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至,秦三老汉带着他老婆,赶了一大群鸭儿夜宿土镇,没想到半夜碰上涨贼娃子水,不光鸭子被大水冲走了,他婆娘也被带走了。秦三老汉拄着长竹竿站在河堤上,裤腿挽得高高的,每一个走近他身边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嘟哝,“到哪里去了呢?到哪里去了呢?”
从那以后,陈厨子再没看见过秦三老汉,有时候突然想到他,也以为他早死了。秦三老汉还活着。今年开春,陈厨子在一个垃圾堆边见到了他,他嘴上叼着半个饼子,趴在垃圾桶里翻腾。
“秦三老汉!”陈厨子喊了他一声。秦三老汉没理他。陈厨子继续喊,“秦三老汉,秦三老汉……”等到他终于扭过头来,陈厨子心头一紧,晓得这个人坏了,因为他那眼神是呆板的,是傻子才有的。
秦三老汉是坏了,得了老年痴呆病,成了个老傻子。三天后,他的儿女们撵到土镇,把他带回家。没过两天,他又出现在土镇,继续在那些垃圾桶里翻腾东西吃,不翻东西吃的时候就站在河堤上,树桩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不了几天,他又被带回秦村……结果他总是会再次出现在土镇……他的儿女们拿他没办法,干脆也就懒得管了。
5
陈厨子从外头回来,刚到门口,就碰着建东和建西了。陈厨子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屋里,然后打开手上的塑料袋子,从里头端出秦三老汉没吃的剩饭和鸡蛋、牛奶。
“看样子确实没啥问题嘛。”建西看看建东,呵呵笑着说,“你还担心他,他现在都在照顾别人呢。”
“你们给建南打个电话,喊她晚上回来吃羊肉,今天冬至节呢。”陈厨子说完进了睡屋,他要躺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我要回广州,看你没事我就准备走了。”建东跟着进了睡屋,摘下手套,摸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
“把钱拿走,我不要钱。”陈厨子慢慢脱着衣服。
“不要?建南跟你伸手,你拿啥给她啊?”建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
陈厨子脱了衣裳和鞋子,蜷上床。建东上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建南是不是又在开始打拆迁款的主意啦?”建西还在嘻嘻笑。
“她是你们的妹妹,就算再咋个丢你们的颜面,她也是你们的妹妹啊。”陈厨子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叹口气,闭上眼睛,“你们也莫要以为你们多成功,这一辈子的路长着呢!”
建东和建西都怔住了,两人相视一眼,决定离开。
“晚上叫上你们妹妹,早点回来,冬至,我炖羊肉给你们吃。”说这话的时候,陈厨子没有睁眼。
“他们还等我回家吃晚饭呢。”建东说。
“你跟他们说,我哪一天没死,这里就是你的家!”陈厨子语气很重。
建西本来也是要说晚上不空的,听了陈厨子的话,赶紧住嘴。
“好吧。”建东叹口气,“你晚上也不用做了,我们带你出去吃,建西,你早点定个桌。”
“还是打包带回来吃吧。”建西看见陈厨子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流出来,戳了建东一下,示意给他看。建东看见了,欲言又止,摆摆头,轻叹一声,扯着建西出了门。
陈厨子并没睡着,他只是想躺着,觉得躺着可能舒服点儿。在去给秦三老汉送饭的路上,他觉得胸口一阵刺疼,都疼出冷汗了,只好靠在一堵烂墙上喘,正喘着,有东西涌上来,随口一吐,满嘴血腥。低头一看,自己刚才吐的是血,黑色的疙瘩血。
饭菜还原样摆在那里,鸡蛋、牛奶也没动。秦三老汉还蜷缩在破棉絮里头。挖机和铲车的响声越来越近,地皮子颤得所有东西都跟着一起跳。
陈厨子喊了秦三老汉几声,没应,推了两把,他蠕动了几下,并没像早上那样钻出脑壳来,只哼唧了几声。陈厨子把手钻进棉絮里,摸出秦三老汉的胳膊。秦三老汉的脉象很虚很弱,像垂挂在檐口的蛛丝一样捉摸不住。
“老伙计啊,今天冬至啊,是应该来碗羊肉汤的啊……”陈厨子搬了个砖头过来,在棚子门口坐下,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秦三老汉扯闲条——
“以往我开饭铺子的时候,冬至这一天,羊肉汤起码要卖一百碗,遇着逢场天三百碗也不止呢!熬羊肉汤呢,就是清水、羊骨头、羊杂,先大火,后小火,羊肉要最后才放,汤熬成奶白色了,这才搁点儿花椒,搁点姜,有点感冒的也不怕,给他搁点胡椒面子。要是有贪图味道大的呢,再给他搁点芫荽末子,辣椒面子搁那儿随他加,要是他想下酒呢,就给他搁半把炒黄豆,那香哟……”
秦三老汉像是没受住诱惑,他从棉絮里钻出脑壳,像只缺氧的老龟。
“这个吆喝,‘嗨,陈厨子,给我来一碗,’那个吆喝,‘嗨,宽面条,收钱哦……’喊收钱的肯定是第一次来喝羊肉汤的,哪个收钱啊?墙边上搁了个箩篼,自己把钱往里丢,吃多少丢多少,要找零呢,也自己动手,我们哪里得空嘛,是不是……”陈厨子嘿嘿笑两声,揩了鼻涕和眼泪,“只有那个大茶壶不老实,只给一碗的钱,他肚皮大,又爱喝酒,没个三碗四碗,哪里填得满他那个狗肚子呢?”
秦三老汉满是眼屎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咧咧嘴,笑了。
“今天冬至呢,不光羊肉汤,酒这东西——咱们晚上是不是也该来点儿?老伙计。”陈厨子看着秦三老汉。
秦三老汉点点头,闭上眼睛,老龟一样,慢慢缩回到破棉絮里。
陈厨子睁开眼,他躺不下去了。也不晓得这个时候市场上还有没有羊肉。起床很折磨人,胸口憋闷,浑身乏力。在床沿上坐了一阵,一阵寒意袭来,他哆哆嗦嗦穿上衣裳,揣好钱。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抓了根拐杖拄着。
6
每个餐馆都挤满了吃羊肉的人。建南去了家新开张的“羊歪歪”,叫了个大锅打包,还另外买了两斤熟羊肉。建南的男朋友小心地端着锅跟在身后,她一手拎羊肉,一手牵着个小男娃,男娃是男朋友的,七岁,路上一直低垂着脑袋。
陈厨子没有在家。锅里炖了一锅羊肉,汤色雪白,案子上摆了黄瓜条、莴笋尖、豌豆尖、茼蒿、芫荽末子、白萝卜丁儿、葱花儿、豆腐乳、腌菜粒儿和炒黄豆。
“老爷子整得齐备啊,到底是开饭馆的。”建南的男朋友拿勺子舀着尝了一口,啧啧称赞,“‘羊歪歪’哪里敢跟这味道比啊,这才是美味呢!”
“我要跟你说个事情,你肯定会后悔的。”建南说。
“啥事?你说。”男朋友往建南身边凑。
“你离我远点儿。”建南搡开男朋友,“我说真的……”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建东和建西回来了,身后跟着个送外卖的,端着一口大锅子。
建东进屋一看就笑起来,“今天晚上开羊肉大会啊?爸爸炖了一锅,建南端了一锅,这里又是一锅,吃哪一锅啊?”突然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娃娃,“哎,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过来。”建南向那个男娃招招手,又向她的男朋友招招手。等两个人都站到了身边,建南给建东和建西做起了介绍,“这是我……我老公,明天我们就去办证,姓张,叫柏霖。这是柏霖的娃娃,来,娃儿,叫舅舅,这是你大舅陈建东,这是你二舅陈建西……”
那个男娃也听话,就按照建南的吩咐怯生生地叫,晓得自己叫得小声了,又赶忙大声重复了一遍。
“张柏霖,嘿,跟张柏芝家有关系么?不是香港过来的吧……”建西笑呵呵地问。
建南恨恨地瞪了建西一眼,正要回嘴,建东摆摆手,“爸呢?爸去哪里了?”
“我回来就不见他,可能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吧。”建南说。
“是给那个疯癫老头送吃的去了吧。”建西说。
“你们倒是去看看啊。”建南说。
建东和建西出了门。兄弟俩在门口站了一阵,想要就建南的事情交谈点看法,却又觉得不好说什么,各自叹了口气,走过幸福大道,穿过安置小区,来到那片废墟上。正四处瞅呢,突然听见废墟当中炸起一阵火光,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过一会儿,燃起一团火来,像是在焚烧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从废墟里走出来,走到微弱的路灯下。
“那是爸吗?”建东眼睛近视。
“是爸。”建西说。
陈厨子手里拎着个酒瓶,像是喝醉了般晃晃荡荡走过来,走到建东和建西跟前——
“你咋喝酒了?”建西问,“你不是有高血压不能喝嘛!”
“今天是冬至嘛,喝点也没啥。”建东说,“只是你咋跑这里来喝酒啊?我们都在家等你呢。”
陈厨子穿了套崭新的衣裳,脖子上还围了条围巾,头发也是新理的,还梳了个大背头。他看都没看建东和建西一眼,径直走了,走得越来越快,晃晃荡荡的样子活像一只飘起来的葫芦。建东和建西跟在身后,都快小跑起来了。这情形叫他们心头发怵,却又不敢吱声,生怕惊动了他,使他噩梦惊醒般坠落地上。
到了家里,建南正拿着两个小瓶纳闷呢,也被她爸爸的样子吓了一跳——
陈厨子面带微笑,他看看桌子中间的两大盆羊肉汤锅,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火炮和一叠纸钱,又摸出个打火机搁在上头。接着,他仰脖儿一口将酒瓶里的残酒喝掉,顺势一抹嘴,酒瓶往边上一撂,快步进了睡屋,坐在床沿上脱掉鞋子,小心躺下,捋捋衣领和下摆,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建东和建西从建南手里拿过那两个小瓶,嗅嗅,问,“哪来的?”
“我在他床头上看见的。”建南说。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桌子上,看着那盒火炮,看着那叠纸钱,看着那个打火机,都很安静。
七月半
1
明天是七月半,也叫中元节,还叫盂兰盆节。中元节是道家的说法。盂兰盆节是佛家的说法。还有一种叫法,鬼节。因为这个节完全属于死人的。秦村的人不把七月半叫中元节,也不叫盂兰盆节,更不会叫鬼节。鬼是个避讳的东西,谁念它,它就跟谁亲,这不是开玩笑,死过人的。秦村人把七月半就叫七月半。
老谭记得小时候的七月半并不是像现在只过一天节,早上请,晚上送,时间短暂,仪式潦草。那时候的节是三天时间。第一天七月十三,把老祖先人们都请回来;第二天七月十四,这一天最重要,到家的老祖先人们各自落座,进行一天的欢宴;最后一天七月十五是送别。
老人说,正规的七月半必须是七天。在六月就开始准备,纸钱、衣物、祀品……同时还要对日常言行举止进行规整:要低言,要慢行,不得行房,不得打骂牲畜,不得伤害蛇鼠虫蚁之类的野物,因为那可能是老祖先人们的化身。至于小娃儿,规矩就更多了,不准玩水上树,不准早出晚归,因为四野里到处都是鬼魂……
老人在世的时候,七月半这个节一直是按照三天过的。那阵家里穷,老人从过完年就开始戒烟,缩减一切支出。进入七月,老人的神色就变得肃穆了,不苟言笑,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对于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保持着警惕,对于一切闯入视线的蛇鼠虫蚁都保持着恭敬……进入七月初十,老人就不再动脏活,开始用茅草根浸泡的水进行一早一晚的洗浴。同时安排家人扫除:所有的屋子都要清扫一遍,桌子板凳和锅碗瓢盆都必须用水洗一遍,端到太阳底下晒干。还要求家人将门前屋后的道路修整,坑洼填平,凸包铲平,割掉路边的草茎,剪掉可能扫头的树丫枝叶。接下来两天老人会去街上购买香烛纸钱以及五色纸,回来让母亲裁剪成衣裳、裤子、鞋子、帽子,有时候他还会买到“银粉”,用来糊制“元宝”。
七月十三这天,老人会大早起来,晨浴之后换一身干净衣裳,大开家门,迎接老祖先人们。
老谭小时候一直多病,在十四岁之前,老人进行七月半仪式的时候是严禁他在场的。那阵子不断传出谁家娃娃又被带走了……田坝对面的曹家就先后有三个娃娃在七月半被带走——第一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他太调皮,他捡了块瓦片顶头上,蹴在路的拐弯处偷窥老祖先人,结果屎尿吓了一裤裆,倒地上抽搐一阵就死了。第二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他贪嘴,看见桌子上有肉,要去偷吃,父母不准,说得请老祖先人们先吃了才可以上桌子,结果他等父母一转背,就爬上桌子偷吃了,随即就肚子痛,扭成一团,抽搐一阵就死了。第三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体弱多病阳气弱,他没有听父母的话待在灶房,还偷偷拿掉了身上的洋火,结果他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在家里出入,其中还有很多青面獠牙的鬼怪……他倒在地上抽搐一阵就死了。老人时常拿这三个事例教育老谭,要他听话,要他小心,要他懂规矩。每到七月半,老谭就感到恐惧,一家人也如临大敌。
老谭年满十五岁的时候,老人不再让他躲在灶房,要他穿戴整齐,跟自己一起进行仪式。在送走老祖先人那天晚上,老人把他叫到跟前,点燃一杆烟。看那慢慢悠悠的样子,老谭晓得他有很多话要跟自己说,于是就躬身肃立在一旁。
老人先说自己的生庚,又说自己的身体状况,接着说起眼下的生存环境,最后总结说自己的寿命可能不会是很长。老人说这话的神情不像是信口开河,他的严肃叫老谭难以保持镇静。老人并没就自己可能早死这事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说起了七月半这个节日的重要性来。老人说,老祖先人们从来都没真正离开后代子孙,他们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如同后院或者前门,只是后代们住的地方叫阳间,老祖先人们住的地方叫阴间。既然是分隔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就各有各的生活,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相互打扰的。当然,如果有需要,还是会串门的。比如,住在阳间的后代们要求老祖先人们保佑家道昌盛,就可以焚香祷告,老祖先人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果老祖先人们在阴间有什么需要,也会通过托梦或者预兆的方式,叫后代们再行孝顺。而七月半是阴阳相通的盛大节日,表面看起来是给死去的先祖们的,其实更是属于阳间儿孙后裔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