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沦为罪人,身着朝服,华王的威仪却还在,华王扶手而立,眼眸的颓败也淡去,有些失神空洞。
国主坐定紫檀大案,隐隐的君主威严高高在上,国主移步,坐到下首靠右的位置,华王会意,与国主平坐。
半晌后,国主面色平静,徐徐而言:“我们兄妹五人一起长大,曾几何时,疏离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
华王凄然一笑:“我们都长大了。”
国主点头道:“是的,我们都长大了,可是为什么人长大了,我们都变了呢?”
“你是君,我是臣,怎么可能不变呢?”华王道。
国主道:“我不会忘记当年我登基之时,平国、南国、巴国、莒国四国合纵连横,企图对我国形成合围之势,而当时先帝刚逝,全国上下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无心恋战,而孤刚登基,难以号令群雄,是二弟、三弟与四弟你,受命于危难之间,身先士卒,燃起全国将士的忠君爱国之心,群情激发,一战而胜,屡战屡胜,彻地粉粹了四国合纵连横的计划,从此稳固了孤的江山。”
国主的神情悠远,仿佛回到硝烟战火的年代,鲜衣怒马,铁血丹心,那些激情飞扬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封爵拜候,是何等的荣耀。
“可是,你不该动孤身边的人!”国主冷冷道。
华王突然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羞愧,他似乎忘记了他是君主,在登基的这七年来,是一个把凉国治理的百业俱兴,政通人和的君王,君王的威严不容侵犯与亵渎,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历代君王的猜忌、独断专行,一个环境造就的政治家。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国主面无表情道:“第一,贬为庶民,连同家眷逐出郡业,永远不得回都。第二,三日后启程赴封地息县,家眷留京,你放心,孤不会为难弟妹与侄儿们,待到你的长子朱富成年,仍世袭爵位,毕竟都是孤的侄子。”说着将一叠素纸递给华王。
华王徐徐展开,看的惊出一身冷汗来,素纸上记录了这些年纵子行凶,草菅人命,及私铸货币,与朝中重臣私相往来的事情桩桩件件,时间地点,相关人员细无巨细一一列出。手掌湿儒,粘腻着素纸,眉毛一挑,侃侃笑道:“国主用心良苦,臣弟怎可让国主失望。”
国主拈起素纸,取下纱罩,烛火舔着素纸,吞噬殆尽。
息县比邻南国,与黑美沙漠接壤,在黄沙蔽日的黑美沙漠上耸立着一座坚固而残破的城楼——居庸关,站在城楼的雉堞上,连绵起伏的沙漠延伸到遥远的天际,天沙一色。而息县的物产富庶,牛羊肥美,居庸关毫不争议的成为军事重地,扼守南国沙漠军团突袭凉国。
这是国主给华王戴罪立功的机会,华王不是蠢人,欣然接受,三日后,一队戍卫出城,马蹄疾行,卷起一条黄龙,飞奔而出。
检察院左都御史呈上简报,终结瘟疫一案:靛荷知道事情败露,畏罪自杀,留有遗书认罪,至于同谋已经无证可查,参与宫中作乱者,按情节轻重量刑裁定。国主旋即下令解除对化王府的保护,赐金银珠帛无数,抚恤华王府上下,自此,瘟疫一案尘埃落定。
御前的日子在指尖悄然划过,去了黛离,芳锦倒是感叹了好一会儿,可惜了生的一副好相貌,寇女不快道:“一副狐媚惑主的样子,就知道是烂了心肠的。”我则感叹,不过是一个悲情的结局,华王离京,再要相见,怕是不易,而华王的冷酷薄情,黛离注定是一颗弃之不用的棋子。
立政殿廊庑下挂着一溜宫灯,照着檐下和玺彩画辉煌眯眼,徐市猫着腰,隔着菱花门听着殿里的动静,好一会儿,向我招手,我捧着个漆盘过来,徐市用手背在茶盏上靠了靠,说:“正好。”摸摸光秃秃的下巴,“先换了茶,再过半个时辰,又该上药了。”
伸手推了菱花门,门臼微微转开一些,侧身挤了进去。
朱浥埋头批阅奏章,我稍稍屏息,将案上凉了的茶盏撤回漆盘里,重新换上新的茶盏,红釉描双龙的瓷器。
朱浥余光瞥见,目光还落在折子上,缓缓的端了茶盏,用茶盖刮了刮,一股香糯的味道飘来,垂目瞧了手中的茶,问道:“这是什么?”
我身子微微前倾,恭敬道:“回禀国主,这是芝麻露。”
国主喝着中药,御医吩咐忌口,一切生冷腥辣的半点儿也不能碰,连杯浓茶都不给,每天黑汁子的药倒要喝上好几碗,嘴里苦淡无味儿,闻着芝麻露香浓软糯,忍不住小小的含了一口,只觉得糯软生津,留香唇齿。
“除了芝麻,还有杏仁儿?”国主问道。
不知是否合国主的意,略略试探的问道:“奴婢加了辣木,甘中伴着苦涩,正好压压黄豆的腥味儿,若国主不喜欢,下回改放杏仁也使得。”
“不必。”国主已经将芝麻露撂在一边。
我心里突突直跳,莫不是国主生了气了,犹豫着是否撤下芝麻露,另换了茶盏了,却听到国主补了一句:“这很好。”
惶恐的心略略松了一口气,见国主再无别的吩咐,预备退了出来。
“怎么做的,御膳房的厨子教你的?”国主已经埋头看折子了。
我微微一惊,打消退下的念头,心道,芝麻露是民间果腹充饥的粗鄙食物,哪里能入了御膳房大厨的眼,我也不过是讨巧,正逢国主忌口寡然无味,否则吃惯山珍肴馔的国主,哪里会稀罕。
国主见我不回话,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个寒蝉,忙道,“在蜀国时常吃,做法也简单,用不着人教的。”又道:“拿芝麻、黄豆、绿豆辣木磨成汁,文火炖一刻钟,盛出加半勺蜂蜜就成了,根据个人爱好,还可加些花生、榛子、核桃、瓜子等都使得,不过国主吃着药,我多加了绿豆、黄豆,绿豆解毒,黄豆有助散发药力……”我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国主只顾埋头看着折子。
或许是见我突然停下来了,国主手中的狼毫顿了顿,抬头道:“你懂医术,必然不会错的。”
国主也是懂歧黄之术,我不过是班门弄斧,惹人嘲笑罢了。
立政殿突然静了下来,国主伏案,专注批阅奏折,我便悄悄的退下了。
徐市站在廊庑下,见我出来了,嘿嘿一笑,目光颇有赞许之色,我咬咬压槽,“我去瞧瞧国主的药,快要熬好了!”说着闪身而去。
小志子看的茫然,徐市敲了敲小志子的天灵盖,“瞧着吧!御前要出贵人了!”
小志子也是有悟性的人,虽没有大彻大悟,多少也看出些苗头的,大睁着眼,“姑娘她……”
徐市白了小志子一眼,“滚滚滚。”小志子不敢多言,哈着腰去了。徐市立在廊下,他本也到了下值的时间,心里却还在琢磨件事,国主向来不动身边的人,多少人铆足了劲儿往上凑,国主从来都不正眼瞧的,就说御前的寇女,削尖了脑袋往前钻,一副拈酸掐醋的薄命相,瞧着是不中用了,也怪国主长得俊俏风流,威仪气度绝非人间凡品,哪个女子不动心呢?想到这里,徐市喟然长叹,可怜身为一国之主,身边竟没个可心的人,徐市咧嘴一笑,“芝麻露好啊!”不禁也暗暗担忧,这丫头办事当差倒是稳妥,人也实诚,竟然是个不开窍的,可怜国主啊……
这丫头果然不错,窄窄的肩膀,苗条修长的身段,腰间空荡荡的,尖细的下巴弧度也美,就是脸色白了些,弯着腰将银吊子里的药滗到青花碗里,像一张拉的满圆画雀弓,煞是好看,果然,国主挑女人的眼光一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