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州城西，武连驿道上，颜天汉骑在马上，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正向成都行进。塞在口中的破布已被取掉，双手依然被捆着。他晃晃悠悠，疲惫不堪，头脑却是清醒的，两天以来所发生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山野的秋风扑面而来，眼前的山峦渐渐后退，遥望着前方那无边的天际，仿佛正在赶往那西方的极乐世界。他无奈地苦笑着，心里道：“一切都将结束，生命将不复存在。这是运，还是命？人从生到死，这是一个过程，这就是命。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际遇，这就是运。从孩提时代读书起，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都是因为遇见了她啊！”
崇祯十七年十月，正是大西军搜捕蜀王宗亲甚急之时。早在西军未入成都前，蜀王便把家眷仆从和金银细软悉数搬到灌县庄园中。颜家与其毗邻而居，相隔不过二百余丈。两家每天都派出密探去成都打探消息，一有变故即往乡下藏匿。
十月十四日中午，密探匆匆来报：“西军骑队即将来灌县。成都城门关闭，幸亏我提前出城……”颜天汉疾步跑到蜀王庄园，找到朱若冰，二话不说，拖着她出了后门。没走多远，数百名大西骑兵便包围了庄园。颜、朱行走在路上，四周是一片冬水田，田埂上只有一个稻草垛可以藏身，他俩便藏在草垛下。脚下冰水冷彻骨髓，远处的庄园内，哭喊声、叫骂声、哀叫声声声入耳。约一个时辰后，庄园恢复了平静。又过了一阵，确信西军已经撤离，颜天汉扶着朱若冰，迈着红肿而麻木的双腿回到家中。
此次庄园被毁，财物一掳而空，全家二百六十余口被杀。看到眼前的一切，朱若冰神情呆滞，两眼冒火。半晌，从牙缝里迸出两字：“献贼”！几天后，蜀王府管家柴可松带着几个仆从，引领朱若冰藏匿到乡下去了。
转眼间到了腊月，寒风呼啸，大地飞雪。西朝的监狱里人满为患，热气腾腾。从各处抓来的朱室宗亲大都关在这里，等待审讯。西军把总谷以纲化装成平民，专事打探朱室宗亲踪迹。今天，他又抓来了德阳王、内江王的三十多个宗亲。听说抚南王要来监狱查看，便找了一把椅子在一间牢房边坐下来等候着。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唤声：
“石泉王，救救我们吧。”
谷回头一看，牢房内一个四十多岁面色微黑的老头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人隔着铁栅栏，直勾勾地盯着他道：
“怎么，不认识我们了？”
谷情知有异，听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谷来到外边，找到他的亲信雍成治道：“刚才牢房内两人呼我为‘石泉王’，估计我的相貌和石泉王相像。这真是天赐良机，我们趁机以假乱真，做一笔大买卖。”然后低声吩咐。雍点头离去。
晚上，雍成治把那两人叫出牢房，在一间空房内对他俩说：
“今日在牢房内呼叫石泉王很不应该。倘若西军听见，岂不要了王爷的命？”
两人唯唯，连忙认错。雍又道：
“石泉王已潜身于西军，他要联合各地朱姓宗亲，共抗西朝，怕你们冒充，故不敢相认。他让我来考考你们，若为真便放掉，若为假便杀掉。”
“是真的，是真的！”
两人忙不迭地说道，然后如数家珍道：
“石泉王朱宣垠，承灿之子，奉钥之父……”
不仅宗支、家室，甚至连爱好、特长等都一口气说完。
“果然是真的，出去之后一定要四处联络各地宗亲，告诉他们，石泉王也想见见他们。”雍笑道。
两人被放出去后，四处宣扬和联络并随时和雍成治联系，几个月来共计联络有八百多人。转眼间过了年，谷以纲以石泉王之名传令各处，于正月十八日午时在郫县石牛湾童家大院会合，共谋大举。
朱若冰接信后大喜，一定要去面见石泉王。颜天汉道：
“郡主，某有一言，愿你深思：坊间传言石泉王已死，而今石泉王又四处传令。乱世之间，真假莫辨。郡主金枝玉叶，不可不慎。再者，区区八百余宗亲、仆从及家丁与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国恨家仇，能不报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失此良机，势难再觅。吾意已决，颜兄勿复再言。”朱若冰道。
见朱动了气，颜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正月十八日午时，身着百姓衣服的一行七人终于到达了石牛湾。柴可松指着前面道：
“那便是童家大院。”
朱若冰脸上露出笑容，步子迈得更快了。突然，数百名大西骑兵飞驰而至，团团围住了童家大院，颜天汉一行急忙躲进道边的树丛中。不一会儿，童家大院内，哭喊声、骂声、哀叫声与刀剑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撕心裂肺。足足一个时辰，大院才复归平静。朱若冰面色苍白，泪流满面，低声道：
“上苍啊上苍，佑贼不佑我，你何等不公啊！”
六月底，月黑夜。藏匿在乡下的颜天汉的父母下午回来了。傍晚，柴可松、朱若冰一行六人又到颜家投宿。大家都很疲劳，吃过晚饭便早早地睡了。丑时，睡在床上的颜天汉被一阵轻微的门环声惊醒。他轻步走近院门，低声道：
“谁？”
“是我，颜兄。”
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他轻轻打开院门，三个黑影鱼贯而入，院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
卧室内，颜天汉拉严窗帘，点亮了一支蜡烛。罗长允、杨芳名、郑大伦三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并坐在床上。
“西军正在四处画影捉拿我们，本想逃回阆中老家躲避，不料通往川北的道路盘查最严，不得已只得来颜兄处躲避几天。”罗道。
“这里有蜀王庄园，你们不怕西军前来？”颜道。
“兄长放心，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罗道。
想到朱若冰曾要求见见他们，颜道：
“好，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三人草草吃了点东西，换上颜天汉找来的旧衣衫，正准备去歇息，柴可松已站在门口了。
乱世之中，人们的警觉性总是很高。柴可松也听到了门环声，他很快唤醒了朱若冰和四个随从，做好了出逃的准备。当他得知是郡主想见的罗长允等人，便来到门前，对颜道：
“天汉，郡主已到门外。”
“有请郡主。”颜忙道。
罗长允等三人忙到门外向郡主请安。
客厅内，窗帘紧闭，烛光如豆。朱坐在上首，颜陪侍一侧，罗等三人坐下首，柴及仆从退出门外。朱道：
“乱世相逢，至为难得。前者，你等大闹青羊宫，重创献贼，着实令人钦佩。”
“我川中士子，不堪忍受献贼凌辱久矣，灭掉献贼是我等的心愿。”罗道。
“献贼占据川中，兵马强盛，你等有何良策可灭献贼？”
“借助清军力量。”
“如何借助？”
“实不相瞒，早在崇祯十七年底，我们便和清廷的严大人接上了关系。”
“严大人是谁？”
“他叫严自敏，在驻守汉中的肃亲王帐下任总兵之职。他以经商为名，常往来于川中，专事打探消息和联络士子，连川北伪巡抚吴宇英都被他拉过去了。”
朱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严大人说，清军入川是早晚的事，联络士子是为将来各府、州、县的官员做准备。郡主志存高远，学识过人，国之大器。如能引领我等共同北向，岂不更好？”
朱想：“这清廷，就是窥视我大明江山几十年的关外鞑子。而今入了关，吞我大明江山志在必得；闯贼，夺我神器，毁我陵寝；献贼，灭我藩国，戮我宗室：他们都是我大明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清军灭了闯贼，为我雪了国恨，再借助其力灭掉献贼，以报家仇，当是可取之策。至于恢复大明，以后再说。”便道：
“如何引领？”
罗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道：
“这是我平时联络好的士子的签名，郡主只需在首列签上芳名即可。有劳颜兄用上好的软纸重新抄写一份，派可靠之人送往汉中肃亲王处，便大功告成。”
朱拿过纸看了一看，罗长允、杨芳名、郑大伦三人的名字赫然在首。她想了想，拿过笔来，在郑大伦之后添上了朱若冰、颜天汉的名字。又道：
“带着它，能过朝天关否？”
“吴宇英为西朝川北巡抚，他应当有办法。我先去会他，一有着落，便给颜兄来信。可派谁北上汉中呢？”罗道。
朱想了想，对颜天汉道：
“颜兄最为合适。”
颜本不想去冒这趟风险，也不想当什么官。可一想到罗长允等是通缉要犯，无法现身。——千里迢迢北上汉中，难道要朱若冰这个弱女子去吗？他叹了口气，又一次违心地依从了朱若冰。
二十天后，罗长允来信了。看着即将远行的颜天汉，朱若冰感到分外孤单。她无国无家，孤身一人，如江中漂流的一叶孤舟，不知何处靠岸，更不知何处是岸。若失去天汉，则再无亲人。她久久地握着颜天汉的手，哽咽道：
“天汉，保重。”
一双金枝玉叶般的手握住了颜天汉的手，顿时使他心旌摇动，受宠若惊。乱世中，这个昔日高不可及、美貌绝伦的“凤凰”对自己这只“鸡”越来越依赖，也越来越温柔，难道她会……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鸡还是鸡。”一股凉意袭上心头。他感到，她的手是那样的凉。
成都青羊宫。玉皇观大殿门前，两把宽大的楠木靠椅上并坐着丞相汪兆麟和抚南王刘文秀。门前坝内，四千余名士子挤坐在地上，四周站满了提刀持枪的大西军士兵。朱若冰、颜天汉等四十人被捆着双手，站在殿前右侧。巳时到了，坐在右边椅子上的汪兆麟，手中挥动着从颜天汉身上搜出来的名单喊道：“押上来！”名单上共五十八人，除罗长允三人外，还有十五人闻风而逃，余下四十人被押到殿前。
汪兆麟用笔画去了已死者的名字，朱若冰的名字便居于首位。看着站在队首的这个漂亮女子，他估计是朱若冰，便大声道：
“朱若冰，你投靠清军，反抗西朝，人赃俱在，有何话说？”
朱昂首挺胸，朗声道：
“无耻逆贼，今日至此，别无所求，一死而已。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汪兆麟最不喜欢别人骂他为贼。他要拿这个气焰嚣张而自视高贵的女人开刀，以求杀鸡儆猴。便道：
“拉出去，砍了！”
坐在一旁的刘文秀道：“慢。”随即站立起来，走到坝前对朱若冰道：
“你们经常骂我们是‘流贼’‘逆贼’。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说说原因。”
“夺我神器，毁我宗庙，灭我藩国，戮我宗室。这难道不是事实？”朱厉声道。
“确为事实，千真万确。可这神器原非你朱家所有，你们也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呀！”刘道。
“不错。元皇无道，天怒人怨。我太祖兴义兵，伐无道，顺天理而主神器，这是天意。”
“明太祖起兵夺神器，不也被元朝皇帝骂为‘红巾贼’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贼人’之后啊！有什么资格骂我们？”
“我太祖和你们不一样。”
“都是为了活命才造反，都是‘贼人’出身，有什么不一样？明太祖虽为一代英主，可后来的皇帝怎样呢？一代不如一代！阉竖当权，奸佞弹冠相庆；饿殍遍地，百姓号哭于野。崇祯三年，陕西、河南大旱，成千上万的百姓被饿死。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依然加派‘辽饷’‘练饷’。百姓吃光了树叶、树皮、草根，便吃观音土，最后腹中坠胀而死。你从小锦衣玉食，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吗？我们造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能求得一口饭吃，可就连这点要求都得不到满足。皇上是我们的君父，百姓是他的子民。君父不顾子民的死活就叫无道之君，人人得而伐之。而今我们仿效明太祖，伐无道之君，有什么不可呢？”
朱若冰怒目而视，无言以对。
“其实，那些依仗皇权，掠人财物，占人妻女，草菅人命的人才是真正的贼，我们杀掉这些人是在替天行道。”刘转向颜天汉道，“颜天汉，你熟读孔孟之书，知晓仁义道德，你评评看，我说得对吗？”
“抚南王说得极是。”颜惶恐道。
“既如此，你为何北上投清？须知清廷也是明朝的敌人，连朱由崧也被他们灭了，你们岂能认贼作父？”刘厉声道。
“这都是受人蛊惑啊。”言罢跪下道，“抚南王，我们错了，饶了我们吧！”
“把你所知道的混入西朝的奸细说出来，便可饶你一死。”抚南王道。
颜本想把帮自己过朝天关的吴宇英和吴之茂说出来，转眼一想，还是积点阴德吧。他摇了摇头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哇。”
朱若冰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
“天汉，你这个软骨头！怎能给逆贼下跪，快站起来！”
坐在一旁的汪兆麟早已不耐烦了，一挥手，一个士兵上前，对着朱若冰当胸一剑。顿时，鲜血四溅，郡主毙命，“绝代”佳人，香消玉殒。看到朱若冰被杀，颜抱着尸体大哭，旋即被杀。顷刻，余下的士子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汪兆麟叫来一个西军小头目，吩咐道：
“为了省事，把余下的四千六百多人列队押到锦江边，全部砍入江中！”
刘文秀大惊道：
“汪相，这四千多人都要杀？”
“是啊，这是西王昨夜和我商定的既定方针。”汪道。
“这可是数千名士子啊！”
“没办法，这是西王旨意，我只能照办。”
“请等一下，我要面奏西王。”
刘文秀说完，骑上马向西朝金銮殿奔去。
殿内，一群宫女正在轻歌曼舞，张献忠仰靠在龙椅上，嘴里哼着，手掌击着椅子应和着。看到刘文秀急急而至，知道有事，便挥退宫女道：
“有事么？”
说完直勾勾地盯着刘文秀。
“父皇，从朝天关截获的名单上的四十人已领刑。”刘道。
“好呀！”张道。
“可汪相说，余下那四千多人也要……”
“对呀，那是我们昨夜商定好了的。”
“可孩儿觉得这样做不妥。”
“啊！说说看。”
“西朝建国，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两次科考，意在选拔人才。此时大开杀戒，恐怕要寒天下人之心。”
“选拔人才是要为我大西所用。像潘独鳌、徐以显、汪兆麟这些人才，我不嫌多，只恨其少，可关押的这批士子，本事不大，毛病不少，竟敢在科考期间杀死我护卫他们的近百名士兵。随后出逃的，北上投清的都出于这批士子中间。谁知道今后他们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杀人者乃少数人所为，既已正法，就不应再牵连无辜。得民心者得天下，所谓民心，实质上就是士子之心。士乃国之宝……”
“文秀，我看你是书读糊涂了。”张献忠道，“士为国之宝？那我们这些人又算啥？我这个皇帝又往何处摆放？须知，明军的主力是我们消灭了的，这大西的江山是我们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那些士子熟读孔孟之书，谈经论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我都搞不赢他们，除此而外，他们还能干啥？你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在舌战群儒时斥责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子是‘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依我看，少数士子有用，多数其实无用！”
“父皇即使不用他们，也应以慈悲为怀，网开一面，待之以诚而感化他们。焚书坑儒……”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又要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二世而亡。其实秦朝二世而亡并不是因为焚书坑儒。唐朝有个读书人就说过，‘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搞垮他们的是刘邦和项羽而不是儒生。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多个儒生，我们今天坑他四千六百多个，证明咱老张比秦始皇强多了！”
“父皇！……”
“好了，这件事就不要再说了。我大西将放弃成都，移驻川北就食。这些士子，放了会成祸患，带着他们又无粮食，杀掉他们既省事又放心。”说罢，对一个太监道，“你告诉汪相，要他按既定方针办。文秀，你就不要去了吧。”
刘文秀步出殿外，仰天长叹道：
“这就是我西朝的皇帝啊！完了，一切都完了！”
汪兆麟派了一百多个行刑手，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四千六百多人尽数砍入锦江中。
史书记载：“江水尽赤。……尸相枕藉，江水为之不流。……十余日方飘荡去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