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以后我出卖书画,常常在古淮阴市上做客,总能听到街坊妇女孩童啧啧称颂吴贞女的事迹。最近又在嵫水作他人幕僚,会晤太学生胡少瑜,他详细叙述了吴贞女生死的情景,总是说得凿凿有据,眼泪汪汪。
吴贞女是清河人,她父亲叫慎裕,是个儒生,由于贫困替官府干点抄写誊录的事。母亲一向遵守妇女规范,夜间做梦口中吞下莲花,之后就生下贞女。父亲去世的时候,贞女正处幼龄,整日寡言少笑,拿着刀尺学习女红。从小许配给同乡里徐家的儿子,而夫婿家也十分贫困,而且家庭遭到灾难,甚至她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举行迎娶婚礼。
徐家儿子不久由于痨瘵病死了,撇下了堂上头发雪白的老娘亲。贞女母亲一向了解女儿贤惠,对女婿的讣告只字不提。贞女早晨起床忽然哭着对母亲说:“徐家郎君恐怕已经离开人世了吧?”母亲问:“为什么说不吉利的话?”贞女说:“梦见有穿戴儒生衣冠的人在门外拜我,难道不是他吗?”母亲早已经知道了噩耗,忍不住失声哭道:“的确像你所说,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贞女自己起来更换了麻衣丧服,急忙要去徐家门庭尽哀哭吊,母亲不忍心阻止她,就让她去了。婆婆见了儿媳,更加凄怆惶惑,不知道说什么好。贞女先拜见婆婆,然后才哀哭夫婿,行动举止都符合礼节,哀恸哭泣痛不欲生。路人经过门口听到哭声,没有一个不停下脚步,为之掉泪。
婆婆等她哭完,忍着眼泪告诉贞女说:“我没有福气,辜负这么好的媳妇,这是天意,是命运,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孩儿的哀情已经表达,还是赶紧回到府上去吧。”贞女大声说:“孩儿无礼,不能侍候去世的夫君,给他收殓送终,罪过已经很深了。今日既然已经登堂拜奠夫君的亡灵,我的身份也已经明确了,还要回到哪里去?”婆婆说:“我已经是赤贫了,没死的人即将成为饿殍,再添一口新媳妇,难道要喝西北风过日子吗?”贞女说:“孩儿不敢用口腹连累母亲,好在十个手指还能挣钱糊口。因为夫君骤然凋落,母亲早晚无人照料,在九泉下也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孩儿既然还苟延残喘,怎么敢不替代夫君的职责,弥补夫君九泉之下的遗恨呢?”婆婆又说:“孩儿确是贤慧极了,可惜你的母亲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嬬,那可怎么办才好?”贞女说:“这就全靠婆婆您的慈悲了。”婆婆于是体谅贞女的报母之情,让她早晚来往,两家兼顾。
贞女刺绣、雕刻、绘画,形象无不栩栩如生。人们得到她制作的玉珮、香袋等物件,总是珍藏起来作为宝贝。有人出于怜悯,要给她双倍的价钱,贞女一定拒收,并且说:“我不幸做了女人,又失去了丈夫,这是前生没有修好福分,怎么还敢获取非分之财,来遭致罪过呢?人们更敬重她的道义,想要得到她手工制品的人在门外接连不断。可是因此贞女过于劳累,眼睛几乎失明了。一天晚上,贞女梦见天上的神女冉冉降落在庭院中,授给自己一颗仙丹,说:“我是天孙织女,可怜你贞洁孝顺,又有病在身,携带神丹送给你,你可以吞下。”贞女看到那仙丹十分浑圆,如珍珠一样,灿烂如火,再拜行礼,然后才吞服。神女去后,贞女感到心情安定,疾病顿时完全消失了。第二天,再买丝线来刺绣,效率比从前加倍。
过了几年光阴,婆婆又病倒了,贞女衣不解带服侍了好几个月。婆婆弥留时,笑着对贞女说:“我不幸有个夭折的儿子,又多么幸运有你这个贞洁的媳妇啊!我几年来得到你照顾奉养,远远胜过儿子在的时候。现在好日子要完结了,我即将去黄泉告诉你公公和丈夫。吾儿,我希望你依傍母亲一起生活,不要再考虑我。”说完立刻闭了双眼。贞女哀毁骨立,悲号惨痛,眼泪掉下都成了冰。她母亲担心贞女以身殉婆婆,提前去做防备。贞女哭泣着邀请四周邻居来家里坐在客堂上,请母亲坐在屋角,叩头说:“我丈夫去世,我婆婆又死了。同族没有可以继承的小辈,家内没有服丧一年的亲人,留下这几间屋,还有些杂物,有什么用处?我打算恳求各位高邻代替我全部出售,作为我婆婆丧葬的花费使用。”来宾都说:“好。”贞女就把所有卖物钱都用在开斋祭奠、修坟埋葬上。丧事办完,贞女向母亲拜别,意思是想要上吊自尽。母亲急忙抱住她,悲痛地制止,说:“孩儿虽然失去婆婆,可是还有母亲在。孩儿再一死,那我这几根穷饿老骨头要交付给谁呢?”因此贞女才返回娘家,打算永远和母亲相依为命。清明寒食节,贞女总要用一碗麦饭在徐家墓道拜祭痛哭。贞女每次悲苦号哭,长河的水总是呜咽不流。
贞女的堂叔某人,时常劝她再嫁,贞女大声把他赶走,不容他喋喋不休。居住很久的老屋被秋风刮破,修葺非常困难。当时河北中有座大王庙,某尼姑也是名门闺秀出家为尼的,向来精通佛门戒律,曾经发誓永不再沾世俗红尘。贞女和某尼姑很熟悉,还有先前有一个寡妇刘嫂,也由于前妻儿子不孝,携带自己所生的一幼子一幼女居住在庵庙里。贞女一直以来苦度光阴,于是侍奉母亲一起在庙内居住。某尼姑对贞女说:“一日三餐素斋决不会缺乏,你暂且跟着我一起向佛忏悔好吗?”贞女和庵中女伴做针黹女红,剩余的时间还学习唱经念佛,双门静静掩上,只有灯火相照,一片寂静。
到了咸丰十一年,捻军猖狂,从东鲁席卷而来。当时正是元宵节,衙门长官正在饮酒赏灯,聆听美妙音乐,没有丝毫的防备。捻军万余铁骑突然飞奔过来,官吏这才作鸟兽散,县百姓遭到焚掠虏杀,惨绝人寰,不可形容。过了三天,贞女等人还关在门内,对这件事不是很了解。正巧乡里人有被捻军威胁的,登上墙头告诉庙里人。某尼姑出门探看,果然旌旗漫山遍野,锣鼓画角传出悲哀的音响。某尼姑回庙,急忙紧闭大门,说:“贼徒来了,怎么办?”贞女从从容容地穿整齐衣服鞋子,跪下请求母亲训导。母亲瞪眼看了女儿好长时间,才缓缓地说:“那些贼徒是狗羊一类,肆意奸淫作恶,我尚且不忍见到他们,更何况是你呢?一起走吧,我很赞同你的志向!”刘嫂听见,也携带着幼女出来。大家一同走到池塘浅水处,刘嫂看到幼子正在岸边徘徊,她呼唤道:“儿过来,儿过来。儿活着一定也会被俘虏,即使幸免,依靠哥哥嫂嫂也不能长久地过日子,为什么不跟从我一起到地下去?”幼子果然跑了过来。某尼姑见了,拍手道:“善哉!善哉!这才不愧是清净佛门的女信徒啊。”于是六个人一齐投水自尽,这是乡里被胁从的人目睹的。捻军逃窜后,本县人士听说这件事,虽然没有向上申请旌表,但没有一人不赞叹着说贞洁女子、贞洁女子。
又过了几年,一个皖南读书人偶然来到吴贞女投水死的地方,对着流水远眺,忽然见到一位美女站立在水面上,风鬟雾鬓,仪态万方。她手中捧赤蓬花,边走边唱歌,姿态轻盈袅娜,歌唱说:
采莲复采叶,骨似寒冰心似铁;犹记湘垒毕命时,鱼不敢吞龙不啮。
采莲复采根,生为贞体死贞魂;既与茕独又寇乱,生之杀之天地恩。
采莲复采藕,缨络垂珠大如斗;精卫衔冤不敢啼,犹向重泉携母手。
采莲复采干,苦海苦海有彼岸;生亦死兮死亦生,太息重呼诸女伴。
采莲复采花,彩云一片唤朝霞;金银珠宝有宫阙,帝许贞魂去作家。
读书人正在痴痴地听着,忽有一个认识贞女的当地人,猛然高声呼喊:“这是吴贞女啊!”美女丢下赤莲花,瞬间就消失了,赤莲花亭亭地直立在水面上,大约有十丈高,莲花的光彩照耀云霄,整整过了一个时辰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