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婉言自那日在崇庆殿与绾绾大闹了一番以后,心中甚是烦闷,如今已过去了四五日,赵祯却看都没来看她一眼,皇后绾绾呢,不仅没有受到一点责罚,赵祯还天天都往崇庆殿去。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好几夜都睡不安稳,这天早晨起来就一直伏在榻椅上哭。
尚婉言的贴身宫女粹心在一旁侍立着,她见尚婉言啼哭不止,心里很是担忧,小心翼翼地唤道:“美人,美人。”
“皇上,皇上,我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都不来看我一眼,哼,哼。”尚婉言一面哭,一面娇声埋怨着。
“美人,皇上政务繁忙,他总会来的。”粹心安慰道。
“不,不。我派人去问过敬事房的林公公了,他说,皇上这几天都是在崇庆殿陪皇后的。就算皇后病了,不能侍寝,皇上也是在崇庆殿的。皇后,皇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尚婉言越哭越厉害。
过了一会儿,粹心忽提起了精神说道:“美人,美人,要不,奴婢去紫宸殿外等着皇上,奴婢就说您病了,求皇上来看看您好不好?”
“好,好,你去吧。”尚婉言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呜呜咽咽地哭着。
“美人,我去是可以。那您也别再哭了,一会儿皇上若是来了,您就让他看您这番模样么?”粹心又苦心劝道。
“好,你只管去就是了,若能让皇上来见我,我重重有赏。”尚婉言侧着脸说道。
散朝后,赵祯才从紫宸殿走出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宫女跪拦了下来,那宫女便是粹心。
“皇上,尚美人病了,病的很要紧,她很思念皇上,又不敢来打扰皇上,奴婢不忍心见主子这样受罪,便自作主张,前来请皇上。”粹心跪在地上,情辞恳切地说道。
“大胆,竟敢拦住皇上的去路。”陈公公在一旁喝道。
“奴婢自知有罪,奴婢甘愿受罚,但,请皇上去看看我家主子吧。”粹心说着说着就垂下了泪。
“好了,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赵祯威严道:“尚美人身体不适你去请太医就是了。”赵祯说着便要走。
“皇上。”粹心哭得更厉害了:“您还是去看看吧,主子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就盼着见皇上一面呢。”
“哼,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她这是要威胁朕么?”赵祯冷笑了一声,说道:“那朕就去看看,也好教她从此死了这胡闹的心。”
到了昙星阁,尚婉言也不出来接驾,只躲在绛纱帘后,轻举檀板拨着一把红木琵琶。
“不是说生病了么,这是在做什么?”赵祯看她好生生的,并不像生病的样子,更加不悦了。
尚婉言从绛纱帘后走了出来,随手将琵琶递到了宫女菱若的手里。只见她穿着玫红衫子,曳地金锦百褶裙,头上梳了芙蓉髻,发髻上插了一朵橘粉色堆纱宫花,面上涂了一层艳艳的脂粉,格外地风情招展。
“皇上,臣妾受了好大的委屈,你也不给臣妾做主。”尚婉言轻摇着细腰靠到赵祯身上,娇声道。
“哦,这宫里还有人敢给你委屈受?”赵祯冷冷道。
“皇上。”尚婉言扯着赵祯的衣服委屈道:“那日皇后那样凶,事后皇上也不来安慰安慰臣妾,臣妾心里自然委屈了。”
“你跑到崇庆殿无事生非,皇后心里也委屈的很。皇后是国母,六宫之主,朕还没问你个目无尊上之罪呢。”赵祯说着,就将尚婉言的手从身上拂了下去。
尚婉言没料到赵祯对自己会是这样的态度,更没料到赵祯会对皇后绾绾如此维护,她一时无计,只得越发撒娇道:“皇上,皇上,臣妾心里总是委屈。”
“好了好了,别闹,那你想怎样?”赵祯不耐烦道。
听赵祯这样说,尚婉言旋即漾开了笑脸柔声道:“臣妾想,想,皇上不是答应了臣妾给臣妾的舅舅加官宣徽副使的么?君无戏言,皇上何时兑现啊?”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赵祯轻笑了一声,正色道:“朕当日允诺的是,若你的舅舅得以进士及第,便为他加官宣徽副使,可他呢?这宣徽副使是朝廷要职,岂能草草安置。”
“皇上!”尚婉言有些急了。
“好了,朕还有很多政务没有处理,朕先回御书房了。”说着赵祯就起身走了出去,任凭尚婉言怎样嗔怒呼唤也不回头。
赵祯走了以后,尚婉言越发地懊恼了。她将头上簪的堆纱宫花抓下来狠狠地仍在地上,又砸了几件瓷器,仍是不平,继而扑倒在榻椅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美人,美人,别哭了。”粹心一面轻抚着尚婉言的背,一面劝道:“美人,今日您也有不是之处,皇上的性子,必要顺着他才是,像您平常那样的温柔顺从,皇上才喜欢呢。”
尚婉言越听越怒,她抬起头,怒道:“哼,什么温柔顺从,皇后比我还不温柔顺从呢,他怎么倒来对我发脾气。”
“哟,尚美人这是怎么了?尚美人说这话可得当点心啊,若是给有心的人听到了,传到了皇上那里,尚美人可是又要惹一通不自在啊。”尚婉言抬头望去,只见尹顺容尹沐英正抱了手,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望着她呢。
尚婉言收起了眼泪,直起身子,冷冷道:“哼,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竟没有人来通禀?”
尹沐英也不要人招呼,自顾自地就坐到了一边。她穿了一件茶色芙蓉纱对襟开衫,一条绀色幻影纱长裙,头上梳着斜刀髻,髻上簪着一对偃月簪。她细白的面孔上淡淡地飞过两抹胭脂,细眉高挑,薄唇精致却刻薄,说话时神色轻佻浮狂。她坐下来,拉了拉裙摆,高高地翘起一双赤红的莲鞋,不紧不慢道:“我嘛,来了有一会儿了,方才尚美人哭的太伤心,自然不知道我来了。这昙星阁又不是玉宸宫,崇庆殿,就算没有通禀过,我难道就不能进来了么。”说着,尹沐英就诡诡地笑了一笑。
尚婉言瞥了尹沐英一眼,恶语道:“你来干嘛?也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笑话?”尹沐英冷笑了一声,说道:“除了皇后以外,皇上所有的女人都是笑话,又何止你一个。”
尚婉言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看来你是真不明白了。难怪了,你还会对皇帝说那些话,你这自以为是的蠢女人,你以为皇帝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宠爱你么?”尹沐英倨傲道。
尚婉言忽大怒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尹沐英淡淡一笑,从容道:“胡言乱语?你不妨听我说两件事情,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了。”她盛气咄咄的目光望得尚婉言周身一寒,凭尚婉言如何地恼怒竟也是反驳不得了。
尹沐英抬起头,缓缓道:“天圣二年的时候,皇后因为用一千颗珍珠串了一件长衫而被言官指为奢华,太后为了安抚人心,罚皇后抄写《女则》十遍,皇后两日内便抄写完交给了太后,太后仔细查看过才发现,其中八篇都是皇上抄的。皇上要帮皇后抄书,又要兼顾自己的政务功课,两天只睡了三个时辰。太后问皇上,皇上亦供认不讳,称帝后乃一体,皇后之过,便是天子之过,他不忍心见皇后独自受罚。太后本就对皇后疼爱,见二人恩爱,备感欣慰,便也没有再追究此事。”
尚婉言听后,又是惊诧,又是失落心痛,她紧紧地抓住了榻椅边的扶手,才撑着没有跌下身子去。就在她最得宠的时候,因为穿了一件百蝶穿花的大袖衫子,和一条宝蓝流金绡百幅裙,被太后斥为僭越,她向赵祯哭诉,赵祯不仅没有安慰她,还勒令她从此不得再穿那身衣服。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酸,面色难堪极了。
还未等尚婉言回过神来,尹沐英又接着说道:“天圣六年的时候,因为冯才人的贴身宫女在宫宴上不小心将一杯茶水翻在了皇后的披帛上,那宫女就被罚了二十庭杖,冯才人也被发配去了守陵。”
尚婉言只觉心口恍惚,但犹自强道:“哼,你说这些,是来骗我的吧,怎么会?皇上与皇后不是并不亲近的么?”
“哼,骗你?”尹沐英起身走到了尚婉言身旁,她俯下身直直地望着尚婉言,定定地说道:“你怎么会以为皇上待皇后并不亲近呢?让我来告诉你吧,天圣七年的时候因为后宫之事皇上略责了皇后几句,皇后从此赌气不理皇上了。我同你说的这些,宫中待得略久些的宫人都是知道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啊。”尹沐英又低了低身子,接着道:“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得宠啊?因为会跳舞么?你别忘了,皇后她,也是擅长舞蹈的。”她诡诡地一笑,那疯狂的妒恨如撕裂的伤口一般横在她灼烧已尽的目光中。
“皇上,皇上,皇上,怎么会,怎么会?”尚婉言虽出身低微,但因为姿貌出众,并不自轻自贱,反有些自命不凡。她一直以为,赵祯对她是有心的,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的,她真不愿相信。她恍惚,身子一软,就整个地跌在了榻椅上。
尹沐英立起身来,转身欲去,却被尚婉言叫住了。
“等等。”尚婉言唤住了尹沐英,冷硬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尹沐英缓缓地转过身,淡淡地笑着,说道:“因为,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看着你迷途不知返,我来点破点破你罢了。”尹沐英垂眸一黯,自语似的轻声喃喃道:“我,我好恨啊。”她的浮沉际遇完全由另一个女人牵引着,已足以让她恨到入骨了。
“你说什么?”尚婉言疑惑着问道。
尹沐英没有再理会尚婉言,她轻声一笑,冷蔑地瞥了尚婉言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可恶。”尚婉言说着就将手边的一个铜心流金百合望枝纹烛台翻到了地上,红烛断做了两半,断裂处狰狞地泛着白色的蜡末,如暴露的白骨一般。尚婉言抹去脸上的残泪,冷冷地狞笑了起来。
皇上,皇上,好狠,好狠啊。
红烛自怜无好计,纵替人,垂泪天明,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