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寿寺在五台山有名。但它不像菩萨顶寺院那样皇皇然，不像显通寺那样赫赫然，不像黛螺顶寺院那样巍巍然，亦不像塔院寺那样悠悠然，更没有五爷庙那么趋趋然。普寿寺比它们更“神秘”。
普寿寺不像五台山其他寺院那样广开寺门，广纳香客，每天烧香拜佛的游客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节假日甚至人挤人，等待在佛前跪拜的队伍往往排出大殿，院内经声袅袅，香火氤氲。独普寿寺不同，此寺院谢绝游客，不接待参观，婉拒香火；没有事先约好，恕不接待。清门孤影，绝无星点嘈杂，仿佛世外桃源。
原来在那灰墙灰砖灰瓦的寺庙之中，聚集了一千三百多名女僧人，它是五台山一百多所寺院中唯一的，也是全国最大的尼众律学院。五台山的人尊称它为“尼姑学院”。
去过五台山的人不少，但真正去过这所神秘的尼姑学院的人不多，能去和众尼一起过堂的人就更少了。佛门之内把就餐称过堂。因为要在食堂中度过一段时光，为佛上供，与佛念经，共进餐食，所以称“过堂”，这是我的解释。初听过堂还吓一跳，世人所言过堂往往是指“过大堂”，受审受刑受罚。但进了佛门其意自转，也有可能是先有佛家的过堂，后为世人恶用，这也是我的解释。
我们有幸和数百名尼姑一起经历了一次过堂。
那天正值白露刚过，秋风未起。昨夜一场罕见的透雨，让人感到天高无垠，蔚蓝如海，万里无云。五台山的山林寺院都光闪闪、亮灿灿得耀眼，仿佛被涂了一层透明的彩釉。
佛门不打诳语，那天是个好日子。
普寿寺我去过两次，都没赶上过堂，那天赶上，该是缘分、福分。
第一次有幸进普寿寺是数年前，我的好友杨增武在五台山所在地忻州地区，那时候还未改市，他做常务副专员，是他带我去的普寿寺。否则，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是迈不过那道木槛的。那年北京来的歌手李娜正出家在普寿寺，她不见生客，我们是在经堂里看见这位出家人的。因为当时忻洲的朋友们在招待所备有午饭，故在过堂之前我们就告退了。我甚觉遗憾，执意要留下，想体验一下普寿寺过堂的生活，但朋友们热情，未能遂意。我有些不情愿，只记得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双手合十道，有缘必逢，有缘必到，有缘必临。一晃数年而过，看来我缘分未到。
有一年阳历8月31日，阴历七月十五，我又拜访普寿寺。这次接待我的是醒明师父。
醒明师父对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七月十五在佛门是个喜节。普寿寺新建的大殿金碧辉煌，气势不凡，醒明师父带我一一参观，又一一参拜。到法堂时，正赶上数百名女僧人在绕佛，醒明师父告诉我，绕佛就是围绕佛祖边走边暗诵佛经，但不出声，佛经自心中升起。我静静地站立在侧，看着一排排穿戴着浅灰色袈裟的女僧人双手合十地默默而行。那么大的法堂——据说是全中国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法堂，那么多人，竟然静悄悄，鸦雀无声，真可谓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声音。每个人都是那么虔诚，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执着，让我们这些“俗人”感到由衷的敬佩和感叹。我们都是从大学出来的，我相信，没有哪所大学的学生能比得上普寿寺尼众学院的学员这么自觉自愿，一丝不苟地学习。
醒明师父送我出来时说，今天已然下午，佛家讲缘，随缘而事，下次来寺内有愿必有缘，必是好日子。
第三次去的那天正是好日子。阳历9月9日，中国人讲究逢九，双九相叠，天空又作美。
上午十点四十分，我们已站在五观堂前。
佛家僧侣对过堂极为重视，视之为佛教中极重要的一课，天天要过堂，堂堂要有教诲，有启发，有收益，有进化。跨入佛门真不容易。
过堂前，佛家僧侣都要换上袈裟，即我们世人所言“着正装”。
普寿寺的食堂言之“五观堂”，一千多学员都要在此就餐，过堂也是项大工程。这时候，有值班的女僧人开始敲响堂前的木鱼，即那条彩色的鳌，普寿寺中谓之“开梆”。开梆寺院中亦有严格规定，每敲二十下为一通，共敲三通，而且一通要比一通敲得急，两通以后，一下要比一下敲得紧。
这时候女僧人们排好队，从四面八方向五观堂走来，我仔细观察，有排两队来的，也有排三队来的，但人人都双手合十，边走边诵经，脚下不乱，脚下无声。
五观堂前列队，堂外墙上分左右刻有“五观”，左边三条，右边两条。进堂前，要默诵这五条教规。“五观堂”之名也正得于此。我看了以后，大有感慨，僧值师父对我说每日两餐，餐餐前都要受教育。
这“五观”便是“食时五观”，每一观下均有四句偈语，我一并悄悄记下来了：
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端坐执钵应算计，粒米百功岂容易；
施主求福重心施，菜叶粒米当珍惜。
二、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思忖德行全与亏，日日长进有无退；
惭愧进食知检点，精进努力常忏悔。
三、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防心离过去贪瞋，上中下食不动心；
三途但因痴心造，智慧观照恶不生。
四、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四大色身饥渴病，正事良药但支身；
如油膏车无所择，好恶等同养道心。
五、为成道业，应受此食。
一钵分量知多重，以食支身修戒定；
去除四倒成法身，广利人天度有情。
最后面有四句偈语为总结：
饮食适量足支身，不离五观正念心；
口口吃出功德来，五观堂里悟无生。
我站在五观堂前，也默默地念诵着这五观戒语，心中颇有感悟，突发奇想，何止在寺院，何止在普寿寺，难道世上人人不应该如此反省自己吗？孔子曾言，吾日三省吾身。此非孔子焉能做到？但普寿寺中的女僧人每日二省自身，岂不让人感慨？我认真仔细地观察站立在身边的女僧人，绝无一人嬉笑交谈，亦无一人漫不经心、敷衍了事。难得出家，难得出家人的修行。这就是宗教的力量？
想远了，猛然一惊，因为三通开梆后，又敲响了云板，金属相击的声音脆、亮、尖、甜。
女僧人们开始走进五观堂。
僧人们规矩大。其实规矩一词本来就出自佛门。
五观堂是个大厅堂，条案圆凳都有编号，我心算了一下，可供至少七百人同时过堂，全普寿寺的人吃一顿饭要过两次堂。
云板敲过，女僧人鱼贯入堂，偌大的大厅里，静悄悄，寂静如夜，平静如水。都入座以后，有一巡堂女尼，一排排巡视，看每位女尼皆俯首低眉合十而坐，腰直肩平，坐得正，立得稳。
五观堂正中有一巨幅画像，是一锦毛巨狮登山回首望，这头威武雄壮的狮子，绿面绿爪，威严之中慈善可亲。在画像前有释迦牟尼的一尊玉佛像，再前有文殊菩萨的坐像。随着巡堂女尼的示意，一位僧值开始带领念经。立时，五观堂成了佛堂，女尼们齐声诵经声整齐悦耳，起伏跌宕，顿挫有序。用世人的话解释，过堂前的诵经是感谢佛祖的恩赐，感谢四方的供赠，检点自己的行为，检查自己是否做到五观堂的“五观戒”。
随着脆亮悦耳的钟磬声敲响，僧值烧香上供，跪拜佛祖后，腰里扎着围裙的女尼右手提菜桶，左手执长把饭勺走出炊事间。这时候，众女尼们把小毛巾盖着的两碗二筷一勺亮出来，把褐色的小毛巾叠起来，放在自己餐桌的左前方，统一整齐一致，透着那么规范，寺院的管理真严啊。
第一道菜是凉菜，我看了看打到我碗中的凉菜，量不大，样数不少，有芹菜、胡萝卜、白萝卜、花生米，竟还有腰果。这时候又有一负责打饭的女尼跟着走过来，长把勺中给你盛一勺白米饭，再后面跟着的女尼是打热菜的，我看有白菜、豆腐、粉条、土豆、胡萝卜。随后送主食的还有白面花卷、黄米油炸糕、素馅包子、面片，真是挺丰富的。值班的女尼走到你面前并不说话，她看你的示意，添还是不添？要还是不要？我观察众尼僧在示意添要时都自觉地合十念佛，不要时就立掌示意。全堂有十几位提桶执勺的值班女尼，好像一个人负责几条长条饭案。这时候巡堂的僧值一行一行巡视，禁止说话，哪怕是交头接耳；禁止出声，哪怕是吧唧嘴；禁止东张西望，哪怕是抬头张望；禁止伏在桌上吃，要直背端起碗来吃；更严禁走动挪位。七八百人一齐用斋，绝大部分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女尼，竟然被训练得无一人违规，真不能不让人油生敬意。
我注意到每个女尼都吃得极认真，极有耐心，绝无一人狼吞虎咽。后有一友人说，女尼们吃得慢，吃得认真，而且吃得并不少，是因为过午不食。从现在中午十一点这一顿起，一直要顶到明天早晨六点，而且凌晨三点就要起床洗漱，三点半就要做功课，初来一年以内的女尼还要干活，不吃饱是顶不下来的。
吃完饭以后，众女尼都把两碗平放在桌上，这时值班的女尼会手提热水瓶给每只碗里倒些水，女尼们轻轻晃动碗，把涮碗的水端起来喝掉。桌上没有一粒米，不丢一根菜，碗里没有一丁点儿剩饭。这时候，值班的女尼会提一白铁壶给每个女尼碗中加水，这次加的水才是刷碗水。女尼们每人都有一小毛刷，都极认真仔细地、一丝不苟地用小毛刷子先里后外把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那块盖碗的小毛巾把碗擦得一尘不染，滴水不沾。我仔细地观察，整个五观堂中，绝无一粒剩饭，绝无一点儿剩菜，桌明几净，让我这个“槛外人”不得不生敬佩之心。我去过我们国家最著名的大学，最著名的科研单位，中国唯一的中央党校，还有我们新华社的大食堂，在餐桌前坐着的领导、博士、硕士、教授、博导，当他们离开餐桌时，桌上、盘中、碗里剩菜剩饭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杯盘狼藉，惨不忍睹。在大学生的食堂中，剩菜剩饭触目皆是，泔水桶一顿饭能装满数桶，仿佛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普寿寺佛学院中的学员也是一些四面八方来的女尼，所不同的是她们都有在寺院中出家六年以上的经历，并经过考试才进入普寿寺佛学院，考试的难度和录取的难度可能不低于北大、清华和一些热门的公务员岗位，但为什么这些出家的女尼们能如此爱惜粮食？她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为什么我们那些高才高智的大学生相形见绌做不到呢？当你去亲眼看一看大学和中央国家机关的大食堂的浪费现象，糟蹋粮食的现象，相信每一个经过1960年节粮度荒的人，相信每一个曾经插过队的人，相信每一个曾经在农村生活过，其父母是农民或祖上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他们都会揪心似的痛。我也痛过，深痛过。但一旦坐在食堂、饭店、餐厅的餐桌旁，有谁能像普寿寺佛学院中的女尼们做得那样自觉，那样认真，那样彻底，那样一丝不苟，那样知道不对的绝不做呢？
想起今年年初习近平在新华社一份内参上批示，要求厉行节约，反对浪费，各级党政军机关、事业单位、各人民团体、国有企业、各级领导干部要率先垂范。每年我们在餐桌上浪费达两千亿斤粮食，够全国两亿人吃一年的！
普寿寺这一堂没白过。
出了五观堂回首再望，众女尼排着队悄然离堂而去，霍然看见堂门前柱上有副对联，心中忽然一惊。吃过那么多场饭，赶了那么多饭局，最难忘的竟是五观堂中过一堂。那副对联是：
有戒德，知惭愧，斗金易化。
不学修，无行持，滴水难消。
走出很远了，我看那五观堂三个漆金大字还在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