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姓人家不只储存粮食,还储存药物,有时候药物比粮食更重要。每当预测到战争无法避免就要降临身边,司姓人家就会去土镇唐姓人家药铺,采购大量的药物回来。因为供销的关系,所以司姓人家和唐姓人家药铺建立了相当密切的友谊。
唐姓人家药铺从来不缺乏创研精神,他们一直走在土镇医学的最前沿。当美国的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的消息在数年之后传到土镇,许多人都在惊叹原子弹的威力,而唐姓人家药铺却在默默地进行着如何使用药物抵御原子弹伤害的研究。唐姓人家药铺弄清楚了原子弹的伤害原理,一是被直接炸死,那无药可救;还有一种是被辐射,被辐射的人会慢慢死去,也就是说,还有命。有命就有药,所以,唐姓人家药铺就开始了抵御原子弹辐射的药物研究。
就在土镇和外界到处都在嚷嚷要爆发原子弹大战的时候,唐姓人家药铺抵御原子弹爆炸的药物研究取得了初步成功。这成功没有及时向外公布,因为此时担当唐姓人家药铺掌柜的,是个比较低调的人。但是,他却第一时间向司姓人家透露了这个消息。司姓人家在获知这个消息后,不容唐姓人家药铺掌柜拒绝,坚持采购了一批抵御原子弹爆炸的药物。一回到秦村,司姓人家老爷就把家族的大大小小全部召集起来,将药物分发下去,详细讲解了服用说明:要有效抵御原子弹爆炸,必须在原子弹爆炸前三天开始服用,原子弹爆炸后,再服用三天,当无大碍……
根据所获取的情报,经过仔细周详的分析,司姓人家得出结论,三日之后,肯定要发生原子弹大战。于是,司姓人家就开始了服药。服药的当天晚上,司姓人家每个人都感到眼前白光闪耀,那白光是那么亮,像平常传言的那样,超过了一百个太阳。白光熄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昏迷。
——其中有一多半的人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
解梦者
名词:
檀木步辇:土镇统治者黄姓人家老爷巡街的坐具。每天清晨,黄姓人家老爷都会乘坐檀木质地的步辇,巡视土镇。
绝苗:只生长于土镇的一种植物,可入药,唯一的功效就是让女人绝育。绝苗的花朵非常美丽,有着迷惑人的香味。据说只要把花草放在女人常住的房间,就可以使女人三五年内无生育。
1
在土镇并不漫长的岁月中,诞生了数不尽的奇异人士,他们与生俱来或者后天练就的奇异能力和行为,成就了他们至今都还在广为流传的亘古奇闻。解梦者就是其一。
解梦者是土镇秦村人,先前是有过一个姓氏的,只是后来都不叫他们那个姓,而是给改了,改成了梦姓,他们也坦然接受了这个新的姓氏,大家也都觉得很贴切。
梦姓人家并非天生就具有解梦本事。也不晓得是从哪一位先人开始,他们就拥有了解析梦境预言未来的能力。他们曾经想要把解梦作为养家糊口甚至兴家立业的技能来发挥,而且也轰轰烈烈搞过一段时间,可惜行不通。前来寻求他们帮助的人们说出的梦境真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就像变幻莫测的星云难以捉摸。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很容易就被搞得失去了解析能力,另一部分人解析的准确度大大降低,还有几个由此惹下可怕的麻烦。
梦姓人家在最鼎盛时期,在土镇支摊摆点十几个,光是一个土镇码头,扯出的幌子都有三个。他们还把解梦的营生做到了爱城。这光凭嘴皮子就能挣钱的生意的确一本万利,这让他们很兴奋。他们荒废了土地,梦想家族里头的妇孺老幼个个都能口若悬河,那么天下的金银将像东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淌进他们家的门槛,不些年头就可以广厦万间,牛羊无数。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样的想法缺少依据,起码没有一个可靠的梦境支持。前去爱城的人除一个腿脚利落的完整地跑回秦村,其余的无一例外都遭受了重创,丢掉了身体的某个部分,比如指头或嘴唇,因为他们集体解错了梦,坏了一个大户人家女娃子的名声。
梦姓人家当家的背着钱袋子去了爱城,磕头作揖好不容易求人家饶了他们。在上船回土镇的前夜,当家的做了个梦,解析出来的意思是,不能行船,怕有凶变。于是改坐车。老牛破车,一路艰难,回到土镇已是半月后。谁晓得回到码头就不得不面临一件更可怕的事,梦姓人家当家的长子——一位最擅长解梦的几乎百分之百准确的能人,还要再次被处以割掉舌头的刑罚,因为他给人解梦的时候,散布了一条与黄姓人家老爷有关的谣言。
尽管梦姓人家当家的四处打点,指望能保住那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大笔的银钱花费下来,杜姓人家行刑官答应帮忙,不过舌头还得割,只是会争取给他留长一点。梦姓人家当家的长子后来还为人家解梦,只是说话不清楚,啊啊哦哦,如果不是他的老婆担当翻译的角色,在一旁重复和解释,别人就休想听清楚。
一个偶然的机会,黄姓人家老爷看见梦姓人家的长子还在重操旧业,觉得很稀奇,一个没有了舌头的人,怎么磨嘴皮子呢?叫了过来,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又在制造黄姓人家老爷的谣言。那能人吓坏了,拼命解释,说没有,绝对不敢。通常嘴巴里有整条舌头的人,会在紧张的时候往里头缩,短半截,说出的话语含混不清。但是能人一紧张,那短半截的舌头却突然变得长了,自从被割掉半截舌头后就再没说出个囫囵话,却意外的在这天字句清晰了。黄姓人家老爷问,你说什么?怎么?梦姓人家当家的长子说,不敢,老爷,不敢。黄姓人家老爷立马叫了杜姓人家行刑官来。杜姓人家行刑官吓得不浅,赶紧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黄姓人家老爷大怒,说,你懂规矩,怎么处置你赶紧办来!
杜姓人家行刑官只得重新给那能人割。这一回割得很彻底。此外,他还把梦姓人家当家的也捆绑起来,说黄姓人家老爷说了,你一张嘴巴不好好吃饭说话,打着解梦的幌子胡说八道,也该挨割。说着割掉了他的上下嘴唇。
没有了嘴唇的梦姓人家当家的,龅一嘴烂牙,他不再为谁解梦,连话也不肯再说,所有的工夫都花在了吸溜那不停地往外流淌的哈喇子上了。没过几年,梦姓人家当家的就死了,继任者是他的小儿子,他是梦姓人家众多解梦者中的权威,别的只能解夜晚的梦,而他连那白日梦都有办法。
2
就像水姓人家的娃娃生下来就会水一样,梦姓人家的娃娃生下来就懂得梦的预示功能,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解析那些梦就像经验丰富的松鼠吃坚果,轻易地剥掉一层层外壳,直接取出甘美的果仁。
渐渐地梦姓人家发现这解梦并不能当作一种营生来做。祖先们遗传给他们这本事大概并非是要他们以此赚钱谋生,而只是为了多给他们一种感官功能,就像一个人多长出只眼睛多长出只耳朵多长出只手,却并不是一定要用这只耳朵和这只眼睛去探测别人口袋里银钱多少,然后用多出的那只手将其拿出来揣进自己的口袋。祖先们遗传给他们这种特异功能,和给他们一盏灯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为了帮助他们照亮前行的路程,早一点看清楚坎坷,看清楚陷阱,早一点采取方式规避,以保证梦姓人家的顺利繁衍。
除了偶尔为人解梦以换取几个盐巴钱,梦姓人家基本上不再把解梦当作赚钱的技艺。说白了,经过这么长期的遭遇,他们已经很清楚了梦这玩意儿。虽然人人都在做梦,可是究竟有谁会像他们这样在意它们呢?那些前来解梦的人,只是做了怪梦并且自己都已经有了某种不安预感的时候才来找他们。这些人总是很紧张,会过分地夸大梦里头的不安成分,也就是说,因为他们不善于对待那些梦,梦就像母鸡肚皮下的鸡蛋,已经破壳变成了长毛的小鸡。由于惊恐和遗忘,他们复述给解梦者的梦,已经不完整不准确了,不是变形变异,支离破碎,就是坚固结实,如同磐石,难以破口。这样的解梦,等于是解答一道错误的算术题,答案肯定是错误的,因此解梦下来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更为关键的是,那些前来解梦的人,找到解梦者要求破解的梦,只是他们做的万万千千的梦中的一个。要晓得,那些梦都是各有相连的,它们串在一起相互说明,相互印证,就像春夏秋冬的彼此交替和密切关联,才可能形成年。就算你能通过那些支离破碎的梦的残片,为其解出梦的暗示,那些预言有多少是光明的?是可以说出口的?不是阴谋,就是难言的隐讳,或者干脆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分明说对了,他却偏偏诬陷你说的是谣言,是中伤和诋毁,由此招致被暴打,被割掉舌头和嘴唇,被敲掉牙齿,打碎膝盖,被灌陈尿,被塞狗粪,被泼狗血再沾上鸡毛……
再后来梦姓人家基本上不再跟任何人解梦,他们已经搞清楚了梦的特性,不再受梦之外的任何诱惑。他们晓得,除他们梦姓人家外,梦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梦是老天爷以他的神明之手,赠送给大家的非常厚重的礼物。你可以通过梦,得出你之前所做的任何事的结果,并延伸到未来。因此,梦更像是谜语。而掌握了破解这个谜语的能力的,只有梦姓人家。就像老天爷让每一个人都拥有一堆坚硬的果子,却只给了梦姓人家破壳的锤子。既然老天爷对梦姓人家如此眷顾,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去奢求其他?
3
梦姓人家开始用梦来指引他们的生活。因此这个家族的人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干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起身穿衣裳、下床,而是回忆昨夜的梦境。他们像细心的老太太收获南瓜,总是要先数一数藤蔓上有多少瓜,然后才开始有选择地找到第一个,慢慢来摘,最后当然还会仔细地检查有没有遗漏在草丛里的。所有梦姓人家的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保持着睁开眼睛前的姿态。他们不理会从墙缝瓦隙投射进来的光线正在逐渐变强,也不理会拜访者站在门口高声地喊叫和狗的狂吠与鸡的啼鸣,他们自然不会听见枝头鸟的鸣叫和房侧涓涓溪流的潺潺声。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部沉浸在昨天晚上的梦境里。
他们要最大限度地回忆起昨天晚上做过的梦,尽量叫这些梦复原,不遗漏任何细节。然后再对这些梦进行深度挖掘和分析,找出其中的蕴藏和喻义……这是一个精巧仔细不容分心的活儿,因此得耗费大量的时间。最后他们才开始动动身子,根据梦的提示,先动腿还是手,随即是先穿衣裳还是先穿鞋子。所以曾经在非常漫长的一段时期里,梦姓人家的人是没有早晨的。因为当他们打开房门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被梦指引的生活因此很是无法得到平常人的理解,这个家族的人的举止总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年代,我可能会遇见很多奇怪的人。我会在某个溜达在秦村的上午发现一个没有穿裤子但是却穿着鞋袜的人,他正在田里除草,还高声唱着山歌:樱桃好吃树难栽,鲤鱼好吃网难抬,山歌好唱口难开,娃娃好养布难买……嘹亮的歌声里,他胯下的那活儿就像秋熟的梨子一样随风摇摆。我肯定不会感到奇怪,因为这人是解梦者家族的,他之所以不穿裤子却穿鞋袜都只是受梦指引那样。当然唱歌也是,梦指引他得唱山歌,包括他边唱边干的除草。我也会看见一个收获的人被饿得偏偏倒倒,他背着金灿灿的苞谷,却因为饥饿两眼发花腿脚不稳。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是解梦者家族的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前三天做了个梦,破解得出的答案就是他得好些天不能吃饭。究竟是多少天?没有准确的回答,这得看他是不是能在随后的梦里找到答案。就当时的情形来看,很难,连着三天晚上的梦,他都没有破解出可以吃饭的示意。我还可能会看见一个不断烧掉房屋又进行重建的人。此人也是解梦者家族的,我不惊诧是因为我了解他们。
因此,在解梦者家族人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总会叫人意外。他们的生活总是千奇百怪,总是毫无章法和规矩可言。平常人没有勇气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因为进去以后不疯掉才怪呢。不相信就来试试。他们会把白天当成黑夜,有谁见过睁着两眼在阳光底下打着火把前行的人?他们会把黑夜当成白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收割芝麻。他们要不几天不出门,要不就出门几天不回家。他们会在暴雨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暴雨中的房屋门洞大开,但是他们不会贸然进去,因为他们受了梦的指引,会有一场暴雨到来,倘若屋中有人,便会有大火降临。现在暴雨如约而至,他们必须得撤离房屋,伫立雨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趋避大火的发生。是的,一切都是受了梦的指引。被梦指引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糟糕,黑白混淆,秩序混乱。可不容忽视的是,这个奇怪家族的人却总是能平安度过危难,人丁既不颓化也不兴旺,始终保持在一种稳定调和的态势。相比他们,有许多曾经旺盛得像七月稗草的家族,却在危难中轻易地被覆灭,就像狂风下的落叶。
解梦者家族之所以能平安度过危难,当然也是受了梦的指引。黄姓人家和蓝姓人家那场在秦村的会战,致使秦村好多人都被误伤误杀,而解梦者家族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是因为他们早在三天前就受了梦的指引,躲避到深山里头去了。在随后的旱灾中,尽管遍地饿殍,他们解梦者家族也没几个人死亡,因为他们受了梦的指引,早一年就有一多半人离开了秦村,逃亡遥远地方,直到甘霖普降,大地复苏,他们才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