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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蛰

王树林家的鸡脑袋上长了个肉瘤,就在鸡冠边。那是只芦花鸡,一身黑白相间,母鸡的冠原本极小,因这肉瘤,老远就看见隆在头上的一大团。王树林家养了不少鸡,他的老婆胖婶每到黄昏时分会站在院子前咕咕地唤鸡回家,鸡听熟了这声音,从村子各个方向往家里赶。最后到达院子的,也就是这只长肉瘤的芦花鸡。那肉瘤隆起,碍着它的半边眼睛,走路老往一边偏。

鸡群回到院里,胖婶一手端着破瓷铁盆,还在吆喝,她要等到芦花鸡到了院里才会分发鸡食。她心痛芦花鸡,这鸡吃食啄不准,脑袋甩来甩去,把面前的食物啄得四散溅开,进嘴的却少。芦花鸡虽然命苦,却因肉瘤躲过了三个年头,别的鸡先后都去了菜市,在年夜饭桌上添了热闹,就它幸存。因卖不上好价,自己吃又不忍心,就这样一个年头一个年头躲过来,回避了血光之灾。

这一天胖婶看见芦花鸡回得更迟了一些,还瘸着一只腿,胖婶嘴厉害,高声喊窝在屋里的王树林,她说:“树林啊,哪个挨千刀的把芦花鸡的腿给伤了?鸡病成这样也下得了手?”

胖婶喊着树林,那声音却分明是要让全村人听见。王树林不好意思,小声说:“别嚷了,说不定让狗给扑了一下,或者它眼神不好摔了?谁说得清楚,别丢人现眼瞎嚷嚷。”

胖婶嘟哝着,把鸡饲料分发了,特意将一大捧饲料垒在芦花鸡嘴边,看它脑袋摆动着,许多次啄空了,成堆的饲料也乱溅开去。胖婶不忍心,叹口气,艰难地蹲到地上,把饲料捧到手里,一点点喂给它吃。

那是胖婶最后一次给芦花鸡手把手喂食,到第二天黄昏,她站在院门前咕咕唤鸡时,再不见芦花鸡回来,她端着瓷盆子等了许久也没个踪影。放下盆子,她顺村道四处寻找,嘴里不停地呼唤。

那一晚整个马兰店的天空都红透了,彩云堆在远山边上,映衬得南河也红成了一条彩带。

胖婶后来说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秋天不比盛夏,那云彩红得有点瘆人。

她一直寻到孟二家,才看见躺在地上的芦花鸡。它软软地卧在菜园边,头上的肉瘤不知被谁割开了,鸡血濡湿了泥土,凝固在它小小的脑袋上,乌黑一团。

胖婶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哀号,引得一些村民来围观,都问:“咋回事?谁还忍心这样祸害它?”

泪眼蒙眬中,胖婶看见孟二背着孙子也站在人堆里,就说:“他孟叔,鸡死在你菜地里,你给说说,咋回事儿?”

整个马兰店,孟二向来本分,最怕沾事惹事。这时候事情出在他家菜地,不能再回避,他慢吞吞地说:“没看着鸡咋死,倒是前一天,乐泉家儿子不知去哪弄了个注射器,往鸡腿里注射蓝墨水,我吼了他几句,你们知道,那孩子谁也管不了。”

王乐泉的家就在孟二隔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胖婶倒提着鸡腿,她先回家,把王树林叫上,然后哭着一块儿去王乐泉家。许多村民都跟着看热闹,队伍极为庞大。

王乐泉的儿子叫王闯,只十岁。王闯不爱上学,一周最多有三天在学校,老师和学生也不希望他去。他一去,老师管不了,学生学不好。都知道,这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他妈在外打工,他爸是个酒迷糊。

说起王乐泉,这人心眼特别好,抓到菜虫子舍不得掐死,专门留出一小片地,密密麻麻撒些白菜籽,把虫子放里喂着。王乐泉自家的活干得不多,却喜欢帮大伙干些手艺活,修车、盘炕、砌墙,不为别的,就为凑热闹喝酒。这人一手好活,干啥像啥,别人不会的他会,本应该很有出息的,就是酒把他给害得一天迷迷瞪瞪,一天三顿离不开酒,每顿都要喝到脸上的肌肉自然放松、云天雾地。他平日里脾气非常温和,和谁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不看人,只听语气,往往误认为他是个知识分子。几口酒下去,他的笑容就绽开了,逢谁都笑得灿烂。他只要开始笑就喝到位了。一喝到位,就要唱歌,号上两嗓,别人听不明白唱的啥,问他,他笑呵呵地说:“我也不知唱的啥呢。”

他老婆叫月华,当年看上王乐泉脾气着实好才嫁到马兰店来,没想过他是酒迷糊。两人凑一块儿生活,才发现他那酒已喝入膏肓,家业理不起来,对往后的日子也没半点打算。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全无责任心,常说啥玩意儿都是自由生长最好。月华常给人抱怨:“看他那酒鬼样子,幸好孩子没事,孩子聪明着呢,后来想想真怕,这酒精儿生出来要缺胳膊少腿咋办?也是他脾气好,一好遮百丑,连一句重话都不会对我说,要不然我早不和他过了。”月华操心孩子长大没个殷实的家景,自己跟随跑外的人出去打拼了,一点点暗自攒着钱,想以后留给孩子。

进了王乐泉家院子,胖婶高声喊:“王乐泉,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先从门里伸出脑袋的是王闯,然后是王乐泉眯缝着眼满脸堆笑开门出来,一见这许多人围着,急忙大打开门:“快来,走,进家喝酒。喝。”

他又醉了,一些村民看见他这模样小声笑了起来。

胖婶哭着说:“王乐泉,你就喝,迟早你要喝死。你死了不要紧,别糟践了孩子,祸害了村子。”

王乐泉这才发现胖婶在哭,他笑着说:“咦,好好的日子你哭啥呢?”

胖婶把那只鸡高高地举起来:“我哭啥?你问你家王闯吧,这鸡是咋回事?老天都不忍心对这鸡怎样,你家王闯可下得了手啊。”说着又高声哭起来,那只死掉的鸡耷拉着脑袋,在胖婶手里随着她哭泣颤颤抖动。

王乐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死鸡,对躲在门后的王闯说:“咋回事?”

王闯支支吾吾地说:“你看它多可怜,走路看不准老往石头上撞,我想给它治病,打了针不见效,想给它做手术切除,它就死了。”

王乐泉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看胖婶,只仿佛事情有了答案就该了结。胖婶的哭声一直持续着,有时还哽咽两声,别的人都非常安静,只呆呆看着他。他这时似乎才恍然。“等等啊,胖婶,等等。”他说着转身去里屋翻箱子,没多大一会儿又出来站在胖婶面前,把握着的拳头伸开,里边是一张粉红的百元大钞。

胖婶的哭声止住了,她看着眼前的百元大钞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此行的目的只为了赔偿。其实她并没想过要王乐泉赔,乡里乡亲的,孩子淘气损一只鸡算不了啥事,只是和鸡有了感情舍不得。但现在那钱很惹眼,胖婶愣了片刻,接过钱说:“好吧,你要赔我就收着,只当你买个教训,以后再不好好管孩子,怕是用钱也解决不了。”她一面捋着胸口直喊心疼,一面把鸡放在院子里,和王树林一块儿转身回家。围观的村民也都纷纷散去,他们走出王乐泉院子时,听见王乐泉对王闯说:“你看,这就是命,它脑袋上长瘤躲了灾,你起个好心,反倒害了它……命啊,谁也没法……来来来,我们晚上有鸡肉吃了,我得好好喝个痛快。”

大家纷纷摇头,这叫啥人呢?谁会这样教育孩子?

揣了一百元回家,胖婶心里还没顺畅,她拉着王树林唠叨,说王乐泉必须得有人叫醒他了,再这样下去,儿子王闯就给毁掉了。

王树林不耐烦,说你揣了钱,这事也就完了,那鸡提到市场上,怕是五十元都没人要。

自己的男人都这样说,胖婶心里更放不下,她把这事认了真。她说:“树林啊,我是为这钱吗?你应该知道,那孩子你清楚的,这一段时间已经淘得没边没沿了!”

王闯最近身上随时别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衣兜里揣着数不清的打火机,一走路稀哗作响。还常把那刀比在一些孩子面前,学警匪片里打劫。他还爱窝在柴垛、麦垛、豆垛里,挨着试验那些打火机,看哪个火苗蹿得更大。

王树林说:“我有啥法呢?我去替他管孩子?就算要管,他也得听才是。”

胖婶思索了许久,认为这事还得孟二出面,孟二和王福当初好得像亲兄弟,王福救过他的命,他出面说,管管王乐泉,应该有效果。

王树林说:“孟二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能指望他?再说他又不是看不见,东西院住着呢!”

胖婶说:“你去找孟二说说,好好给他讲讲,他会出面的。”

王树林不想操那份闲心,胖婶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央求男人一定要去找孟二研究研究,乡里乡亲的,不能眼见着不管,再说凭他们两家的交情,孟二更应该伸这个头。

王福是王乐泉的父亲,比孟二大几岁。对王乐泉以及他孩子的一切,孟二心里的确明镜一样。早些年,这马兰店就数他和王福要好,啥事两人都联手一块儿干。这两人的性情却又是两个极端,王福当年就嗜酒,现在的王乐泉就像那会儿的王福,那会儿的王福管孩子,也像现在的王乐泉,不同的是王乐泉不淘,比个丫头还听话。孟二却是另一种性格,天生怕事,也算是家传的教育,见过酒后闹事犯事的太多,酒喝多要了命的也不少。他想安稳平静地活着,历来滴酒不沾,要让他喝一口酒,比要他命还难。这两人原本不能凑一块儿的,早年都还小时,去河边学游泳,孟二呛了水,一惊慌就直沉河底,岸上的人都傻了眼,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就眼睁睁看着。是王福第一个跳下水的,那会儿王福其实根本不会水,看见挣扎的孟二,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来,那些会水的,看见王福下去才回过神,都跳下来救两人。此后孟二铁了心啥事都跟着王福,其实王福不喜欢他,两人在一块儿只王福一人喝酒,王福说:“你喝点嘛,怕啥呢,喝一点好,胆大,心里痛快。”王福说:“你喝一口吧,喝一口死不了人。”王福说:“你是没救了,连一滴酒都不敢沾。”无论王福怎么劝甚至怎么灌,孟二都缩着脖子不喝,好像王福端的是毒药。到后来没救的是王福,喝成了肝癌,不到六十就被人抬到了山头。孟二的儿子见两父亲相好,自小也和王乐泉好。王福过世后,眼见王乐泉迷上酒,孟二多了个心眼,让儿子少和王乐泉来往,又不好太干涉,想办法让儿子儿媳出门打工,自己和老伴领着孙子在家。

王树林拗不过胖婶纠缠,只好去找孟二讲王闯的事。那是个晌午,孟二正喂孙子吃饭,王树林坐他们对面,他先说王闯干下的坏事,又讲王乐泉迷糊到酒里的状况。他看见孟二一直没应声,只拿小铁瓢舀稀粥,先在自己嘴唇上试试温度,再喂给小孙子,每一口都这样,只仿佛碗是个小火炉,粥的温度随时会升起来。王树林说着说着就感觉没趣了,这些事谁不知道呢?孟二肚里一定清楚,他不愿意出面,再多说也没用。王树林站了起来,最后说:“你再不出面,指不定就出啥大事了,到时祸及乐泉家,祸及孩子,还得祸及乡邻呢。”这样说时,王树林看见孟二把一瓢饭喂到了孩子的鼻孔边。

孟二打心底里是不想听到王福这个名字的。每每王福兴致高昂地在他面前喝酒,他就感觉王福是面前一道炫目的彩虹,浑身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光彩,而他则是旁边一棵干瘪的枯树。在这道彩虹面前,他越来越犯迷糊,他时常想是不是靠上去沾染一下,瞬间开出一树绚丽的花朵来。可是他多年都坚守过来了,不喝酒不仅成了习惯还是一种信念,一种生活准则,如果改变,好比认输,极其难为情。王福每次灌酒过来,他都想趁机打破这个俨然成为戒律的准则,猛地张开嘴吞下去……但他总是在紧要时刻一扭头:“你喝你喝,我怕辣……”王福哈哈笑着仰脖干了那杯酒,他的心就抽动一下。他一面为王福快乐,一面为自己难过。王福死后,他仿佛卸掉心头的石头一般,甚至有些轻松愉快,面前的路也愈发明朗。喝吧喝吧,就说那东西不能喝嘛。可他又痛恨自己这种不仁不义的想法,也就尽量不去想王福这个死人了。

然而,王乐泉简直就是第二个王福,有过之而无不及。孟二时常觉得自己是一根诡异的木桩,杵在王乐泉家东院,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却无时无刻在意着这家人的动静。王树林一来找他,他的心就到王乐泉家抢夺酒杯了。

孟二背着小孙子去王乐泉家时,王乐泉正在院里喂猪。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拎着猪食瓢撒糠,一手握着酒瓶。每次猪饕餮撒下的糠,王乐泉就滋滋喝口小酒。深秋的暖阳倾泻而下,王乐泉尽情地享受着。孟二有点上火,照这样撒糠,几顿就没了,猪会越吃越馋。孟二觉得自己拼命干活都没钱给猪吃那么好,王乐泉更不会有那么多钱买很多糠的,一年最多一麻袋。他这状态让孟二想起一件事,那年庄稼被水淹,孟二跪在地头号哭,王乐泉一直陪着,像儿子似的。王乐泉喷着满嘴酒气,含混地说:“孟二叔你清醒点……睁开眼看看,天还是天,天上的星星还在,明早太阳还出来呢……孟二叔,你真是老糊涂,你看你哭坏了也白哭,你要是笑一笑,就赚了。”孟二当时面对满眼残酷的淤泥,无论王乐泉怎么说,发出的声音仍旧是撕心裂肺的号哭。

许多事就是如此含混,甚至于不公。孟二不明白王福和王乐泉为啥就能那样宽心呢,啥事都不放眼里。王福死的前一晚,两人还在一块儿,肝部疼痛,他照喝不误,还像过去那样说孟二,说他没救了,连口酒都不喝。第二天一早,王福老婆就来叫门,哭着找孟二,说王福不行了。孟二随她跑回去,看见王福已死在床上,他的脑袋耷拉在枕头一侧,眼睛轻轻闭着,他死去的神态只仿佛是在沉睡。尤其让孟二想不明白的是他脸上呈现的笑容,那是一种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让王福看起来非常满足,包括对目前的死亡。这许多年来,那笑意时常浮现在孟二脑袋里,让他想不明白自己与王福相比,谁更正确一些。

孟二想到王福和王乐泉对自己的好,就语重心长地说:“泉子,你想想,要是再这样喝下去,谁也瞧不上你,那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王乐泉这才意识到有人来到身边,见是满目沧桑的孟二,慌忙起身让座。孟二落座,王乐泉伸个懒腰,打着酒嗝说:“孟二叔啊,这酒喝着快活呢,少不得的。”

少言寡语的孟二就没了言语,他太熟悉他们的倔强。他起身往外走,回想起王福临死时那心满意足的笑,脸就一阵红一阵白,想得心绪起伏。突然,他回转身大声怒吼:“你喝,你迟早像你爸那样喝死,你喝死不要紧,你是孩子爹,要为王闯负责!”

这是有史以来孟二第一次冲外人发火,王乐泉愣住了,嘴微张着。不过,王乐泉酒醉之后的笑容却没消散,固执地结在脸上。那笑,简直和王福临死时一模一样。孟二扭过头,匆匆离去。

走到大门外碰见王闯,那孩子刚从一棵大白杨树上爬下来,白杨树结了成串的籽,他上去掏了个满兜。孟二又大吼一声:“你爬那样高干啥?掉下来摔死咋办?”

王闯有一张白皙的脸,这脸不太像一个农村的孩子,尤其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着,透着机灵和调皮。王闯第一次见孟二说话这样大声,他觉得新奇,就嬉笑着说:“我又不是大笨蛋,你的脸怎么像紫茄子了,嘻!”

孟二冲上去啪的一巴掌打在王闯屁股上:“看你要翻天了,没人管教能行吗?”孟二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出手很重,手心火辣辣的。

王闯长这么大,从没被人打过,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明白疼痛来自面前的老头。不过这疼痛没让他难过,倒觉得有几分新鲜刺激,他嘴角挂着笑——那是一种很享受很满足的笑——很像他爷爷和他爸爸。

孟二先前还犹豫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管得宽了点。王闯的笑容让他在回家的路上决定,必须得管管。这孩子长大肯定和他爷爷他爸爸一样,将来变成酒迷糊,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过。他再不出面,得遭村里人指责埋怨了。

孟二背着孙子站在路上想了许久,得找出个好办法才能触动王乐泉。他的头脑高速运转,路过的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没看见。后来他就去了王树林家,胖婶是热心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胖婶听,讲着,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些得意。胖婶连连点头,两人合计一番,然后分头行动,揣着一腔搭救人的热心,找了些村民,达成一致的意见。

此后许多村民见了王闯都会说相同的话,先是孟二,后是胖婶,到后来一有人说这话,王闯就开跑,也只胖婶和孟二有耐心,他们会追着孩子把话说完。

他们先问:“你有爸吗?”

王闯最初觉得好玩,问的问题可笑,他咯咯笑着,调皮地伸伸舌头说:“废话,谁没有?”

“要我看,你没有。”

“咋没有?我爸是王乐泉,你不知道?他在家喝酒,我刚才还吃了他给我煎的鸡蛋!”

“你看看哪个当爸的不管孩子?只有你没人管,你看你淘成啥样了?玩刀、玩火,现在没人管,长大了整不好就得蹲监狱!你看你爸管你吗?哪个当爸的都想让自己儿子往好里走,除非没有爸。”

谁都这样说,王闯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回家看王乐泉迷醉的样子,眉头就一点点皱起来。

有一天,王闯蹬在门槛上气哼哼地问:“你是不是我爸?”

王乐泉伸开盘着的腿,醉眼里满是慈爱地说:“傻儿子,我咋不是你爸?”

“是我爸你咋不管我?”王闯说。

“呃……没管你?”

“没管,我都淘成啥样了,你就不管。”

“你淘了?嘿,淘气的孩子好,不淘不聪明。”

王闯猛然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比在王乐泉脖子上:“这样你该不该管我?”

王乐泉并不在意水果刀,身子左摇右晃去夹王闯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鸡蛋。边吃边说:“我儿子可下不去手,这一点像我,心软着呢。”

王闯收了刀,他的确下不去手,还生怕伤到父亲。王闯并不死心,他变着花样淘气,就想让王乐泉管管他。他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望着父亲,眼里满是疑惑。他想,他应该干点大事出来。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许多人家都发现鸡、鸭或鹅死在院子里。显然,这些家禽是被杀死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刀伤,四处散布着血迹。从刀痕来看,刀不大,有些伤口甚至是刺了一个小眼。人们几乎不用怎么思索,很快就想到淘得没边没沿的王闯,一定是他。那些数不清的死鸡死鸭死鹅,王乐泉这回算是赔不起了,看他如何交代!

王乐泉早晨起来也发现一只鸡死在院子里,雪地上血迹斑斑。王乐泉没想鸡是怎么死的,或者是谁杀死的,他迅速烧开一锅水,褪了鸡毛,开膛破肚,没用上一个时辰,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粉条就做好了。王闯还赖在被窝里,王乐泉说:“快起床,这么香的鸡肉还睡啥?”王闯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王乐泉嗅嗅那香味,忍不住了,倒上酒,早晨就喝起来。

人们兴致勃勃来到时,王乐泉已经坐在炕上哼歌了。晕乎乎的王乐泉看到突然出现的人们吓了一跳。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他们身体僵直,这和他们手中拎着僵死的鸡鸭鹅一样,硬邦邦冷森森的。他们在眼前晃动,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一群索命鬼。王乐泉感觉头顶冒凉风,就使劲摇摇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团团各色云彩,红的,黄的,黑的,灰的……飘来飘去。王乐泉又摇摇头,云彩就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云。

这时,王闯从被窝里跳出来。王闯说:“看见了吧?都是我干的!”王闯把一团沾满血迹的衣服和一把水果刀扔在炕上。

王乐泉的头顶又开始冒凉风,眼前所有事物都清晰起来。人们看到王乐泉原本眯缝的眼睛正逐渐舒展、变大,最后还原眼睛固有的形状。可是王乐泉的嘴还呈现着笑,嘴角弯弯的。人们纷纷声讨王乐泉,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一定要管管孩子。人怎么能糊涂一世,害了自己害了孩子?

王闯渴望王乐泉当众擂他一个耳光,那么,这些人就不会再问他有没有爸了。可是,王乐泉一点也不生气,他只是咂咂嘴的工夫又喜笑颜开了。他笑眯眯地说:“赔!”

“赔?用什么赔?”胖婶说,“你有多少百元大钞可以赔的?”

王乐泉挠挠头,嘴角渐渐下垂:“这个,记到账上……”

胖婶说:“赔是小事,你得戒酒,醒醒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只要戒了酒,大伙都不要你赔。”

大伙响应胖婶,只要王乐泉明明白白过日子,死些鸡鸭鹅也值了。否则……孟二站在王闯身边大声说:“死的是人那可就麻烦了!”

王乐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去,他喃喃地说:“不会,不会的,闯儿心软着呢!”

王闯很生气,胸脯一鼓一鼓地,他瞪着王乐泉,像瞪着仇人。胖婶离去时对往外走的孟二说:“到底是不是孩子爸唉!”孟二跟着说:“是啊是啊,不管孩子。醒醒吧,醒醒……”

冬天是一年到头最清闲的时候,然而人们心却不闲,都忙于和外出回来的亲人团聚。王闯的妈妈这个春节没回来,那是个大嗓门的女人。以往,人们总能听见她嘹亮的叫喊,让王乐泉少喝点。

正月里,人们经常听到王闯学着他妈妈的腔调声嘶力竭地叫喊:“别喝了!”

这声音就是死人听了也会翻翻身的,看来王乐泉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人们还看到王闯时常气冲冲地拎着一塑料壶散白酒一边走一边咕咚咕咚往外倒,倒在雪地里,倒在粪堆上,倒进柴垛里,满村飞扬着清冽的酒香。人们眼睛瞪得溜圆,发出锃亮的光,他们认为王闯这孩子没白淘气,干得好,就该这样收拾一下迷瞪瞪的王乐泉。人们赞许地对王闯说:“戒了他的酒,他就是你爸了,要不他这一辈子算完了,白活!”

王闯彻底变了,越淘越厉害。除开睡觉,一天到晚没片刻安静地坐着,扰得家家户户成了惊弓之鸟,只要一有动静,马上看看是不是发生在自己家。无论打骂,王闯都不理会。有人被折腾得睡不好觉,无可奈何地问王闯:“你到底要干啥呀?”

王闯大叫着说:“我就是要闯祸,我不想活了!”

那人就气愤地说:“那你快去死吧!”

王闯就往死里淘了!在一个傍晚王闯点着了一堆柴垛。那是王乐泉的柴火。柴垛不大,上面有雪压着,烧了一会儿就让王乐泉用雪压灭了。

那天晚上,王乐泉并不心疼烧掉的柴火,照例又喝开了,喝得双眼迷糊,倒炕上就睡,醉梦中全是好事、甜事。他梦见老婆回来,说不想在外面干了,还是回家安心种地,这钱是挣不够的,守着家人才是最大的幸福,这些年走南闯北,把这些问题想通了。他还梦见老婆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和他碰杯,说,以后我也要好好享受享受这酒的美妙。这话让王乐泉在梦中笑了。

王闯坐在窗台边哧溜哧溜磨水果刀,他一边磨一边说:“你听见没?我不想活了!快说,到底戒不戒酒?”王闯用脚踢了一下王乐泉的脚,王乐泉打了一串轰隆隆的呼噜。

王闯委屈地瘪着薄嘴,坐到王乐泉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他看见父亲正笑着,父亲笑的时候很好看,像一个打盹的弥勒佛。他就在王乐泉脸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把刀比在自己脖子上。杀那些鸡鸭时,鸡脖子真细,没费多少劲就划开了。不过,鸡肯定很疼,使劲扑腾着。想到这,他把刀从脖子那移开,撩起左手的袖子,左手腕上,布满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道或粗或细的红印,密密麻麻交错着。这是他多次试验留下的疤痕,他想试试一刀子割下去到底有多疼。还是很疼的,疼就疼吧,他将刀再一次放在了手腕上,闭上眼睛,铁了心用力一拉。当他看到血往外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王乐泉被哭声惊醒,睁眼看到血糊糊的儿子,就彻底清醒了。

王乐泉抱着孩子,直奔镇卫生院。王闯的手腕缝了三针,缠了几层厚厚的纱布,医生说真危险,再深一点就把动脉血管划破了,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包扎好伤口,领王闯回到家里,王乐泉坐在床边回不过神,王闯手臂上无数的伤痕深深地刺激着他。孩子这时候已睡,他看见王闯在睡梦中的神情还保留着倔强,他托起王闯受伤的手臂,轻轻撩开袖口,那些伤痕再一次袒露在他眼前,平日里怎么就没发现呢?这孩子过去淘气,他明白孩子的心思,不过是好奇,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新鲜,那会儿孩子心软,淘气也是一番好心。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孩子,有点认不出就是从前那个一笑嘴角有小酒窝的儿子。他仔细打量着,视线渐渐模糊,感觉孩子的全身正在不断膨胀,这让他异常恐惧……他的心一点点缩成一团,慢慢变得坚硬,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不断刺激着他,他猛地伸出巴掌,狠狠拍到孩子的屁股上。

王乐泉戒酒了。这是真的。彻底戒了。也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整日阴沉着脸,再也不见曾经和善的笑容。他的脾气也变得极其暴躁,几句话不对,眼睛就瞪得滚圆,和村民吵架丝毫不让。有时为了风吹来的枯叶也要和孟二计较一番,为啥把柴垛堆在靠近他家的墙边,该堆在房后才是。孟二结结巴巴竟不知说啥是好。人们时常听见他大声咒骂王闯,动不动就抽皮带,把王闯揍得呼天抢地。王闯哭喊着说:“我再也不淘气再也不想挨打了……”王闯果真安静得像个幽灵,走路时低着头,脚底没一点声音,黑白分明的眼睛随时都闪烁着恐惧惊诧的光芒。

一天黄昏,王树林和胖婶来到孟二家,孟二老伴比平日里多做了几样菜,留他们吃饭。胖婶小声给孟二说:“他孟叔,我们合计的事现在咋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呢?”

孟二连连摇头,他想不清当初和胖婶合计的事是针对王乐泉还是王闯或者是王福?那表面看起来一片好心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忌妒。多年以来,王福死后那心满意足的笑总是浮现眼前,一点点堆积扩散,在他心底形成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总是让他想不明白,难以敞亮。现在目的达到了,王乐泉果真把酒戒掉,却有新的苦闷压到心上,他的脸看上去比老树皮还愁苦。

老伴说:“别老想了,该咋咋的,今天是惊蛰呢,我们开开心心地吃饭。”

王树林和胖婶都惊异地说:“呀!就到惊蛰了?瞧这日子过的。”

孟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惊蛰到了!”

惊蛰来到,天很快就会变暖,草长出来,花开了,河水哗哗流淌。实际上,立春过后,再大的风也不那么硬,可称为春风了。那些春风呼呼地吹着,白雪覆盖下的黑土深处,一些虫螟开始苏醒,蠕动,拼命往外钻,万事万物开始走向温暖,只是王闯那尖利的哭泣和呼喊使人感到一阵阵寒冷。天边聚集了大朵大朵的红云,越来越红,笼罩了整个马兰店。

孟二对老伴说:“惊蛰好歹也是个节,开瓶酒吧,我们都喝点。”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老伴狐疑地看着孟二说:“你真想喝?”

孟二点点头,像下了决心一样说:“想喝!”

酒斟上了,连胖婶也主动要了一杯,她端着酒杯自言自语:“我倒要瞧瞧,这辣酒有个啥好,能让人变化那样大?”

孟二说:“喝!”把满满一杯酒全倒进了肚里,伸过酒杯让老伴再倒。

还没喝到第三杯酒,孟二脸色忽变,神情痛苦,他的脸连同脖子都红透了,手臂起了一块块红白相间的肉疙瘩。他缓慢地滑下桌去,即将滑下去时,他想努力对众人笑笑,但他没能做到,他的笑容看起来尴尬而痛苦。

王树林扔了酒杯来扶他:“快叫人,赶紧送医院。”

孟二的老伴吓呆了,被胖婶拽到门外,对着一堵石墙带了哭腔猛喊:“乐泉啊,快来,你孟叔酒精过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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