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太阳向孟良崮山后坠去。枣花坐在院子里做着针线活，鼻子里不时钻进一丝丝青麦子棵发出的味道。她正在用大红色的布做一只小巧的香荷包，里面包着的艾蒿的清香气息很好闻。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让枣花有些陶醉了。
“枣花，做针线？”村里的妇女队长来了，“哟，有啦？”
她急得脸都红了：“哎呀嫂子，没呢。”
结婚才四个多月就怀了孩子，要是承认了，那还不羞死人。尽管嘴上不认账，但枣花心里可甜丝丝的。
“那你给谁缝的香荷包？”妇女队长不依不饶地还在问。
枣花笑笑，赶忙打断妇女队长的话：“是不是来了任务？国民党的队伍刚过去，咱们的队伍也已过去了一些。男人都出了夫，肯定咱们妇女有任务了。要干什么，你就快说吧。”
妇女队长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是啊，今天晚上要从河里过咱的队伍。上级来信，叫赶快架桥。去架桥，得摘着门板。再说了，晚上河里水还很冷呀。你说实话，你到底能去不能去？”
“能！”她很干脆，把正缝着的红荷包往大襟褂子的怀里一揣，跑到门口把新门板摘下，扛在肩上，就跟着妇女队长往外走去。
村里的妇女们急匆匆地很快集合到了河边。枣花看到，河水正缓缓地向东流着。妇女队长扑通一声跳下去，从水里一步一步走到对岸，深的地方能没到胸口，最浅的地方也淹到腰部。妇女队长回来，爬上岸说：“架桥来不及了，咱们扛着门板让队伍过吧。”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枣花坐在人群中，感到天气越来越冷了。突然，控制不住地哆嗦了几下。农历四月的夜晚，还是冷得刺骨。枣花不自觉地摸出还没完工的香荷包，放到鼻子下面嗅嗅，心里感到甜蜜蜜的，天气好像就冷得不那么厉害了。
乡俗说，给孩子缝个香荷包，能驱蛇、蝎、蜈蚣、壁虎、蟾蜍这五毒，她就抽空给刚怀上不久的孩子准备了小衣服，又开始缝制这香荷包了。
“咱们的队伍来了，快扛上门板，下水。”
随着妇女队长的一声命令，枣花她们快速跳进了河里，用肩膀扛着门板，迅速地从河这边排到了河的对岸，一座桥眨眼间就在水面上形成了。
与此同时，队伍也到了河边。枣花从一跳到河里，就感到凉气直刺入骨头。她打了个寒噤，然后稳稳地站住。队伍已开始跑步从她们肩头的门板上过河，枣花使劲挺了挺腰杆。门板上经过的人有时重一些有时轻一些，她的脚开始逐渐向沙里沉去。脚边的沙子被水慢慢冲着，一点点流走。河水好像越来越大，从枣花胸口没到了脖子。恰好在这时，队伍过完了。
枣花她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河岸，就都在地下躺倒了。
枣花喘着粗气，眯着眼，艰难地笑笑说：“小鱼光往衣服里钻，真受用啊。”
有人附和：“一些小鱼还咬我的脚脖子呢。”
回到家里后，枣花感到腰像要裂开了一样，钻心地疼。她强忍着，先从怀里掏出香荷包。一看，早泡透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这时，枪炮声猛烈地响起来。她起来一看，周围的山头上都开火了。
枣花不顾打仗的事，重新又开始缝新的香荷包。到晌午的时候，才终于缝好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也透出微笑。可是，这时她的肚子又慢慢疼起来。疼厉害了，她就在床上打滚儿。后来，就小产了。
从那以后，枣花就再也不怀孩子了。几年后，丈夫离开了她。一辈子，她没再嫁人。自己干着农活，养活着自己。
枣花每天总是拿出自己缝制的香荷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直直地盯着看。此时，她的眼里总是一片茫然，人也好像痴了一般。
看到她这个样子，妇女队长多次说：“枣花，是我害了你。”
她闭着眼睛，使劲地来回摇头：“不是为了打孟良崮吗？”
五十四年后的一天，枣花在孟良崮山下的一个小山村去世。
人们为她操办丧事时，发现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崭新的红荷包──那是她去世前第五十四次精心缝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