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睿思殿中出来后,允谦高抬起头望着这园林怀抱中,岫霭澄秀的天色,似是叹懒地,道:“终于结束了,真没想到,皇兄这样辛苦!”
允谚爽然一笑:“怎样,辛苦吧,便是这安乐郡王,也有苦处呢。”
允谦敛回目光,不相信似的,微晃着头轻笑道:“我倒一直以为,哥哥逍遥的很呢!”
“逍遥不假,苦处嘛……”允谚稍稍一顿,旋露出了那没心没肺的开朗笑容,不以为意。
“我倒是羡慕哥哥呢。”允谦提整着袖子,闲淡道。
“也有人说过羡慕我呢。”允谚稍稍抬眼,恰见一只蓝鹊跹过桂树的浓枝,他心里乍翻起无限的死生契阔,复又开阔而深情:“对我,最重要的一个人!”
“如此,呵。”允谦温暖笑着:“那哥哥岂不是很有幸!”
“是有幸,却非是为了这羡慕。”允谚放缓了脚步,盘索道:“我觉得人生,道路坎坷。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余生和自己就会变成何种模样。从前大多无知,莽撞试探,过后再忆,其实会害怕。”他低下头顿了一顿,又道:“或者是庆幸。”
“害怕,庆幸。”允谦一时未解,但微微俯首,意态如思。
这样说着话,二人已步下了殿阶,清风绕梁,徊庭飒飒,桂叶在空中欹曳着,交挽过水云天光,如深碧的琉璃,折射迷秾。
吕夷简恰自允谚和允谦身旁经过,钱惟演即在其后不远,陶敞尚停在阶上,不知方才陶敞与二人说了什么,吕夷简一脸的严肃,傲若冰霜。
允谚与允谦对望了一眼,均默默无话。但见吕夷简袍袖轻风,兀然而去。
明韫看到父亲自殿中出来,远远地便侧过身子,粉颈羞红地,紧张而立。吕夷简经过明韫时,步履不禁一缓,却无多言语,看也未看一眼,仍提着那神情,阔步离去了。
“吕大人好严肃啊!”允谦微耷着眉眼,一脸清稚地叹道。
“未必!”允谚想起那次在良月斋后惊跳马车的情形,对吕夷简自有改观。
“哥哥。”允谦澄朗一笑,方要说什么,却见钱惟演已优步到了二人的身后。
“小王爷,慢走啊!”钱惟演走在允谚身旁,仍是那浅笑自若的样子,不矜辈分。
“你把小王爷都吓得不敢说话了!”允谚随口玩笑道。
“小王爷又拿小老头玩笑了!”钱惟演轻捋着胡须,一脸融蔼,又端然自贵。
“不过……”允谚思踌着,还是问了出来:“方才吕大人是听到了什么话么?那样子好不骇人!”说着,他即徐徐地望向了钱惟演。
“毛遂自荐,火上加油!”钱惟演背着手,温然玄晦道。
“你这小老头,说话和猜谜一样,真是麻烦!”允谚笑应着,也懒得去猜。
允谦稍稍偏引过身子,有些害羞地,豫豫道:“钱大人的意思,可是说。陶敞大人向吕大人毛遂自荐,希望吕大人在御前保举自己,得前往两湖,查办兹事。而吕大人以为不妥,可,可陶大人言之再三,不肯就弃,吕大人因此,因此而怒。”
“不错!”钱惟演点了点头:“这位小王爷,可是明白啊!”
允谦脸一红,倏敛回身子,脸上仍旧挂着那温澄的笑意。
“呵!”允谚轻谐一笑,并不见怪。
“不过啊!”钱惟演忽严肃了起来:“吕大人也许就要自己去了!”
“哦?”允谚虽似吃惊,实不大意外,遂轻松道:“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啊!”
“出京,他竟愿意么?”允谦这样想着,却没有问出来。
钱惟演似是瞧出了允谦的疑惑,他轻声一咳,不动声色地,悠悠道:“人心,真是复杂的东西,好坏是非更是如此!”
“依你这小老头的意思,有多复杂呢?”允谚似是调侃。
钱惟演未作回应,而是温文一哂,问道:“小王爷与吕大人,熟识么?”
允谚不假思索:“不太熟!”
钱惟演深是一叹:“那倒真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允谚方问着,一抬眼竟已到了银台门前。有两个内侍恰自此处经过,见三人似在交谈,忙匆匆地行过礼,低头疾去了。
“可惜,小王爷与吕大人皆是不群之人啊,又不一样。可惜,可惜啊,哈哈。”
允谚尚未回过神,但见钱惟演已穿过银台门,飘然远去了。
兄弟二人立在银台门前,望朱廊迭户,蜒折洞深,秋风飒飒地吹来,吹动那叶,天高无际。
“我很喜欢汴京!”允谦微仰起头,望着空中飘篷的金粉,殷殷歆爱道。
“我也喜欢!”允谚爽朗一笑,亦望向了空中。金红碧宇,摇铎鸣风,这宫城的上方,永远都是一样的,只是越看越萧疏,不知哪里来的灰心,惆怅。
“这许多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啊!”这风落到允谦的眼中,窣窣地扑惜着他的睫毛,长天更深,唯空永籁。他不禁喃喃道:“还和,从前一样么?”
“唔……”允谚稍稍疑恍,旋确定道:“一样的!”
不知何时而起的牵缠,这样生来固有,理所当然。宫城,汴京,其中的日夜,朝暮,四时;缱归的思绪,候人的温情,荫花的悲喜……
不知过了有多久,这风才稍稍静缓,点落那枝桠上,绣雀精凝,一叶停画。
想起适才阶前的一念,二人相顾而契,都有所感似的。欲重拾话机,却已余绪阑珊,只好惬惬地笑着,携路归去了。
金樨语阶,零露泄兮,空中洋洋渥渥的,是那久远迢递的音讯,青山白云,不辞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