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迈出国门前,对西方国家人民生活习俗的了解如隔雾观花,只知道个大概。仅有的一点皮毛知识,均得自书本。五六十年代翻译过几本德国古典文学作品,靠着勤查字典(杜登的图解词典对我的帮助极大),倒也能应付下来。“文革”后开始译一些西方现当代作品,一碰到描述英美人衣食住行的细节和琐事,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使我这个读了大半辈子洋书的人,恍如无知小儿。以英国为例,什么叫detached house?什么叫semi-detached house?啤酒馆为什么分为saloon bar和public bar?二者有何区别?这些词有的在词典里虽能找到解释,但看过后仍不甚了了。比如说,为什么一个人乘坐火车,发现被人追踪后一开身边的车门就跳出车厢?难道车门就设在座位旁边吗?这件事直到若干年后我乘上一列从伦敦开往克罗伊登的市郊火车才弄清楚。原来英国的老式火车车厢每两排相对的座位旁边就有一扇门,并不像今天的车厢那样出入口设在车厢两端。这种老旧火车一节车厢两面各有十几扇门,旅客一迈腿就能上下月台。这种便利设施使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国女侦探小说作家,一生写了近七十部作品)作品中的不少被追捕的人很方便地就失了踪。
1981年第一次去英国,在伦敦住了两天便迫不及待地特地去游览有“海滨伦敦”之称的布赖顿。吸引我到这里来的不只是几公里长的沙砾海滩、欧洲最大的游艇码头、水族馆和东方式样的皇家穹形宫,我更想看一看作为格雷厄姆·格林的一部小说标题的“布赖顿棒糖”到底是什么样子。Brighton Rock中的“Rock”一词曾一度为人误译为“岩石”,实际上是在这个海滨避暑地售卖的大约三十厘米长的薄荷味棒棒糖。《布赖顿棒糖》(格林自称这本书“可能是我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的主人公,那个信仰天主教而心灵极度扭曲、最终消失到悬崖下的年轻职业杀手品基小时候是否常常吮吸这种棒棒糖呢?徜徉在由旧时渔民晒网场建起的迂曲小巷,坐在也许是品基第一次遇到他未来的妻子、最后又出卖了他的罗斯的小餐馆里,我好像朝着文学大师格林建筑起的这个心灵城市更走近一步了。
在英国住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原来这种叫作rock的棒棒糖,不仅布赖顿有,其他的一些名胜地也有。有趣的是,各地的棒糖都把自己的地名用不同颜色的字母拼出来嵌在糖心里面,以示与别地的棒糖不同。一位熟悉本国典故的英国朋友告诉我,苏格兰首府爱丁堡1822年就开始制造爱丁堡棒糖,历史最早。爱丁堡的古城堡雄踞城市中央,建筑在三面峭壁、高达135米的巨大岩石上,城堡内有国王寝宫、有军营和地牢,也有一座苏格兰建筑最早的小教堂。爱丁堡人把他们制作的大棒糖叫rock,很可能一语双关,为他们这块有历史意义的大岩石传名,以后其他名胜地生产的棒糖便也都沿袭“岩石”这个名字了。叫“岩石”也对,棒糖坚若石块,小孩子买一块就是嘬一个钟头也嘬不完。
(1993年)
饮茶——异域拾英之二
善于讲故事、解剖人性笔锋有若手术刀一样锐利的萨默塞特·毛姆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英国作家。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人性的枷锁》在当年无书可读的日子我曾不断翻阅,几乎成了我的英语课本。这本书里好几处出现了伦敦的“茶馆”(其实把tea house译成“茶馆”很不恰当。英国和中国文化背景迥然不同;伦敦的tea house绝不是老舍笔下的茶馆)。书中一段孽姻缘的女主人公弥尔德蕾出身就是一家伦敦茶馆的侍者。据年纪大一些的英国人讲,这种茶馆环境幽静,布置典雅,是英国中产阶级市民品茗休息的好处所。可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风气的变化,逐渐消失,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Lyons连锁茶店在伦敦市内的最后一家也关闭了。1981年我第一次去伦敦,在街头傻找了半天,一家也未看到。几年后又有机会去英国,倒是在某个海滨小镇发现了一家teahouse,但同毛姆描写的已大不相同。那地方虽也卖茶,却以经营便餐为主,已成为小餐馆了。
对于不习惯喝可口可乐与矿泉水的中国人来说,出国旅游饮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一般地说,在欧洲一些国家的咖啡馆里都可以喝到茶,虽然那里供应的都是红茶,并无龙井香片。要一杯茶,随之而来的是牛奶、方糖,外加一片柠檬。在英国海滨还有加奶油的奶茶。在咖啡馆喝茶,口渴的人可以叫一壶(不锈钢的茶壶也不过陶瓷缸大小),对我这种习惯豪饮的人也未免太吝啬了。曾在匈牙利饮茶,是一小酒杯极甜的浓茶,不给你加水,喝了以后反而更觉口渴。后来有机会去埃及漫游,发现那里的茶馆大大小小遍布街头。讲究一些的有庭院式的,也有的是临街的小茶楼,这使我想起《水浒传》里的豪杰们临街品茗,看见街头一起不平事,就从楼上一跃而下。简陋一些的茶馆只是在马路边上摆几张桌子,供游人歇脚。可惜埃及人喝的也是甜茶,茶杯比匈牙利的大一些,外加一玻璃杯冷水。埃及的茶馆从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我面前摆着一小杯甜茶,时不时地啜一口,一面同三教九流的人闲扯,或者看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吸大水烟袋。这是一种落地式的大烟袋,下端有一个玻璃水壶,大小茶馆都免费供应。埃及物价便宜(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不知如何),我不只可以自己连喝几杯,还可以大大方方地招待同桌的茶客。
久在外面行走,我已养成随身带一瓶矿泉水或蒸馏水的习惯。还是在埃及,从卢克索小旅舍的老板那里借了辆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帝王谷”(那里有埃及六十四帝王陵墓)。同行的是一个旅途上偶然结识的年轻德国人。我们两人只带了一瓶蒸馏水。没想到沙漠里那样热,头顶的太阳那样毒,骑一小段路就汗流浃背,不得不停下来喝两口水。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世界里这几口温暾暾的白水味同甘醇,那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饮料了。
(1993年)
欧洲跳蚤市场印象
第一次体味西方跳蚤市场的“盛况”是在德国鲁尔区的波鸿市。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的摊位,五光十色的旧货,简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怀疑这已不是一切都富丽堂皇、整齐有序的德国,而是东方某个国家的集市了。那是80年代初,我受聘担任波市语言中心的汉语教员,第一次迈出国门。在物质与精神生活受到长期禁锢之后,突然置身于一个无比繁华的“自由”世界,叫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不想住在幽静、僻远的大学区,做一名什么学者。我付了高价房租在市中心租了套住房,一头扎进花花世界。走出街门,就是咖啡厅、剧场、电影院、书店,全市最大的两家百货大楼和令我流连忘返的音乐店、音响店,波鸿只是一个中小城市、商业区方圆不过数里,我日日在大街小巷中蹀躞,把影子印在每一张光可鉴人的橱窗玻璃上。
星期日的时间较难打发,除了餐馆、电影院外,商店一律停业。我初来德国,朋友不多,除了偶尔去一个什么旅游点参观外,只能闷坐寓所,看书、听音乐、写写家信。星期日早上照例到外面去吃早餐,走出我住的小巷——小巴黎街,多么罗曼蒂克的名字!再穿行半条车辆禁止通行的步行街,我就走到了一个狭长的广场。我在街角投币售报的报摊上买两份晨报,踱入广场一侧的一家餐馆,悠闲地啜饮一杯咖啡,翻看报纸,看完了,就眺望玻璃窗外的街景。
广场上有一个喷泉,石栏上布满青苔,一座大理石雕像,几张游椅,再向前走是几个花坛和宽大的甬道。星期日早上,广场照例非常静,游椅上也许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餐馆外偶然走过一个遛狗的市民。
这一天早上,我走出步行街,发现景色大变。广场上的所有空地都摆上了大大小小的售货摊位,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原来这是每月一次的跳蚤市场。当时我正热衷于搜寻德国通俗文学作品,虽然这类书籍在任何书店都不难买到,但我总觉得花大价钱买这类无大价值的闲书太不值得。现在好了,跳蚤市场可以充足供应,面前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摆的书摊上就堆放着三五百本袖珍本廉价小说。除了书籍之外,我还有别的需求,音乐磁带、做饭的家什、一台旧打字机……当时我的计划是在德国至少住两年。这一天早上我自然满载而归,旧书买了几十本,只好暂时放在大学生的书摊上,最后还是回到住所找了一个硬纸箱,又取来折叠的行李车,才把买的东西全部运回去。波鸿市的跳蚤市场定在每月第一周的星期日,其余三周呢?后来我打听到,这一地区每周日都有跳蚤市场,只不过轮流在不同市镇举办而已。
七八年后,我再次客居欧洲。这次是在德国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市。慕市是德国第三大城市,人口一百二三十万,这里的周末跳蚤市场既有小型的(分散在各居民区),也有一处最大的,设在城市西北部毗邻奥林匹克公园的广场上。这个跳蚤市场大得惊人,除了无数摊位外,还有几十辆车开进广场,一列排开,把车厢当作售货摊。慕尼黑市的跳蚤市场每周都有,而且周六、周日连续开市两天。到市场售货的除了一般市民外,也有大量专门做旧货生意的商人。有人甚至是从百十里地以外开车来的。有些人经营家具等大件物品,不易来往搬运,便索性在市场搭起简易房屋,把货品存在这里。日久天长,这些摊位已经成为半永久性的旧货店了。慕市跳蚤市场的另一特点是,由于面积过大,摊位繁多,久而久之就按照物以类聚的规则,分成不同的几个小区。衣服、家具、书籍、古董、唱片、电器……大致都有不同的区域。市场尽头还有一个大售货棚,专卖皮革衣服和高级饰物。棚前的空地上摆着几个小吃摊,德国香肠、汉堡包、冷饮、热饮,一应俱全。
我客居欧洲期间,曾先后去过罗马、巴黎、维也纳、雅典等几个大城市,这些地方的旧货市场我都光顾过,但无一能与慕市的大跳蚤市场相比。从规模上讲,只有伦敦的波多贝罗市场可与这里媲美。波多贝罗主要是以古董珠宝市场闻名,出售低档次物品的只占市场一部分。另外,伦敦的利物浦街跳蚤市场也很有名,但那里卖旧货的部分被建筑物夹在中间,通道迂曲、狭窄,虽有四五块空地,一两座大棚,也无法容纳光顾的人潮。但尽管如此,到伦敦来观光的外国游客,在参观完威斯敏斯特教堂、大英博物馆、伦敦塔桥等名胜古迹以后,少不得也要到旧货市场走走。也许他希望买到一枚英国皇室颁赠的什么旧勋章,一颗英国士兵当年从印度带回来的红宝石,从中寻出一些大英帝国的往日辉煌吧!
在国外时虽听别人说,中国因公出国人员多受警告不要去跳蚤市场。原因嘛,买便宜货、二手货会让中国人丢脸。不知今天当国内不少城市也出现跳蚤市场之后,这条禁令是否仍然生效。
这种偏见——把跳蚤市场看作专为下等公民设置的——也存在于一部分外国人头脑里。就在我每周都去慕市跳蚤市场“寻宝”的时候,就不断有德国人散发传单、投书报纸,要求关闭这个又脏又乱的“垃圾场”。他们列举了许多理由:星期日是上帝安排的休息日,理应待在家里读《圣经》;市场喧嚣杂乱,制造噪声污染;清洁、优美的环境为市场破坏等等。有一次一个散发传单的年轻人,劝说我在抗议书上签名,他压低喉咙对我说:“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做买卖?多一半是Gastarbeiter(客籍工人,指原籍土耳其、希腊、南斯拉夫等国到德国来的劳工)。谁知道他们卖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屑于和他辩论,当然更未在他的抗议书上签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纯正日耳曼血统的德国人。
1992年春,我有幸又一次去德国旅游,重又访问慕尼黑市。
我住在一个德国朋友家里。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奥林匹克公园的那个跳蚤市场终于被关闭了。”我没有说什么。我猜想,大概是德国人的生活水平已大大提高,人人购物都要去大百货商店和精品屋了吧!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