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战者
1
秦村有这么一个家族,虽然人口从来都不多,但是他们却始终团结一心,无论春夏秋冬,所干的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逃避战争。这个家族的姓氏叫司,但是土镇的人们却老是喊成死。一直以来,司姓人家都在更正土镇人们的叫法,说司是平声的,口气直接平滑地从舌头上出去,而死是提声,口气提上来,还得把舌尖压下去。按理说,说死的时候还要费力些,但是大家却丝毫不在意这点费力,依旧把司喊成死。尽管司姓人家一再更正,一再给他们做示范,但是根本没用。大家习惯并乐意这么喊。
曾经有外姓人家建议司姓人家更换姓氏,叫什么也比叫死好啊。司姓人家更正说,我们不叫死,我们叫司。外姓人家说,不管是司还是死,总之不像个吉利的姓氏。
似乎也确实是这个不吉利的姓氏,使得这个家族历经了太多的苦难。也不晓得从哪一代人起,他们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像候鸟一样迁徙的目的,其实主要是为了逃避战乱。他们没有找到一块平静的适合安居乐业的土地,战争总是像死心塌地的癞皮狗一样,尾随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厌倦了颠沛流离,而此刻他们刚好流落到土镇。
对于这样一个不幸的家族,黄姓人家老爷表现了一贯的慷慨。他建议司姓人家就在土镇落脚。但是司姓人家在经过详细地考察后,觉得这里非常不适合居住,因为这里太过富庶,有关隘码头,是上下的要津,随时都会成为一切不管有缘由还是没缘由的战争的主战场。于是,他们选择了秦村。在秦村他们选择了靠山的偏僻地方,那里乱石嶙峋,土地都在乱石之间,但是司姓人家对这个地方很满意。如果发生战争,一来他们打开后门就可以上山,二来乱石缝隙是天然的藏身之处,三来这个地方十分贫瘠,道路崎岖,怎么看都不像出油水的地方。好战者除非是脑袋进了水才可能来这里洗劫。——从而可以使他们司姓人家根本上远离了战争。
不限于战争,所有可能造成人身伤亡和家族灭亡的苦难,都是司姓人家努力要趋避的。诸如干旱洪水等各种天灾,以及痢疾伤寒等各种疾病和瘟疫。为此,这个家族的日子总是过得惶惶恐恐,终无宁日。
2
在司姓人家,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是瘸子。不知是他们的家族遗传还是别的原因?明明看见他们的一个娃娃前些天还是好好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像只灵巧的猴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当你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成瘸子了。谁也没有想到,瘸子,竟然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来的。
每年三月的清明节,土镇所有的人家都要举办清明会,祭奠祖先,上坟扫墓,然后聚集在各自的家族祠堂,赏善罚恶,看大戏,喝酒吃肉,排辈分,认大小,纵情狂欢。唯独司姓人家的清明会是冷清的。冷清的缘由并非他们没有举办,而是提早一两个月就开始筹备了。他们也上坟扫墓,也聚集在祠堂。只是他们的气氛要肃穆得多,而且绝对不允许外姓人家参观。
他们的祠堂大门紧闭。几个壮汉拿着刀刀矛矛,警觉周围一切,严禁任何人接近。有一回秦姓人家的一个鳏夫在清明会上吃多了酒,昏头昏脑地走错了回家的路,来到司姓人家的地盘。司姓人家担任警戒和守卫的人严令他赶紧离开,但是那个倒霉的醉鬼却仗着酒兴,仗着自己秦姓人家在秦村的势力,根本不拿对方的警告当回事,结果就闹起了纠纷。因为他口出恶语,被司姓人家的警卫打了个鼻青脸肿,像撵一头落单的野猪似的,把他赶得远远的。
秦姓人家老爷得知消息后义愤填膺,刚刚还当着大家的面夸耀自己这个家族多么荣耀和显赫,话音还没散去,就有族人挨了打。这可了得?这不摆明了是欺负咱们么!一群人拿着棍棒刀枪来到司姓人家的祠堂门前,吵闹着要他们出来赔礼道歉,严惩打人的凶手。否则就把他们赶出秦村,赶出土镇。司姓人家老爷从祠堂里出来,告诉秦姓人家老爷,他们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如果需要赔礼道歉,他们完全依从,只是请秦姓人家老爷带领族人暂时回避一下,等仪式举行完毕,一定遵办。但是秦姓人家老爷不应允。司姓人家老爷要秦姓人家无论如何尊重他们的规矩,说这规矩是祖宗定下的,仪式开了头,就停不下来,就算天大的事情,也请秦姓人家老爷看在这一天是清明节的分上,看在上天和祖先们的分上,不要逼这么急。秦姓人家老爷以为司姓人家惧怕他们,以为自己得了理,坚持要司姓人家老爷即刻带领他的族人,出来赔礼道歉,严惩打人的凶手。司姓人家老爷长叹一声,说,我们一直在躲避灾难,现在既然躲不掉了,我们也不想再躲了,来吧,你们想怎么样?来吧!
司姓人家老爷话音一落,司姓人家的男人们一瘸一跛地都站了出来,站在他们的家族老爷身后。这群瘸子没有一个手拿武器,全是赤手空拳。但是他们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平静,安详,像一个个阅历丰富的人,正在迎接一场经见过无数次的暴风雨的到来。
秦姓人家老爷和他的族人们都被司姓人家的平静震慑住了,他们不确定那平静下面隐藏的是什么。秦姓人家老爷咳嗽两声,他不想让族人们卷进一场血肉横飞的纷争,甚至不愿意就此和司姓人家结上仇怨,他顶多就是想要回一点面子。司姓人家老爷也恰到好处地向秦姓人家老爷发出了友好的邀请,说他们这个仪式从来都没有外姓人家看见过,不过今天鉴于秦姓人家老爷是位威仪不肃的长者,可以破例。只是不晓得秦姓人家老爷是否愿意赏这个脸面,一来是以此向秦姓人家老爷表示歉意,二来也使得秦姓人家老爷对于他们司姓人家多一些了解。得了台阶,秦姓人家老爷就赶紧下了,说那好吧,就看看你们这是个什么稀罕的仪式吧。
进了祠堂,秦姓人家老爷发现里头的摆设和他们秦姓人家的并没什么两样。高高的神龛子,正中高高地供奉天地君亲师,神龛上是祖宗牌位,下面是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三大牲三小牲,此外还有果品,酒水。与秦姓人家不同的是,在供桌上还摆放着一把刀子。
在供桌前,并排跪着五个男娃娃。娃娃们一脸悲伤,吞声饮泣。
清明会不只是扫墓祭祖、排辈这么简单,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根据族规,对去年家族中出现的善人善事进行奖赏,对坏事恶人进行惩处。难道这五个娃娃,就是要接受惩处的?他们这么小的年纪,会干出多大的坏事呢?秦姓人家老爷瞄了瞄神龛,没有看到摆放在上面的家法,他陡然想起了那把刀子。那刀子很奇特,刀尖前带着个小钩,寒光闪闪,在静穆馨香的祠堂里,格外引人注意。未必他们要对这些个娃娃动刀子?这就是他们说的仪式?如果真是这样,这司姓人家的家法族规,他娘的也太残忍了。
司姓人家老爷叫人摆了椅子,请秦姓人家老爷安坐观礼,随即奉上茶水。
那些秦姓人家的族人们候在外面,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当秦姓人家老爷决定接受邀请的时候他们很不放心,说万一里头摆下的是什么陷阱,害了老爷该怎么办。秦姓人家老爷将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严厉叱责了一顿,说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再说了,司姓人家也不至于如此恶毒。
过了一阵,秦姓人家老爷在司姓人家老爷的陪同下出来了。秦姓人家老爷面色铁青,他向恭送的司姓人家老爷拱手道谢,满脸歉意,说等他们忙过了,一定带了花红酒水,亲自前来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致歉,表达整个秦姓人家的敬意。
那位倒霉的酒鬼见秦姓人家老爷带着大家就这么走了,一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待上前要问秦姓人家老爷,被秦姓人家老爷揪了过来,啪啪就是一阵耳光,打得昏头昏脑,像又吃醉了酒,满地打滚找不着方向。秦姓人家老爷严令家族所有人,从今往后,不得前来司姓人家的地盘滋扰捣乱,更不得与司姓人家的人惹是生非,一旦发现,就在次年的清明会上严惩不贷。
秦姓人家的族人们怎么也搞不明白,家族老爷去了司姓人家的祠堂只一会儿,咋就突然起了这么大变化啊?莫不是吃了人家的什么迷药?或者中了什么邪术?
秦姓人家老爷心事重重。几天后,他把秦姓人家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通知到祠堂,将那天在司姓人家祠堂看到的仪式讲述给了他们听。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哭泣起来。
凡是司姓人家的男娃娃,只要长到十四岁,都要在那一年的清明会被各自的家长领到祠堂里,为他们举行一个非常特别的成人仪式。这个仪式,就是割断他们一条腿上的一条重要的脚筋,让他们从此成为瘸子。秦姓人家老爷说,当时他看见那几个接受仪式的娃娃虽然悲伤,却没有畏惧。他们选择左脚,他们的家族老爷就动手割断左脚的脚筋,他们选择右脚,家族老爷就割断右脚的脚筋。司姓人家老爷的手法相当娴熟,下手毫不犹豫。而那些娃娃竟然没有一个哭泣,他们的父母也都神色坦然,没有一个忧伤的,也没有一个怨恨的。
司姓人家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他们的子孙沦为战争的牺牲品。他们瘸了腿,就成了残废。无论发动战争还是平息战争,没有一方会对残废的人感兴趣,他们不会被强令入伍,也不会被拉夫子。虽然从此行不了平坦的路,虽然受人家白眼和歧视,虽然会带来这样那样的不便与累赘,但是,相对于参与战争去叫别人丢掉性命或者丢掉自己的性命,那还是很算得过账的。
司姓人家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叫他们的子孙远离了战场。男人远离了战场,那么女人呢?所有战争的人,无论是他们自诩的正义,还是非正义,两方都会被杀戮刺激出兽性。为了使得女人们安全,不至于遭受凌辱迫害。在好多年前,司姓人家也会在她们成年的时候举行一种看似更加残酷的仪式,用刀子割破她们的脸皮,或者采取古代惩治犯人的墨黥,使得她们变得丑陋,叫男人厌恶,从而达到逃避灾难的目的。后来司姓人家老爷逐步改变了这种仪式。但是这种延续了不晓得多少年多少辈人的传统,还是在一些家庭里继续被传承。不过大多是应用在已婚女人身上,而且全都是由她们的丈夫来亲自动手。
3
可能土镇没有任何人会像司姓人家那样对时局保持一贯的高度关注和警觉。在司姓人家,常年都有几个人分别奔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了解和掌握四面八方的动向。哪里有驻军,哪里有起兵,哪里有纷争,哪里有人大量采购粮食,哪里有人招募兵士,哪里在拆城防,哪里开始建工事……所有的一切,都要尽可能及时详细地反馈到司姓人家老爷那里。司姓人家老爷会将家族中有头脑有主意有辨析能力的全部召集在祠堂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获得的信息进行研究,然后预测可能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战争,以及这场战争的波及范围深重程度,是否会对司姓人家的安危构成影响,再根据可能的影响来决定整个家族应当采取何种措施进行有效的规避……
由于外出的人都是大家轮流去的,所以几乎司姓人家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探子,对与战争有关联的情报有着先天的敏锐警觉,而且具有相当高明的分析预测能力。
由于多年的打探消息的锻炼,使得他们无形中已经成为真正的侦察者,他们所使用的手段也和那些军队里的侦察者一般无二,比方说观察、窃听、刺探、搜索、截获、测向、调查询问、搜集文件资料等。这样一来,他们无意中流露的形迹就引起了那些真正的侦察者和间谍的怀疑。因此,他们不是被暗杀,就是被擒获,被当成俘虏带回军营。
军营里的人很少有谁会相信司姓人家的话,他们说的一切都会被当成是诡辩,是假话。为了让他们说出实话,军营里的人会想尽办法,这些办法无一例外都是非常恶毒凶狠的。司姓人家吃不过刑讯,只好打胡乱说,等撬不出一句新鲜话之后,就被砍了脑壳,然后抛尸荒郊。
当然也有军营的人会相信司姓人家的话。他们很惊讶,也很奇怪。惊讶的是平民竟然有这等刺探情报和分析情报的能力,奇怪的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家族。最后,司姓人家的探子们会被热情款待,并被强留在军营,委以侦察者或者情报分析员的重任。对于这样的奇才,军营的人不会介意他是不是瘸子。
原来都是由男人去当探子。但是自从探子们大量失踪后,司姓人家老爷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叫女人出门去,到东方,到南方,到西方,到北方,到一切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去刺探情报。这样做也确属无可奈何。
女人们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家族,而且和那些做探子的男人们为伴,耳濡目染早就懂了其中奥妙。加之她们生性警觉敏锐,对战争从骨子里恶心和痛恨,所以她们的探子做得更加优秀。由于吸取了男人们的失败经验,女人们总是处处小心翼翼,她们装成讨饭的,装成三姑六婆,丝毫不露马脚。逐渐的,女人们也就取代了男人,成为司姓人家侦察情报获取战争消息的主力。
后来她们有相当一部分跟随从爱城经过的红军,参加了革命,其中还诞生了一位将军。只是当时司姓人家的男人们觉得天塌地陷一般,因为他们很多人就此成了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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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和预测战争,对于司姓人家来说,并不是最主要的工作。最主要的工作,是他们为了应对战争可能带来的灾害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比方说躲避和储备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