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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狗尾巴花女孩

1

气温骤降。人们纷纷换上了毛衣,裹上外套。有的老年人则穿上了御寒的棉袄。

早饭后,雷鸣背着女儿去幼儿园。倩倩一身黑毛衣、红毛裤,穿得圆滚滚的,头上扎着漂亮的马尾。每天早晨都是雷鸣送倩倩去幼儿园,下班时则由祝若雅接女儿回家。

长街两旁的梧桐树,落叶纷纷。在斑斓的色彩中,露出了经过一个春夏茁壮长出的茂繁枝丫。远远望去,大街的上空,遮拦着两排交错参天的枝条,由近及远,一直延伸到大路尽头。

自行车骑到城西时,市委新宿舍门楼的水泥屋顶上,露出一簇簇暗红色小菊花,贴着屋檐垂下来,一直蔓延到围墙外面,非常清丽悦目。

“倩倩,你看那墙上,菊花好漂亮!”雷鸣对背上的女儿说。

“爸爸,你晓不晓得那是啥子菊花?”女儿扭头瞅了一眼,天真地问。

“我当然晓得。”

“那你说嘛!”

“是岩菊。”三十七岁的父亲说。

“不对,是龙菊!”五岁的女儿纠正道。

“谁说的哟?”

“我们老师!”倩倩奶声奶气地说。

正当雷鸣和女儿谈笑之时,突然觉得眼前有异物掠过。他一垂首,发觉右肩上粘着一团白糊糊的鸟粪,不知从何而来的。抬抬头,也不见鸟的影子。

送倩倩到幼儿园后,雷鸣骑着他那辆旧永久28型车赶去市文联上班。

车刚骑到文庙街路口,突然车身一震,只听见“咔嚓”一响,前车轮像脱了臼似的转不动了。雷鸣蹲下来检查,发现是前车轴意外断裂。只好把车推到路边的一个小摊上,花钱换了一个新车轴。

整个一天里,雷鸣都觉得有点异象环生。窗外并没有起风,一大片红枫的树叶却像波涛般起伏。下午四点半,他的表又突然停了。他戴的是一块运动款式石英表,还是结婚时买的,从来没有停过。也许这些都是巧合,不过他总有点心绪不宁。

傍晚。雷鸣下班后骑车回家。他穿着常爱穿的黑皮夹克,脸上露着倦色。

大约才六点过光景,暮色已经笼罩整座城市。

骑到平安巷。一群归巢的麻雀,在白果林的树枝上“叽喳”地聒噪着。远远望见院子背后的天主教堂,粉刷一新的屋顶上,停着几只灰鸽子。

雷鸣骑进院子,在门旁架好永久28型自行车。

忽然,鸽群腾空而起,像受了惊似的,扑腾腾地飞上云天。在鼓翅声之后,传来一阵悠扬的鸽哨声。

雷鸣打开门,进屋。

往天的这个时候,倩倩都会奶声奶气地欢呼“爸爸回来啦!”,一边扑上来。可今天小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雪儿”摇着胖尾巴迎上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雷鸣叫了一声“倩倩”,没有人应。空气中飘浮着隐约的煳味。雪白的小狗狗直围着他脚边打转。雷鸣探着头推开小房间的门,发现倩倩一声不吭地蹲在屋角,脸蛋上挂着泪珠。

“生谁的气呀,乖女儿?”雷鸣抱起她,逗着问。

倩倩搂着他的粗脖子,嘤嘤地哭起来。

“呜呜……妈妈打我!……”

“怎么回事嘛?”雷鸣皱起眉头,他一向反对体罚。

正抽泣着的倩倩,突然一下收声了。

雷鸣转过脸,发觉祝若雅满面怒气地站在背后,腰上围着一条蓝地白花厨裙,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从厨房出来的。

“倩倩又挨打啦?”雷鸣责备道。

“刚换的衣服就搞得稀脏,该打!”祝若雅喝了一声,“还不下来,自己站到屋角去。”

倩倩乖乖地从雷鸣身上爬下来,站回屋角。

“雪儿”跟着小主人,连滚带爬地也去到房角。

“罚站还要陪客!滚出去。”

祝若雅没好气地一踹脚,把小狗狗踢了出去。倩倩脸朝着墙壁,两眼泪汪汪的。

雷鸣默然走出房间,心里很不是味。他从祝若雅的话里闻到一丁点火药味。每次因为教育孩子,他和祝若雅都要发生分歧,常常弄得很不愉快。但今天似乎还有点异样,妻子说话的口气冷冷的,始终没有正眼瞧他一下,像有什么事情藏在后面。

吃晚饭时,餐桌上也是一阵沉默。

雷鸣端着碗,闷不作声。加上这段时间文联的是非纷争,搞得他有点心烦意乱。

待祝若雅收拾完餐具,把倩倩哄睡后,已快到晚上九点钟。

这时家庭的对话方才进入主题。祝若雅端来一盘洗过的雪梨,坐在茶几旁,选了一个大的。

她一面削着皮,一面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雷鸣:

“听说陆雯调回来了,是吗?”

“好像是。”雷鸣看着报纸,敷衍了一句。

“你见过她吗?”祝若雅停了一刻,又试探道。

看得出她在有意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避免丈夫觉得是在盘问他。

“见过。”雷鸣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报纸。

“怎么不叫她来家里玩呢?”祝若雅克制着内心的冲动,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问。

雷鸣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没得时间吧……”

祝若雅分明觉得丈夫的话是在搪塞自己,她感到一团疑雾在眼前扩展。夫妻之间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莫非……想到此处,她心里一阵战栗。手不小心一滑,水果刀划过握梨的左手拇指,殷红的血沁了出来。伤口约有一厘米长。

雷鸣发觉,掏出手帕递给她。

祝若雅没有接手帕。她默不作声地把拇指贴近嘴唇,吮吸了一下。那种漠然和无所谓的表情,仿佛伤口流的并不是血。不过这一刻她的眼眶却湿润了,也许那是一种更深切的痛感。犹如刀子划过的伤口不在拇指上,而是在心里一样。

但是她仍然竭力地自我克制着,平和地说:

“这段时间听到不少文联的风言风语,你恐怕要当心。”

“我知道。你不用操这么多的心。”雷鸣说。

这本来是一句宽慰家人的话,不过在此时的祝若雅听来,却似乎弦外有音。

“当然,反正另外有人为你操心嘛!”

她说了句酸溜溜的话。

雷鸣没有吭气,翻开报纸的另一版随意浏览着。蓦然间,他的目光在副刊栏停住了。一条醒目的竖排标题吸引了他:

“我爱《青春祭》——当代同龄人的青春之歌”

雷鸣扫了一眼,发觉是一篇介绍《青春祭》的随感,文字清新动人。看到文尾的署名“小雯”二字,他的心头不觉微微一热。

若雅这时已把梨削好,放在细花瓷盘里。那艺术瓷盘是雷鸣出差时特地给她带回来的。

她用水果刀对准梨的正中,一分为二地切成两半。然后,她拿起大的那半递给雷鸣,一边戏谑道:

“别人说梨是不能分的,分梨就是‘分离’。看来我们是该‘分离’了!”这话虽是戏言,但听起来有点伤感味。

粗心的雷鸣没把这话当一回事。他接过半边梨,大咧咧地咬了一口。

祝若雅的眼里露出失望和伤心的神情。

她心中的疑惑和一种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完全被证实了。

2

祝若雅傍晚接倩倩回家时,刚推着自行车到院子门口,收发李大爷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右上方贴着一角的邮票。封皮上写着:“祝若雅女士亲启”。但是信的下方只有“内详”二字,没有落地址。她觉得有点奇怪。

平常家里的邮件大多是雷鸣的,祝若雅很少有信。

回到屋里,祝若雅把倩倩安顿好,又把厨房的饭蒸起来。然后在木扶手沙发坐下,拆开信看。

抽出信封里的东西时,她顿时被惊呆了。

这是一张放大七英寸的侧面照片,像是偷拍的。照片里,戴着棒球帽的雷鸣和一位女伴相对而坐,两人举杯相碰,神态亲昵。桌上玻杯里的红蜡烛映着暖黄色的光晕。

照片里的女郎穿一袭雅致的粗绒线长开衫,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眼里溢光流彩,嘴角露着妩媚的笑容。祝若雅一眼就认出是陆雯!她感到非常震惊,手指微微颤抖,脸上发热。

一种女人的直觉,令她在一刹那生了疑心和隐隐的不安。因为雷鸣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陆雯,更没有提过他俩约会的事。祝若雅觉得一阵晕眩。

她翻到照片背面,上面有几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

男才女貌 佳人有约

青年作家与情人在酒吧幽会

双飞双栖,共度周末

祝若雅的血液猛然冲上脑门,但她竭力压抑着心中的妒火和痛苦,冷静地思索着眼前发生的事。

也许是有人故意在中伤雷鸣呢?她想。几个月来市文联的是非矛盾她时有所闻,她为雷鸣担心过,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可是如何解释丈夫瞒着自己和陆雯约会的事呢?她心里一时很纷乱。

祝若雅的视线盯住照片。聚焦模糊的背景像是舞池,几对舞伴在红绿灯影中相拥着。在照片右下角,她发现有一行橘黄色的日期∶“1603”。

3月16日,那正是她在深圳新闻班学习的时间!

这时,倩倩从小屋里出来,手里抱着“雪儿”缠着要她讲故事。祝若雅没好气地给了她一巴掌,倩倩委屈地哭起来。

为了避免女儿看见,祝若雅下意识地把照片压在牛皮纸信封下面。这时,从信封里掉出一张小纸条。她拾起来,展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字迹和照片背面的一样。

雷夫人∶

请管住你的丈夫,叫他不要太潇洒!也不要太得意了!

一位不相识的好心人

这个“不相识的好心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寄来这封匿名信?

那张照片又是怎么拍到的?……这一连串的疑问,使祝若雅顿时心乱如麻,如坠五里雾中。她茫然地回到大屋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请管住你的丈夫”,这口气明显包含着警告。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想威胁雷鸣。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必须保护自己的丈夫。

但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像蚂蟥一样咬噬着她。那张照片拍下的镜头绝对是真的。雷鸣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去同陆雯约会?是一般的聚聚,还是……

此刻,自己的丈夫就坐在面前,但他却像是心猿意马的样子。

她的所有试探和旁敲侧击都得到相反的回应。

“没得时间吧……”说得好轻巧。来家里没得时间,却有时间偷偷去酒吧幽会!这分明是谎言,是在欺骗。自己说分梨是“分离”,他竟然满不在乎……祝若雅觉得周身的血液滚动起来。那第二个念头愈来愈膨胀,完全占据了整个脑海。她的眼前不断闪动着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字:“青年作家与情人在酒吧幽会、在酒吧幽会、在酒吧幽会……”

祝若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夺过雷鸣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勃然作色道:

“雷鸣,希望你说老实话。你究竟和陆雯约会过几次?”

祝若雅只有在赌气或愤怒时才直呼雷鸣的名字。

雷鸣被妻子的情绪震慑住了,诧异地转过头瞅着她,国字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紧绷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还想抵赖?”祝若雅针锋相对。

“我没得什么需要抵赖的……”

“那好,你自己的光辉形象,你总认得吧!”

祝若雅从茶几下面拿出那封匿名信,“啪”地甩在雷鸣面前。

雷鸣从信封里抽出照片和纸条,大为意外,一刹那神情有些尴尬。他万万没想到同陆雯的见面被人偷拍了,更没有料到照片会寄到家里来。雷鸣的神色骤然变得凝重。

“这总不是伪造出来的吧,”祝若雅挖苦道,“‘男才女貌,佳人有约!青年作家与情人在酒吧幽会……’”

她的话里带着十分怨恨,十二分醋意。

“照片不假,但你想没想过,这封匿名信是冲着我来的?”雷鸣沉着脸,不愿多做解释。

“哼!我并不是傻瓜。幸亏了这位‘不相识的好心人’,不然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祝若雅因为激动和愤恨,脸庞涨得通红。

雷鸣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穿牛仔裤的长发阿薪的面孔。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怪怪的。”他记起了陆雯当时说的话。

“那天是小雯的生日,我们在银座聚了一下。”雷鸣有点狼狈,解释道,“正好《金蔷薇》的编辑那天也在那里聚会。”

“陆雯的生日你都还记得?真是旧情难忘嘛!难怪别人提醒我叫你不要太潇洒……”祝若雅酸酸地说。

“是小雯约我的。没有其他意思。”雷鸣憨厚地解释。

“有没有其他意思只有你知她知,天知地知。孤男寡女,双飞双栖,共度周末。多有意思哟……”祝若雅的话越来越尖刻。

也许这是出自女性本能的反应。不过那封匿名信的确抓住了女人致命的也是最可怕的弱点:妒忌。

“这分明是有人在恶意诽谤!”雷鸣抬高了声音。

五六平方米的小厅里充满着火药味。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祝若雅霍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诅咒道,“你自己起了打猫儿心肠,才让人抓着尾巴!”

“你不要误会,若雅。”雷鸣分辩道,“你和小雯是大学的好朋友,你应该能容得下她的。”

“她结婚了吗?”祝若雅扬起眉毛问。

雷鸣没吭声。

“正好嘛,她在等你嗦!我知道你对陆雯一直贼心不死!你是想离婚,再同她结婚吧,我告诉你,没门儿!”

祝若雅吼着,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端起茶几上的细花瓷盘,连同里面的雪梨,猛地摔在地上。

随着“啪”一声巨响,细花瓷盘变得粉碎,雪梨滚得到处都是。小厅的地上一片狼藉。

祝若雅捂着脸冲进卧室,屋门从背后“哐”地关上。

雷鸣站在原处呆若木鸡。

3

晚报报社。红屋顶白楼。

陆雯觉得雷鸣突然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编辑部办公室。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大房间里,摆着六张办公桌。陆雯坐在临窗的位置,正在打电话。她穿一袭宽松的紫色长开衫,黑发随意地盘在头顶。对座的一位女同事在伏案改着一篇稿子,其余的记者都外出采访去了。

“喂,我是晚报的陆雯,请问雷鸣在吗?”陆雯拨通电话,脸上露出期待。

“雷主席还没有来。”话筒里传出一个干涩的声音。

“请问他下午什么时候来喃?”陆雯急切地问。

“这就说不准了,今天是周末。”对方喀地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上现出失望和困惑的表情。几天里她给雷鸣挂电话,都找不到人。

一连两周,她怎么也同他联系不上。除了打过电话,写过便条,还亲自去市文联找过。但都没有见着雷鸣的面。

那天去文庙街22号里院找他时,经过外院的走廊,她感觉到《金蔷薇》编辑部的窗户里,有异样的目光向她投来,那是一种不友好的窥视,含着好奇和敌意。她没有理会,径直走进里院。这次很不巧她又扑空了。据说雷鸣当天到岚县参加一个笔会去了。但从文联里院出来经过外院走廊时,她发现编辑部的窗户后面探出许多面孔,目光怪怪的。

就因为她是雷鸣的朋友!

陆雯失望地放下话筒,神情有点失落。

“怎么!你那位高仓健又不在?”女同事抬起头来,打趣道。说话的是梅姐,一位热心的栏目编辑。

“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事……”陆雯侧着头,自言自语道。

到下班时间了。陆雯无精打采地收拾桌上的稿笺。

“算啦!别庸人自扰了。”梅姐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电影票道,“晚上请你看电影。”

“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陆雯婉谢。

“别傻啦!经典名片《泰坦尼克号》,电影公司招待票。条件是晚饭由你请客!”梅姐说着,两人都笑了。

“今天是周末,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陆雯拨了号码,拿起话筒,眼睛瞄着梅姐说∶

“妈,今晚我不回来了,看电影。和谁一起?这你们管得着吗!告诉哥注意点,晚饭时叫爸酒别喝多了,对,就这样,我挂啦!”

挂上话筒,陆雯叹了口气。

“你的嘴也够厉害的啦。”梅姐说她。

“我老爸经常要对我进行再教育。”陆雯揶揄道,“这个革命的老顽固,其他爱好没有,就是嗜酒如命……”

银座沙龙。

雷鸣独自一人,坐在乳白色圆桌旁,脸上表情落寞。他右手横握啤酒杯,两眼看着橙黄液面上的泡沫出神。

略带伤感的萨克斯曲在身后回荡着。

他面前立着一堆喝过的空啤酒罐。看上去雷鸣已在这里坐了许久。桌上的矮玻杯里点着的红烛,只剩很短一截,橘黄的火焰摇曳着。

舞池里有几对新人在旋转着,舞步欢快。

雷鸣端起酒杯,闷着头大口豪饮。

他的酒量有限,向来不酗酒的。但这次破了戒。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真正到了伤心处,酒也许是最好的慰藉。

自从发生匿名信的事后,家里完全失去了安宁。

往日的和谐、温馨仿佛已不复存在。妻的情绪时冷时热,经常莫名地发火。那套两室一厅的小居室,随时弥漫着冷战的阴霾。

有一天,雷鸣无意中打开搁在书架上的《青春祭》。

他发现书中“狗尾巴花”“勿忘我”等多处下面,用钢笔重重地画了许多道杠,像是刀刻的一样。书页旁,还有祝若雅信笔写的旁批字样,口气近乎大批判。祝若雅很少读他的作品。有的小说酝酿时她听过雷鸣谈构思,还提过点滴意见。待到小说问世时,她最感到开心的是稿酬收获,小说本身对她而言已不是太重要。加上每天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地操持家务,她也没有更多的闲情来仔细阅读。

但这一回,祝若雅不同寻常地读完《青春祭》,并且把它变成了发泄怨恨和讨伐他的战场。

雷鸣一页页翻下去,他的心里感到阵阵压抑和酸楚。

有的旁批带着明显的攻击性,字字锥心。诸如:

“雷鸣是个大骗子!”

“负心汉!”

“勿忘我?你早把我忘了!”

“一对狗男女……”

……

还有的地方,用钢笔打着重重的惊叹号。

那是无声的谴责。没有理解,没有宽容,没有爱,只有恨!

没有什么比受到亲人的伤害更让人痛心的了。那些尖厉薄情的诅咒,那一个个触目的惊叹号,像利剑一样刺痛了雷鸣。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雷鸣端起厚重的啤酒杯,“咕咕”地往嘴里灌着。

背后正播着萨克斯曲《在雨中》。那忧伤寂寞的调子如泣如诉,听到动情处,雷鸣几乎落下泪来。

矮玻杯里的红烛已快燃尽,烛泪淌在杯底,像一摊凝固的血。

雷鸣不停地喝着。

啤酒杯里的酒液溢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衬衣里面,雷鸣也不在意。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愈来愈重……

市电影公司放映厅。观者如云。

陆雯和梅姐款款地进来,向后面望去。一排排沙发软座坐无虚席。这里每周安排两次电影沙龙,招待新闻和文化界的人士。所映的影片有好莱坞经典名片,也有一些过路的外国新片。今天放映的是奥斯卡奖大片《泰坦尼克号》。这是一个缠绵凄美的爱情故事。1912年4月14日冰海沉船造成的悲剧。一对出身迥异的有情人露丝和杰克,在船上邂逅又在海难中的生离死别,上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生死恋”。片子拍得很精致,艺术水准极高。演员的表演也是一流的。

陆雯和梅姐在楼厢的前排坐下。灯光已经暗下来,巨大的银幕上,映出多年前的英国南安普敦港。

一条崭新的皇家邮轮停泊在码头,正鸣笛待发。它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邮轮“泰坦尼克号”,排水量四万六千吨,总长269米,双层船底,号称“水上之城”。熙攘的人流,好奇的看客,场面热闹非凡。

“欢迎乘坐泰坦尼克号!”

在船员殷勤的声音引导下,头戴紫色宽檐帽的少女露丝,跟着母亲从舷梯款款登上轮船。

“对其他人来说,它是梦想之船,可对我来说却是绝望之船,就像用枷锁把我引向美国……”露丝的旁白在耳畔回旋着。

不一会儿,镜头里出现由莱昂纳多主演的青年画家杰克。他肩背着背袋,和一个同伴朝着即将起航的巨轮飞奔,一面高喊着:

“等等!等等!我们是乘客……”

在几千人的欢呼声中,泰坦尼克号驶入大海。

船舷旁,杰克朝着岸上的人群兴奋地挥手:“再见,我不会忘记你!”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艘豪华巨轮在驶出港湾四天后,竟不幸撞上冰山沉没,酿成人类航运史上的世纪悲剧……

陆雯注视着银幕,若有所思。

梅姐发觉,即使看电影,陆雯的心也不在场里。她的眼神游移,总像有心事。

灯火辉煌的泰坦尼克号在全速航行。海天处一片金红的晚霞。

船舱里豪华的舞厅。穿着礼服的杰克,正悄悄四处张望,仿佛在期待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和从楼梯下来的露丝不期而遇。他惊喜地迎上前,握住她的纤手,吻了一下……

陆雯闭上眼睛,在心中寻觅着。她能感觉到雷鸣就在身旁很近的地方,但不知他究竟在哪里?

她的眼前漂浮着勿忘我蓝色的花影。一把,数数有十八枝。又叠幻成茫茫一片,哦!像是《青春祭》的封面……

她睁开俊目,看到一个镜头。杰克背站在船钟前。露丝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杰克转过头来朝露丝微笑说:“想去看看真正的派对吗?”

三等舱里。在节奏强烈的音乐中,人们欢快地翩翩起舞。杰克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旋转着。露丝脉脉地凝视着他……

看到此处,陆雯两眼射出了亮光。她蓦然想到一个去处,心头微微一震。

陆雯附在同伴耳旁,悄声说了句:

“梅姐,我出去一下。”

“做什么?”

“回来再告诉你。”

说罢,她弓着身子,从邻座的膝前横着挤了出去。

黑暗里,后座的观众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小声地嘀咕。陆雯也不理会,摸着黑下楼,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放映厅。

她骑上凤凰26车,沿着右边的大街疾驰而去。

夜幕下,满街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显出都市周末的繁华和喧囔。晚风迎面吹来,带着潮气和一股寒意。陆雯拢了拢领口,用力蹬着脚踏,朝商业街方向骑去。

4

银座沙龙。从里面传出疯狂的迪斯科音乐。

陆雯停好车子,快步走进酒吧。

她左顾右盼地寻觅着,视线里含着期盼和焦灼。

突然,她的眸子亮了一下。在临近乐池的位置上,她一眼认出雷鸣穿着黑皮夹克的背影。他就坐在他俩上次坐过的乳白小圆桌旁。面前的空啤酒罐堆得像座小山。

走近时,她才发现雷鸣已经酩酊大醉。他的脊背斜倚在高背椅上,脸膛红得像关公。面前的暖棕色餐巾,被啤酒濡湿了一大片。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模样傻傻的。

陆雯喊了声:“雷鸣!”他也不应。

“雷鸣,我是小雯呀!”陆雯扶起他的脑袋。

雷鸣睁开惺忪的醉眼,舌头僵硬地:

“你……是……小雯?”

一位穿旗袍的侍应小姐说:“他喝醉了!”

“怎么会醉成这样?”陆雯心疼地说。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不停地喝。”

“一共喝了多少?”陆雯瞟着桌上的啤酒罐。

“两打。”侍应小姐说。

陆雯幸好带着钱夹,她到收银台付了款。然后,把雷鸣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托负着他壮实的身躯,蹒跚地走出酒吧。

“要我们帮忙吗?”侍应小姐追上问。

“谢谢,不用了。”陆雯答道。

她从来没有见雷鸣这样失态过,心中有几分难受。

银座门口。霓虹灯在夜幕下闪烁不停。

漆黑的夜空漂起雨来。雨点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天已这么晚,到哪儿去呢?陆雯踌躇了一下,她把雷鸣搭在凤凰车前杠上,双臂拥着他向前推了两步,然后踩着脚蹬,一跃跨上绿色坐垫。凤凰车的轮子晃了晃,穿过雨幕朝前面驶去。

陆雯把雷鸣推回宿舍时,已经快到深夜。

陆雯住的一室一厅的单身套间,是报社分的。卧室不大,但收拾得舒适雅致,带着女性特有的温馨。

雷鸣倒在她的怀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突然一阵恶心,吐得她一身都是。

陆雯默默地替他脱去淋湿的皮夹克,解开衬衣扣子,露出黑黝黝的健康肌肤。雷鸣厚实的胸肌缓缓起伏着,雨水透过衬衣浸湿了肌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涂着一层薄薄的橄榄油。

她为他脱掉旅游鞋。然后脱去衬衣,解开皮带扣,轻轻褪掉粘着酒渍和泥浆的牛仔裤。雷鸣健壮的七尺之躯,只剩一条短裤衩。那裤衩的下面,隐隐现出壮硕的生命之塔。

这是一个健康男性的肉体,焕发着成熟健美的阳刚之气。这是她一生中铭心刻骨爱着的人!

陆雯羞涩地注视了一下,给他盖上自己温软的被子。

她走近窗前,轻轻把窗帘拉上。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这骤然而来的暴雨夹带着狂风,由远而近,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是一群狂奔而来的野马,要把街头巷尾的一切摧毁踏平。陆雯目睹这场景,感到异常兴奋。

那狂野的风,痛快淋漓的大雨,带着一种奔放的野性和躁动不安,令她的心扉战栗。

雷鸣永生难忘这个激情澎湃的雷电之夜。

他梦见一间温馨的小屋。窗户在黑夜里亮着橘黄色的光。屋外下着瓢泼大雨。他蹲在小屋的一角,望着窗外的雨幕呆然神往。雨下得好大,仿佛要涤荡一切。大街的十字路口上,许多人举着黑色的伞,在雨里踽踽而行。

突然窗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巨响,好像雷神架着战车驶过,那响声从头顶越过,由近及远,渐渐在远方消失。灯蓦然熄了,灿然即逝的白色闪电把屋里照得雪亮。

他发现一个女孩同他席地而坐,那女孩头上戴着玫瑰花环。

另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对面,那女孩头上戴着狗尾巴花。

他为雷声和闪电强烈地震撼了。只觉得内心里郁积着痛苦的渴望和躁动不安,那是少年时代的青春火焰在熊熊烘烤、燃烧。

“我要蘸着自己的血,用整个生命去写!”在黑暗中,他低着头喃喃地说。

戴着玫瑰花环的女孩站起来,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脸上冷冰冰地,掉头而去。

戴着狗尾巴花的女孩,两眼亮晶晶地瞅着他,嘴角露出微笑……

他梦见黑夜里,一道淡蓝色树枝状闪电,从九天之上一直连到地面,壮观不已。他站在街头,仰着脸淋着大雨,像接受洗礼一般虔诚。举着黑伞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他缓缓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衣裳,露出黧黑的肌肉,全身赤裸,尽情沐浴着大自然的赐予。雨水顺着他的脊背、躯干向下流动。人们从伞后探出脸来。一位丽人向他投来默默的注视……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婴儿,正赤条条躺在摇篮里。

一双调皮的眼睛从天上偷偷地望着他。那眼神和雨中的丽人很像,带着神秘的微笑。

哦,他晕乎乎地想起,那是缪斯,他的艺术女神!

他伸出双手向摇篮外舞动着。朦朦胧胧间,他看见女神头上戴着狗尾巴花,像一个酋长的女儿。

在她的背后,漫山遍野开满着蓝色的勿忘我。

“哦,你是……小雯!……”

他惊奇地叫着,但是喉咙发不出声来。他挣扎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长成一个伟丈夫。从摇篮里站起来。

小雯远远地朝他奔来,长发在风中飘舞,姿态轻盈优雅。

她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近、愈近,他看清了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在一刹那,她疯狂地投进他的怀抱。

她身后的勿忘我花,眨眼间幻成一个个蓝色的涟漪,最后连成一个美丽的湖泊。那湖里的水是温泉,水碧蓝碧蓝,湖面上袅袅升起热气。

一轮明月从夜幕上升起。湖水在月光下闪着神奇的光泽。

他梦见同陆雯一起在湖里裸泳。他把她抱进湖里。他们一丝不挂,自由地在湖水深处追逐嬉戏,无拘无束。陆雯的秀发在水中缓缓飘舞,掩映着她润滑的胴体。鱼儿随着他们,左右上下欢快畅游。他俩在温热的泉水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缱绻缠绵,难舍难分。陆雯的脸庞通红,温存地小声呻吟着。

“我爱你,爱你……”她的话在耳畔萦绕,像梦呓一样。

“我也爱你!”他热烈地吻着她的嘴唇。

雷鸣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狂热的激情,这样的狂喜和欢愉。不觉心中大奇。他只觉得血脉在沸腾燃烧,全身都快融化……

5

雷鸣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蓝底素纹鸭绒被,只觉得浑身有些软绵绵的。雷鸣伸手摸摸,旁边的被窝还有余温。他发觉自己全身赤裸,光溜溜的。

雷鸣隐隐记起昨夜的事,但分不清是梦是真。

他昨晚吐脏的衬衣,还有牛仔裤已洗净,熨干,叠放在床头。

房间里漂浮着淡淡的香气,那味道他有几分熟悉,很舒服。这间卧室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床头柜上摆着一张陆雯戴着棒球帽的照片。

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喝得醺醺然、晃悠悠的,桌上的啤酒罐堆得像座小山。恍恍惚惚间他听见一个女孩说:“他喝醉了!”他想否认说:“我没醉……”但嘴巴努了努,怎么也张不开……以后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雷鸣正在诧异间,门推开来。只见陆雯端着一杯牛奶和几片烤面包,满面春风地进来。她穿一件宝蓝色毛巾睡衣,黑发散着绾在脑后,显得格外妩媚。

“你醒啦!饿了吧?”她嘴角含着会意的微笑,说。

雷鸣似乎意识到什么,感到有些局促。

“小雯,昨晚我……”他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说好。

“什么也不要解释。”陆雯温柔地打断他的话。

也许经历了昨晚的暴雨之夜,任何话此时都是多余的。

陆雯把盛着牛奶和烤面包的盘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昨晚你喝得烂醉如泥,狗熊一个。是我驮你回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雷鸣明白了这个激情夜似梦似真的一切。

“小雯,昨夜的事,我会永志不忘。”他一把握住陆雯的手。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承诺。”陆雯洒脱地说,眼里含着爱意瞅着他,“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雷鸣似乎很感动。他起身,匆忙穿上衣裤。陆雯大气而又有点难为情地背过脸去。

“我从来没有见你这么醉过。”她望着窗外,小心地问道,“你肯定有什么事?……”

“妈的!有人偷拍了我俩在银座的照片,然后寄到家里来。”雷鸣骂了一句,说了匿名信的事。

陆雯感到惊讶,转过身来。

“肯定是白演达那伙人捣的鬼。”她说。

“我也这样猜测。”雷鸣点头,一面把衬衣扎进皮带里。

“需不需要我去向若雅解释嘛?”陆雯问他。

“不用了。”雷鸣摇头。

世上有的事是解释不清楚的,尤其是感情……

“这样拙劣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是狗急跳墙了!”

陆雯引起了高度的警惕。

“不错。”雷鸣的表情凝重起来,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这次核查牵涉到许多历史上的恩怨,也激发了新的矛盾。也许旧仇新恨,一齐算在我头上来啰!”

“知不知道宣传部是什么态度?”陆雯把盛着牛奶的杯子递给雷鸣,关切地问。

雷鸣从来不喝牛奶,摆了摆手,答道:

“不太明朗。但好像希望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事情最终还不知怎么收场……我有时真想下野,不管了。”

他顺手拿起一片烤面包塞在嘴里,吐露出心中的苦恼。

“可是你不是半途退缩的人。”陆雯了解他的性格。

“你说的是。我无路可退!”雷鸣说,“其实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能有几个月的创作假。一个人躲在远离尘嚣的乡村野庙里,把想写的小说写出来……”

他的眼里露着遐思,口气很认真。

“这很容易。”陆雯打趣道,“你可以去五台山做和尚嘛。”

“花和尚鲁智深?”雷鸣问,模样憨得可爱。

“和你说笑的,你倒当真啦!”陆雯扑哧一下被逗乐了。

雷鸣却依然一副冥想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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