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面相觑。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那瘦老头孙中华从西屋探出头来:“呼公安,各位领导,我有话说,我要立功!”
我一把将他揪过来:“孙中华,要不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又作妖,哪有今天这档子邪门儿事。你来给我们解释一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中华龇牙咧嘴地道:“别急,别急,唉哟,刚才跌那一跤,我浑身的骨节都快摔断了。请呼公安高抬贵手,别背着铐我了,先给我换一个前铐吧。”
我刚刚已经搜了他的身,屋里这么多人,也不怕他这么一个瘸腿糟老头子跑了去。他的独轮车上有一个帆布背包,里面也只有一些香烛、纸钱、鞭炮、红布、裁纸刀、钱夹子、录音机和板凿斧锯之类的家伙。我将他换了个前铐,他用双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挨个给我们敬烟道:“你们说的那具女尸,怨气极重,非要将这屋子的主人害死才肯甘休,的确是凶险得很,凶险得很。若非各位是抓差办案之人,身上煞气最重,今晚只怕早已出了人命啦!这棺生之子与她母亲母女连心,刚才你们从这屋中出来,打算审问我,煞气一弱,那李秀萍便趁隙附而入,附在这孩子身上,将这屋主吓了一跳。”
我问道:“你不是编瞎话吓唬我们吧?从我打土坑里跳出来抓你开始算,到抓到了你进了这屋子来,怎么也得有半个多小时吧?这期间我们的人都冲出去抓人了,李秀萍要想害人,咋不那时候进来把他们娘俩弄死呢?”
丁石锁和他娘听我这样一说,只吓得浑身筛糠。孙中华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美美地抽了一口,说道:“请各位领导见谅,我得抽了这口烟,才有胆子跟领导们汇报——呼公安,您当时端着枪跃出土坑,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好似天神下凡哪!这位女娃领导紧随其后,怀抱棺中幼子,向我追杀而来,好比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不是,是花木兰、穆桂英。”
王光荣厉声喝道:“孙老头,你别拍马屁,捡要紧的说。”
“是,是,”孙中华苦笑着,一片腿坐在地上:“我这腿有老伤,请领导们准许我坐在地上说。呼公安和女娃领导隐身地底,我本来没有发觉,正在采集那女尸的眼泪。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当今社会,谁能有你们恶呀!你们突然持枪跃出,朝天放枪,那女尸被你们的煞气一激,便翻身倒了。这鼓劲儿一过,她就缓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挖这李秀萍的尸体?你的那个胖子同伙是谁?他的枪是哪来的?”王光荣问道。
“别忙,别忙,请让我一个个地说。我们乃是做小营生之人,哪里有枪啊!这位领导,你看我的背包里有一挂鞭炮,就是那个东西了。当时我看呼公安他们追得甚急,临时想出个障眼法儿,将鞭炮笼在袖口里点着了,远远扔了出去。你们以为是有枪,便朝着鞭炮爆炸的地方连放几枪。我们就趁乱跑了。”
“你要挖李秀萍的尸体,为的就是这个东西了?”邢有斌举起物证袋里的试管。
“是,是。这个跟你们说了也无妨,反正你们是唯物主义者,听了也不信的。”
我怒道:“我们唯物主义者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信不信你说了不算。你别净扯没用的,说,你弄这玩意儿想干啥?!”
孙中华愁眉苦脸道:“唉,其实并不是我要这个东西。我上次盗墓卖尸,被法院判了缓刑,心中感念人民政府的恩德,就此金盆洗手,再不做这个行当了。这次出山,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盗墓,却并不是为了盗尸配阴婚。呼公安博闻强识,一定听说过李时珍有部药经叫《本草纲目》吧,据此书记载:‘凡母哭子之泪,可令睛生翳’——这个‘翳’就是眼睛上长斑。我们这一行故老相传,如果是怨气极重的女子尸体,其哭子之泪,涂在眼上,可以让人窥视阴界,瞧见常人瞧不见的妖魔邪祟!不过刚刚采下的尸泪含有极重的怨气,须得阴放数日,方有效用。否则随空气挥发开来,近处的人就会被怨气附体。刚才你们这三位领导遭遇鬼打墙,便是因为踏碎了一管血泪的缘故了。离此不远的西安城里,现在有位富商出了高价钱收购此物,就这么几滴,就够换一辆奥迪小轿车了。这消息一出,豫陕川甘四省的盗墓界人士齐齐儿出动,四处搜寻这东西,打算发上一笔大财。那富商曾有叮嘱,大家此行,只取尸泪,不许动尸体和陪葬品,谁要把尸体掘了,他就叫人掘谁的祖坟。但是这西安城和周边郊县早已普及了火葬,哪有怨气极重的尸体给你来采呀!于是前天我们打西安城出来,深入秦岭腹地采盘子……”
“你们是前天才打西安来的?那临县的两起案子呢?”邢有斌问道。
“唉,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那确实不是我干的呀。八百里秦川藏龙卧龙,除了我们,自然也有别人想发这笔横财。”
“你接着说。你们怎么选中了李秀萍的坟作为目标的?你怎么知道她怨气极重?”
孙中华伸出右手仅有的两根手指,又夹出一枝烟点上了。“我们在秦岭深处的各个乡村兜兜转转,当晚歇宿在这个村子的招待所里,我的断指处痛了一夜。各位领导请看。”孙中华将夹烟的右手伸出,拇指、无名指、小指果然早已被齐根斩断,显然是旧伤。“我做的是黄土里的买卖,一辈子的功夫都在手上。那夜我断指处剧痛难忍,我便断定,若非是天阴风湿,便必定是因为这附近有怨气笼罩。第二天我便走街串巷闲逛,隔着院墙,见这丁家正要匆匆埋人,连灵堂也来不及摆,这女子必是横死的。如此之重的怨气,如不散去,旬日之间,轻则家宅不宁,重则全家横死啊。我一为取她的血泪,二为消解她的怨气,当晚便带上我那胖伙计来掘棺挖尸。没想到这家的狗耳聪目明,叫醒了丁家主人,他一敲锣,我们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天亮以后,我本想点化这家主人几句,没想到他叫了村治保队,寸不不离守在坟边。我怕再次被扭送到公安机关,只好作罢,下药麻翻了他家的狗,计划当晚又来掘墓,这可不就撞上你们各位领导了嘛!”
说罢,他向刑有斌哀求道:“领导,该交待的我都交待了。我在里边学过法律,我这种行为,虽然图财,也含着为丁家消灾救命之意,按理不该把我当犯罪分子。这血泪极其宝贵,对你们不但无用,反而有害,就请你施舍给我老汉吧。”说着,站起来向邢有斌连连鞠躬。
我问:“你别打岔,你向李秀萍的尸体不停地磕头,她就诈了尸,这又是什么道道?”
孙中华得意道:“这是我小时候关东老家跳大神的教给我的一个采尸泪的法子。关中这一带的盗墓贼没学过这个手段,还以为拿一根针管子,捅到女尸的泪腺里随便抽两管子,就是女尸血泪了,这样采上来的东西压根不是那回事,只是一管臭血罢了,屁用都不顶。上个月有两伙盗墓的拿了这样的血泪去找那大老板换钱,当然是被人家赶出来啦!我这个方法试上十次,总有一两次灵验,不过除了我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人,现在八成没人会了。要采这女尸哭子之泪,既要懂得方法,又要有凑巧的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天时必须是月圆之夜,女尸照见三光,形成尸变,方能伤心落泪。地利必须是新死新埋之尸,徜若日久年深,那便毫无用处。人和是指取材的尸体必须是横死之人,而且必须刚刚身为人母,或即将生产,此时的女人母性最盛,若遭横死,怨念也是最盛,就算不挖出来,说不定也会在地底尸变,日后沧海桑田,尸体重见天日之时,就成了尸魈。除此三样,若取血泪,还需要一些物件辅助,或是孩子的头发指甲,或是死尸生前为孩子亲手缝制的衣服。采泪之人拿着这些东西跪在死尸前磕头苦求,这死尸感受到了生前牵绊她的这些气息,一股怨气便化作血泪而泄。血泪流干了,怨气也就散了,也就不会尸变了。”
沈傲兰忍不住插言道:“那你带了什么辅助的东西?”
孙中华道:“我用随身听录了一段婴儿的啼哭之声,打算开棺后放给她听,我们这行也需要与时俱进嘛!没想到今天挖出了棺材,才发现李秀萍已经在棺中产子,录音机也就没用上。要不是今夜复盗此墓,这棺生子必然不能活了。政府,我救人一命,这是立功行为呀!”
我问:“照你这么说,李秀萍已经流了血泪,怨气已散,按理不该再缠着我们和丁家的人啊!”
孙中华道:“这取泪之术进行的过程中,最忌生人干扰,否则就要诈尸——这个生人指的是未绝精的男子和未绝经的女子,这种人的生人气太重,所以采泪之术只能由我这种糟老头子来干,生人万万不能在场。我刚刚引她下泪,李秀萍便闻到了周围的生人气,这时你们突然跳出来放枪,她被你们的煞气一激,你们又将孩子抱给了丁家爷们儿,她怨念更炽,便要害人了。”
见我们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王光荣便甩过刚才飞速记下的笔录,说道:“仔细看一遍,如果跟你刚才说得没有出入,就签字画押。”等孙中华逐页按了手印,他将笔录交给邢有斌,邢有斌将笔录交给沈傲兰,说道:“这份材料就不上报了,反邪部门内部留存备查吧。”然后问孙中华:“如果你说的属实,那么……李秀萍的尸首到哪去了?”
孙中华道:“她怨气不散,又见了三光,尸变已经无可遏止,如果不是你们各位煞神在这里镇着,她现在就要冲进来扑人了。不过只要你们在,那就无妨。今晚一过,那就不好说了。”
丁石锁乍着胆子问道:“这位师傅,那等呼公安他们明天走了,我们可咋办?”
丁石锁的老娘也又哭天抢地起来:“老天爷呀,这可让人怎么活呀!这都是你们公安局干的好事呀!我不管,灾星是你们引来的,你们必须把事给我们解决了,否则我就到县委告你们,我要吊死在你们公安局门口啊!”
孙中华劝道:“她的尸身若是进来了,你们母子俩势难幸免。不过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保命。到时你抱起孩子,她一灵不泯,或许可以不再跟你为难。”
老丁太太听了这话,立刻一屁股坐在炕上抱起了孩子,“哦哦哦”地哄着。这时窗外起了一阵旋风,将四周门窗吹得扑簌簌直响。窗外树影摇曳,风声呼啸,真像一个怨毒的女子在凄厉地哭骂。老丁太太浑身一哆嗦,突然不言语了,原来是吓得将裤子尿湿了。
我们也陷入了沉默。大家本想尽职尽责破案交差,没想到这桩奇案如此诡谲恐怖,甚至怎样上报、怎样收场都成了大问题,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大家都犯了难,把眼光都投向了现场职务最高的领导邢有斌,等着他来拍板。邢有斌见大家都望着他,便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家里的是非,我们不想管也管不了。但在群众面临危难的时候,我们人民警察也不能见死不救。”他一咬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问孙中华道:“孙中华,你想不想立功?”
“想,想啊!”孙老头激动地连连点头。
“这事情是因为你挖李秀萍的坟引起的,你必须给我们指点一个方法,让我们收敛李秀萍的尸身,明天送县里火化。如果这件事解决得稳妥,没有祸害到无辜群众,我可以做主,对今晚的事不予追究。前提是邻县的其他案子不是你做的,否则我们照样查你!县里有没有其他意见?”
王光荣也下了决心:“就是这么办,邢处举重若轻,有小平同志的遗风,这桩怪事能这样解决最好,我代表县局表示支持!
丁老太太激动地说道:“我也表示支持!人民公安好啊!你们都是党的好干部啊!”说着又激动地抹起了眼泪。
我留了个心道:“丁石锁,丁老太太,要让我们出手帮忙,你必须得写一个书面免责声明,如果我们在收敛过程中损坏了李秀萍的尸身,你们必须得保证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