间。

没想到那一腔热忱,到头来成了一团傻气。

他觉得一阵隐隐的懊丧。

4

《金蔷薇》编辑部和文联机关三十多号人,全部到齐了,在会议室坐成两圈。中间落座的是围着长条会议桌,高背椅。四周倚壁的,是一圈白色皮沙发。大家悄然入座,肃静的气氛中透着一种期待和对峙。

这是两天以后,在市文联召开的全体职工大会。

蒋学贵在会上宣布了新班子分工的决定。

“经过十来天的酝酿和广泛征求意见,新党组做如下分工──”蒋学贵环视会议室,略作停顿,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声调宣布:

“我主持文联的全面工作,暂时兼管办公室,因为文联秘书长待定;雷鸣同志协助我负责全文联工作,具体负责筹建作协和创作评论部的工作;老庞同志,分管联络部和筹建作协以外的其他各协会;演达同志,分管《金蔷薇》编辑部。”

会议室里寂然无声。

几十张面孔,不同的表情。

“希望全文联的同志支持我们的工作。刊物一定要有信心,我们现在发行量十五万,在全国都是有名气的!下一步将尽快调整编辑部班子,确定主编、副主编,协同抓好……”

蒋学贵脸上带着诚恳的微笑,语调亲切,话中有一种走出维谷的如释重负感。的确,党组分工是他走马上任遇到的第一个难题,终于解决了。

风掀动着镂花的白色窗帘。

老庞正襟危坐,一张酱紫色的脸凝结着深谋远虑的神情。

白演达轻轻旋转着手里的青花瓷茶杯,不动声色。那把令多少人垂涎的主编的交椅,终于非他莫属了!这是他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十五万户的发行量,十五万元的余款,这笔财产足够他挥霍的了。

坐在白演达旁边的钱诚,脸上带着胜者的浅笑,一副孤傲得意的表情。

车夫泰然地抽着香烟,神态自若。他是经过风雨的,爱憎分明,洁身自好。他能理解雷鸣的处境,并为他的败北惋惜。至于白演达,他是不可能与其合作的。

雷鸣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暗淡。他的视线透过掀起一角的白色窗帘,停在几片殷红欲落的枫叶上。

他很清楚,这个分工是一种妥协。分管创评部和尚不存在的“作协”,是他提出的条件;他对蒋学贵说,如果白演达愿意对调也可以。白演达自然不会那么傻。刊物是一个有声势的实体,而那两者都是“虚”的。雷鸣晓得,作协、创评部,那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需要他用一种拓荒的精神去耕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如果这对岚山市的文学繁荣有益,他愿意去做点铺路的工作。可惜手里没有刊物,团结和培养作者缺少园地。那一番雄心,真成了一团“傻气”!失去了《金蔷薇》,他的抱负成了无本之木。

而且雷鸣此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气球,看上去斑斓夺目,实则是身不由己,被悬吊在空中。

老主编临终前的托付,像刀子般刺得他隐隐作痛。他想介入岚山文化圈的意图,实现得非常艰难,障碍重重……要是韩波不突然去世,会出现这种局面吗?她把他扶上了马(也许是战车——几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点),可是还未来得及送上一程,就撒手而去了。

会议室里萦绕着蒋学贵表态的声音:

“我希望新党组一定是一个团结的班子。大家以大局为重,互相支持。我向同志们保证,我一定按组织原则办事,重大问题由党组集体讨论。我对每一个同志都以诚相待。谢谢大家!”

在《金蔷薇》编辑部变成水泼不进的王国之前,还必须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组阁。

在编辑部举行的就职演说上,白演达充分施展了他的才干。口才,文才,辩才,外加政治家的韬略、演说家的鼓动和理论家的旁征博引,使他赢得了一片掌声。

“我拥护党组关于分工的决定。不多说了。编辑部下面还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还要下力气,这是肯定的。但是先说一句,因为主客观原因,工作不一定做得好。当然我会尽全力去做的。我决不会利用这个刊物来做违背四项基本原则的事,谋取个人的私利,请诸位放心。”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张冷漠的刀条脸上露着踌躇的笑意。

“刊物当然要改革。但怎么个改法呢?我想第一条是要增加编辑部的福利,提高编辑人员的待遇和地位,要有这种气魄,不怕别人说什么。”他知道,首要的是笼络住编辑部的人心,因此要许愿,并且要说得冠冕堂皇,“我准备实行刊物每增加一万份,编辑费相应递增百分之十。现在大家都在搞以商养文,我们也可以办个服务公司嘛!广开财路。必要时可以搞增刊,出专集,卖刊号!”

掌声。笑脸。

“刊物的编辑方针,是经过几年的市场历练形成的,不能轻易改变。我们一向以野性和泼辣而著称,这个特色要继续发扬。要搞好刊物,全靠在座的诸君。下面紧接着我要调整编辑部的班子。明朝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有一句话,叫作‘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诗,也是真理。我们不怕别人说我们搞‘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个任职演说白演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没有任期内的具体目标,这就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一年以后即使刊物办得不景气,主编也有后路可退。把大家关心的福利问题首先提出来,名义上是打破大锅饭,实际上让大家都尝点甜头,可以收买人心。他只宣布编辑费随发行量增加而递增,刊物下跌呢?编辑费照拿不误,人人有糖吃,皆大欢喜。至于编辑部领导班子,他早已策划好了,只不过要先造造舆论,所以引经据典,发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宏论。

这一施政纲领,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坐守其成”。无论从编辑方针,还是从经营管理看,都缺乏开拓精神。在文学期刊林立,竞争激烈的大背景下,《金蔷薇》发行量注定将直线下跌。在编辑部里,看清这一点的只有车夫。

5

岚山温泉山庄。漫山的红叶。

三天后,由蒋学贵主持,在这里研究文联中层班子的组成。这是继党组分工后的第二个重大决策。

会议选在远离市区的岚山,是为了避免干扰。

庞文聪在旅游局任上时,常在温泉山庄聚会,与这里的经理很熟。岚山位于岚山市的西郊,白衣江上游。温泉山庄是这里的一个旅游景点,素以温泉和枫叶著名。大家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四个党组成员、两位卸任的正副老秘书长,六个人在一间名为“丹榭”的贵宾室落座,品着香茗,决定文联下一步运转的轨迹和命运。

会议由党组书记蒋学贵主持。

第一个议题,是研究《金蔷薇》编辑部的领导班子。

“可不可以成立一个实质性的编委会,来领导刊物?”庞文聪提议道,他的嗓音带点山西腔,醇和浑厚,“编委会嘛,由老白负责,再考虑几个得力的委员……”

“要成立编委会的话,我倒有个建议,”老秘书长郝伯臣字斟句酌,很恳切地说,“可以考虑雷鸣也参加,这样有利于编辑部与创评部的协调。”

两位卸任的老秘书长虽然是列席党组会,却有相当的发言权。尤其是老郝,作为文联的老领导和与韩波多年合作的同仁,总希望文联的班交接得更周全,对事业的发展更有利些。

“老郝的这个意见倒不是不可以考虑。”庞文聪用烟头指指老秘书长,表示赞成。

“要我说呀,”在一旁的涂图表示异议道,“雷鸣同志不参加编委会为好,这样老白便于开展工作。”

雷鸣没有吱声。

蒋学贵瞅着白演达:

“老白意见怎样?”

“都可以,你们定就是了。”白演达不置可否。

蒋学贵笑了笑说:

“编辑部由你组阁,你说说你的设想嘛。”

“那好吧,不过我想的也不成熟。”白演达拖着慢腔,摆出一种遵命的姿态,端出了他的组阁方案:

“主编由钱诚担任,副主编由我和殷浩担任。我协助老钱工作,殷浩负责编务。”

对于白演达提出让钱诚做主编,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感到意外。谁也不知这是故作姿态,还是真心让贤。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白演达这一手是很漂亮的。既表示了对钱诚的回报和推崇,又显示出自己的谦虚,而且还可以反衬雷鸣“争主编”的狂妄,可谓一石三鸟。雷鸣不由从内心感到白演达的老练和韬略绝非平常之辈。

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由老白分管刊物,自然应该由老白做主编嘛!”涂图满脸堆笑道。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庞文聪弹了弹香烟的烟灰说。

白演达再三谦让,也明知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于是白任主编、钱任副主编的事顺利地定了下来。雷鸣对钱诚也投了赞成票,虽然他对钱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第二副主编的人选,却发生了明显的分歧。

“殷浩四十六岁了,论条件……不是太合适。”郝伯臣用双手抚了抚两鬓,权衡道,“能不能就设钱诚一个副主编,让车夫留任编辑部主任,负责编务?”

殷浩原是北郊某厂的工人业余作者,是司马宏调来编辑部的,高中学历,尚未转干。无论从年龄、学历、政策各方面看,都不大符合提干的条件。

“老车是个实干家,又熟悉业务,我觉得他留任编辑部主任是可以的。”雷鸣支持老秘书长的意见。

“对,究竟老车合适,还是殷浩合适?我也拿不稳,大家议议看。”蒋学贵说。

庞文聪又点燃一支云烟,没有表态。

蒋学贵朝白演达点头示意:

“老白,你说说看。”

其实他也知道,殷浩是白的铁哥们儿。

“车夫当然也可以,但听说他要求调离编辑部,人各有志,我也不便捥留……”白演达拒绝得很巧妙。

“既然由老白组阁,人选就应以老白的意见为主嘛。”涂图替他帮腔道。

“几个党组成员看还有什么意见吗?”蒋学贵问。

“这恐怕不大符合干部的组织路线吧?”雷鸣觉得有必要把问题挑明。

“请雷鸣同志谈谈,怎么个不符合法?”白演达反唇相讥。

“我觉得用人应该五湖四海。”雷鸣说得很平和,但却一针见血。

“你是说我是任人唯亲啦?”白演达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有点气急败坏地说。

“这你应该最清楚。殷浩年龄已超过四十五岁,本人连干都未转,这不符合提干的基本条件。”雷鸣依然平静地说,“我还听人说,他十年前曾以‘借’的名义抄走东大唐谷城教授一套《鲁迅全集》,至今赖着不还,影响很不好。蒋书记也知道这事。事情还没有搞清楚,这样仓促提副主编是不是妥当?”

贵宾室里哑然无声。空气有些僵持。

蒋学贵打破沉默,解释道:

“文联机关是有人反映过这件事。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殷浩:我们文联是不是有人抄过唐谷城的一套《鲁迅全集》?他说:‘没听说过,恐怕那老头儿记错啰!’”

“这个问题和提干是两码事,有疑点是允许的,但不能做依据嘛。”庞文聪说了一句。

这句关键的话等于是投了殷浩一票。

蒋学贵拍板道:

“行,那就尊重老白的意见,殷浩提为副主编,负责编务。怎么样?”

“我保留意见。”雷鸣坦然说道。

他那沉静的态度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正气。

是是,非非,不说违心之言。这是雷鸣做人的原则。科研的熏陶和学工的素养,使他奉行“只问真理,不计利害”的科学工作者的准则,在泥淖式的文坛碰壁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是党组会第一次表决:一比三。这意味着雷鸣不仅因分工失去了事业的立足点,而且一开始就在班子里处于孤立地位。老秘书长郝伯臣明知他坚持得对,但也无能为力。

蒋学贵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先报上去再说。”

这句话后来成了蒋的口头禅。每每讨论文联的重大问题,凡事遇有分歧意见,就往宣传部报。

会议形成决议:《金蔷薇》编辑部主编白演达,副主编钱诚、殷浩;创作评论部雷鸣兼主任,车夫副主任;根据郝伯臣的建议,启用年轻人,从编辑部抽调女编辑筱红做文联办公室副主任。

由于涂图的坚持,会上还明确雷鸣不过问《金蔷薇》的事。换句话说,不让雷鸣插手刊物。

至此,岚山市文联编辑部和创评部一分为二,两个阵营泾渭分明。接着将演出一幕幕内战的活剧。眼下还不清楚的是,在这场角逐中,蒋学贵起了什么样的作用?真正左右全局的也许另有其人。受制于人的无奈也好,谦谦君子的善良愿望也好,他也许没有想到从此在文联埋下了分裂的祸根。

从岚山温泉山庄乘车返回时,雷鸣的心情很恶劣。

车窗外掠过稀稀拉拉的枫林,树枝上残存的枫叶红得像血。从盘山公路向下望去,白衣江的江水,像一条蜿蜒的青蛇,掩没在迷蒙的烟霭中。

不知为什么,在一刹那,雷鸣有些后悔不该进文联新班子。他突然发觉,自己身不由己陷进了一个浑浊的白色旋涡,里面充满着权谋、厮杀和谎言……面对着强大的对手,他有点势单力薄之感。

汽车一路颠簸。

凝视着车窗外雾霭朦胧的岚山,雷鸣暗自思忖着什么。他一时真不知自己的这种“孤立”是光荣,还是愚蠢?

车行至山腰,长得圆头活脑的司机小刘在一岔路口刹车下来方便。

雷鸣跳下车来,伸伸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的清新空气。刚才的不快,像车厢里带着汗渍和烟味的浊气一样,被风吹散。回头眺望,山下阡陌,沉在薄霭之中。山坡的斜面上,点缀着斑斓的红色,煞是好看。他信步朝岔路口走去。

一条弯曲的石铺路沿着陡峭的山脊延伸而去,显得崎岖险峻。隐约间,从山梁的背后方向,飘来几声清晰的叮当声。一下、两下、三下,带着颤动的回音,在山谷里萦绕。那声音雷鸣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非常熟悉,一种莫名的兴奋攫住了他。

雷鸣循声向前寻去。走了几步,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苍凉,几分神秘,每一声都像在叩击他的心扉。

雷鸣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自己。他停下步来,再一聆听,敲石声蓦然消失。在丛林深处,只有啄木鸟敲击树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嘭嘭鼓点,在林中回荡。雷鸣呆然伫立。

这时,从背后传来呼喊:

“雷鸣,要开车啦!”

他转过身来,看见司机在朝这边招手,车门旁闪着蒋学贵的笑脸。雷鸣往回走了几步,又分明听见那叮当回响的敲石声从山后传来,不禁心中大奇。登车就座,他忍不住回眸。

“那山是摩天崖!”司机小刘告诉他。

关上车门,清冽的敲石声戛然而止,像是被刀子割断了一样。雷鸣惊奇地感到面前一片空虚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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