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结巴爹听牙六说了,目瞪口呆。
牙六爹说,我家牙六从不敢在我面前撒谎,你就叫结巴给我表演看看,活了四十几岁的人了,也开开眼界。
那么高?他那又不是喷水枪。结巴爹笑起来,仿佛牙六父子俩在跟他开一个荒诞不稽的玩笑。
真的,叔,你家结巴今天给我表演了一回,还给春花和她妹妹春雨表演了一回呢。牙六赌咒发誓地说,谁要骗你,谁就不是妈生的!
说你娘的个屁呢。牙六爹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
结巴爹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起结巴来。结巴早就躲进里屋去了。
你给老子滚出来!
听见叫唤,结巴畏缩着贴着墙,站在大家面前。
你就尿一泡给我们看看。牙六说,要不,他们还说我在吹牛。
结巴摇摇头。
叫你尿就尿啊!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能耐!结巴爹一伸手,就把结巴从墙边给提到院坝当中了。
我、我没尿了。结巴哆嗦着,说话声嘤嘤的,蚊子叫唤般细小。
对,他得喝点水。牙六马上去里屋捧出一瓢水来。结巴窥了窥他爹,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来。
你是要死了么?喝这么多冷水,肚子疼了咋办?肚子撑破了咋办?第二瓢的时候,结巴娘回来了,抢了那瓢,把水泼在地上,骂道。
结巴愣愣地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
让他喝。结巴爹示意牙六再给结巴端点水出来。
你这是干啥啊,就是见不得他是个结巴,也不能让冷水灌死他,让尿憋死他啊。
嘿,你还不晓得,你这儿子可大能耐了呢,能把尿放一两丈高。结巴爹冷笑着。
结巴连着喝了三瓢水。
尿啊。结巴爹说。
我、我尿不出来。结巴一脸无奈地说。
不是说你能尿多远么?结巴爹脸上动了怒气。
你、你在这里看着,我、我尿不出来。结巴拖着哭腔说。
你他娘的。结巴爹后退了几步,恨恨地说,我站在这里你可以尿了么?
结巴摇摇头。
结巴爹咬牙切齿地指了指结巴,无可奈何又后退了几大步。
结巴还是摇头。
我死了你才尿得出来,是不是?结巴爹发狠似的一直远远地退到田埂上。
结巴把裤子褪到脚踝上,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捏着那只“小鸟”,仰起脖子,望着天空中白花花的太阳——
正午的阳光下,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我的天!牙六爹张大嘴巴。那水柱闪耀着银色的光亮,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然后在阳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飘洒下来。一阵风儿吹过,珍珠飘落了牙六爹一身。
结巴爹马上就想到,应该把结巴带去见张神仙。
见他做啥?结巴娘往一只口袋里捡着鸡蛋,十个。每次找张神仙算什么命相,看什么八卦,总是要拿十个鸡蛋去的,这是报酬。对这十个鸡蛋,每次结巴娘的表情都是和现在一样,生离死别似的,舍不得。
你说找他做啥,给咱这孩子算算命呗。
都算多少回了,还算。结巴娘停住了捡鸡蛋的手。你看,这好不容易才下的几十个蛋,还得去换盐巴呢,那只老芦花鸡马上就歇窝了,要秋后才会开窝的。
这回算的不一样。结巴爹接过装鸡蛋的口袋,想了想,从里面取了一个出来,说,给咱孩子煮着,回家就吃。
回想着爹刚才说的“咱孩子”,被爹牵着行走在去张神仙家的路上,结巴突然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感动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爹说“咱孩子”,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被爹牵着,爹那双满是茧子的手竟然是如此柔软和温暖。
结巴抬头看了看爹,爹望着前方的路,眼睛里荡着春光般的神色。
张神仙叫他那驼背女人给结巴舀了三瓢冷水,结巴在他们的注视下,在灿烂阳光里,照样尿得那么高。
啥时候能够尿这么高的?张神仙问。
我、我忘记了。结巴想了想,好像是突、突然就能。
“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张神仙摇头晃脑地诵咏着,听得结巴和他爹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过川剧大戏《封神榜》么?
看过啊。结巴爹说。
你知道殷纣王么?
哦,就是那个见了女人就要上的家伙么?结巴爹笑起来。你说这,和咱孩子有啥关系呢?
关系大了。张神仙将结巴拉到跟前,细细地上下看了一回,沉思了一会儿,捋捋山羊胡须说,相传殷纣王小的时候,能够尿十八步,力透墙壁。
殷纣王长大后,再怎么行男女之事,也从不知疲倦,三宫六院加无数嫔妃,他一个晚上就可以一个来回。张神仙接着说道。这历朝天子,这样的人,只出了秦始皇帝和殷纣王两个人。
你是说……结巴爹紧张起来。你说这干啥?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张神仙四处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了结巴和结巴爹一眼。
结巴爹牵着结巴,道了谢。
先别走,把东西拿回去。张神仙叫他的驼背女人把结巴爹刚才送的鸡蛋拿出来,亲自递到结巴手里,拍拍他的头。
这哪行呢?结巴爹拿过鸡蛋,塞到张神仙手里。
别,谁的东西我都敢吃,就不敢吃你这娃娃的。张神仙让结巴爹把鸡蛋拿回去,煮给结巴吃,还叫结巴爹今后别给孩子喝冷水,要喝,就喝晾好了的白开水。另外,也别随便尿,那尿,金贵呢。
啥金贵?结巴爹上前一步,想讨个明白。
天机。张神仙晃晃脑袋,不可泄漏。
5
春花和春雨叫上牙六,说单靠她们请结巴,是肯定请不动的。
谁叫你们打他呢?牙六得意地说,我是结巴的好朋友,我肯定请得动他的。
看见春花和春雨站在牙六身后,结巴说,我不跟你们玩。
不是玩,是我爹叫你去。春花说。
我不去。结巴说。
我爹是书记,秦村是人都得听他的命令,你为啥不听?春雨说。
你爹叫我去做啥。
叫你去尿给他们看。
可是我爹不准我随便尿,我爹说了,我的尿,很金贵的!
不就尿么?啥金贵的?牙六问。
结巴摇摇头,说张神仙给他爹说的。
几个人就去找结巴爹。
结巴爹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
乡里干部来了,听说结巴尿得高,就叫我们来请他。春花走到结巴爹跟前,说,不是我爹要看他尿,是乡里的干部。
要请,叫你爹亲自来。结巴爹跟春花说。
春花爹还亲自来了。结巴爹正端着瓢凉开水,结巴把脑袋伸在瓢里,咕咚咕咚喝着。
老兄弟,你家一个小娃就这么大架子啊,还得我堂堂一个书记亲自来请?春花爹呵呵笑着,给结巴爹递了支纸烟,然后掏出了个精致的打火机,啪地给结巴爹送上火。还生我气啊,那可是国家规定的,要生,也得先经过国家同意啊。今天,我就是来给你道喜的。
喜?结巴爹吸了口烟,一副懵懂的样子。
装傻么?春花爹呵呵笑道。今天来的,可都是管计划生育的,叫你家娃娃一尿,尿得他们高兴了,没准就依了你再生个娃的要求。
你蒙我?结巴爹疑惑地乜斜着春花爹。
蒙你?春花爹指了指正端着个大水瓢的结巴,冷笑道,你不是早算好了这步棋的招儿么?
你安排的,能不去么?结巴爹呵呵笑起来。
鸟呢,说,你是不是现在还记恨我?
记恨个鸟,猴不训不精,人不闹不亲。结巴爹挠挠脑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这就对啦,那是国家法律,我是执行的,你怎么能够怪我呢?走吧,跟我一块儿过去。春花爹站起来,拍拍结巴爹的肩膀,咱老兄弟俩好好喝两盅。
我不去了,你那里来了干部,我好意思往桌上坐么?结巴爹推辞着。
你这就是假,你其实脚底都抹油了,早想去见那两个干部了。春花爹拉着结巴爹的手说,我告诉你,那两人都喜欢喝点儿,当着他们的面,酒桌上,你跟他们敬上两杯,我再敲敲边鼓,说不定你再生一胎的事情就成了。
结巴爹拉着结巴,春花爹牵着结巴爹,三个人往春花家去了。
结巴没想到,他家和春花家的仇恨,居然会一股风似的说没就没了。
6
结巴爹是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的。
这场酒喝得可真有时间。下午那两个干部走了,春花爹叫春花娘重新弄了几个菜,挽着结巴爹胳膊继续喝。一直喝到夜里。
结巴爹醉得不轻,回家就吐,趴在地上起不来,但是精神却好得很。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听着呢。结巴娘收拾着他刚才吐的秽物,一肚子的不满。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要死了么?哼哼啥,有话就说啊!
咱孩子可以尿、尿那么高,那、那尿,算是给老子长脸了,出头了!结巴爹伸着指头,东晃晃西晃晃,艰难地说道。
结巴看着他爹嚷着嚷着,那手指慢慢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传出了雷鸣般的鼾声。
半夜里,结巴醒了,看见爹和娘坐在灯光里,正说话。
自己的肉自己疼。娘说。
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爹说。
你不打他嫌弃他就行了。娘说。
现在还说这些么?这普天下就出了咱们孩子一个,把鸡蛋送给张神仙他都不敢吃。爹幽幽地说。
娘没有吱声。
可惜他生在新社会里,要是旧社会,没准就是个帝王,爹叹息说道。张神仙没明说,我明白他那意思。
算给你长了脸。娘笑着说,娃娃的乳黄都没掉完,你就开始跟着享福了。
是啊是啊。爹说,那两个干部还说了,啥时候把咱们孩子请到县城去,尿给县长和书记看看,让他们开开眼界。到时候你也去,去见见县长书记,也享享娃的福。
娘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晓得,他们今天对我那个尊重啊,轮番着跟我敬酒,一杯又一杯,春花爹在我面前,像、像孙子,呵呵。爹的笑声宛如他平常的鼾声一样,拖得老长,沿着头皮,一直掉在脚下。
同意我们生么?娘不笑了。
同意啊,咋不同意呢?爹笑着在娘胸口上一拧,你只管撅着屁股生吧。
真要生么?娘问。
生啊!爹住了笑,叹息一声,他尿得再高,也是结巴,生一个吧,生一个不结巴的。
真不晓得,他咋就能够尿那么高呢?娘不吱声了,许久,说道。
先不管这个,来,人家答应咱们生了,就别耽搁。
结巴看见爹把娘摁倒在床上,娘反手灭了灯。黑暗里,传来娘含糊的牙疼似的呻吟声。
7
春花爹是第一个喝结巴尿的人。
那是一天大早,春花爹就跑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暖水壶。
尿点,快叫你家娃娃起来,给我尿点。春花爹说。
这么早?他还睡呢。结巴爹迷糊着眼睛。
结巴被从睡梦里叫了起来,正两眼惺忪着,就见春花爹把暖水壶塞在他的胯下说,这是你起床的第一泡尿吧。
结巴点点头。
那就是头尿了。春花爹扒下结巴的裤子,把水壶往他的“小鸟”上凑了凑,说,你尿啊。
尿水壶里么?
不尿水壶里,直接尿我嘴里啊?
在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目光里,结巴对着水壶尿起来,水壶里咚咚的声响在早晨很悦耳。
更让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是,春花爹捧着那暖水壶,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往嘴里灌着。
张神仙还是泄漏了天机。
张神仙告诉春花爹,你不是想生儿子么?这算命啊,天算三分之一,地算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却是要靠自己算计,只有天地人和了,那才能万无一失也。
咋解释?春花爹问。
也就是天让你生儿子,地也让你生儿子,尽管如此,可是到头来还得看你。
我怎么了?
你阳气不够!凡阳气不足者,则阴气盛;阴气盛者,就只有生女子了。
那怎么办?
所谓天机不可泄漏,除你晓得之外,万万不可让第二人知道,因为这会损我阳寿的。张神仙凑近春花爹的耳朵,告诉他说,要想生儿子,只有那个尿得天高的结巴可以帮你。
张神仙说,结巴的头尿,也就是每日清晨的第一泡尿,是纯阳之物,喝了可以补阳气。除此外,喝了结巴的头尿,还可以让那些男事不举者,尽显丈夫本色。
只是——张神仙说,女子万万不可喝,轻者长胡须,重者,终生不育。
连着两天,春花爹都是大早拎着水壶过来接尿,然后边往回走,边喝。到第三日早晨,结巴爹和娘就说,结巴的头尿尿到茅坑里去了。
那么金贵的尿,可惜可惜啊!春花爹叹息着,回去了。
结巴偷偷跑到春花家,给春花爹说,我的头尿还在呢。春花爹一边拿水壶,一边夸他是好孩子,十个春花春雨也比不过。
后来,春花爹来接尿的时候,总是要拎上些个鸡蛋啊、酒啊啥的,说是给结巴补身体。
再后来,结巴家门口大早就排起了队伍,端碗的,拿瓶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爷们,有的半夜里都来等着了。
结巴看见家里没有鸡却有吃不完的鸡蛋了,不打酒有喝不完的酒了,他爹和娘的脸上,总是堆满了呵呵的笑。但是结巴并不是很高兴,他讨厌每天早晨被人从睡梦里叫起来,把着“小鸟”,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些口子很小的器皿里尿,要是不小心尿出来了,那些人还会咋呼着叫唤可惜、金贵。越是咋咋呼呼,就越是让结巴紧张,老尿不畅爽。
结巴从心底盼望着能够有一次像以前那样子的酣畅淋漓的尿,尿得急急的,尿得高高的……想着想着,结巴打了个激灵。
8
结巴悄悄溜出了门。
牙六昨天傍晚找到结巴,要他多喝点稀饭,然后到老拱桥去,他们在那里等。去了,牙六、春花、春雨,还有村里的几个孩子,大家一起紧紧地把结巴簇拥着。
牙六说,大家这么久没看见你尿了,老想着,都不知道你现在究竟还能够尿多远。
春花从包里摸出一团用菜叶包裹的什么东西,递到结巴手里,说是她娘昨天晚上做的鱼丸子,本来想昨天晚上送给他吃,怕娘骂,就今天给他带来了。春花催促结巴赶快吃,说她一直捂在怀里,现在还有点暖乎。
结巴是经常吃春花和春雨的东西的,他吃的时候,春花和春雨就愣在一边看着,那眼神,让结巴心里柔柔的,像是被一双长满羽毛的手轻轻抚摩着一样。
牙六也给结巴带了东西,是两个鸡蛋。
其他的孩子也都带了东西。
我早告诉他们了,要看你尿,就得像那些想喝你尿的人一样,送你东西。牙六每说一个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就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双手把东西给结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