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宇澄无字,雨声共人心,轻敲,轻敲……
“小姐,天凉了,进屋吧。”簌雨将一件天青纱织羽斗篷披到了兮容身上,兮容只穿了一件凌波绡交领单衫,一条杭罗中裙,长发披散,顶上松松地绾着一个蝶衣髻,鬓发萧缕,浅蹙蛾伤。她正倚在流风阁后庭的碧影折廊上看天外飘蓬的轻毛细雨,檐声寂远,蕉荫花台,看着这最后一点红花亦在雨中狼狈地洗褪了娇艳,雨水洇脚,兮容冷地一颤,腹肚抽疼,也被这阴郁的潮湿包裹住了。
“小姐,乔姑娘说了,您身子才好,千万不能着凉的,您看,脚都湿了。”簌雨又敦促了一遍,悉心而关切,兮容仍是不说话,只直直地看着天外,看天际不动,雨声漠然。簌雨无计,只得在一旁陪着。
“这雨有什么好看的呢?真是太奇怪了?”簌雨这样想着,已被飞扑蒙蒙的雨絮沾湿了脸庞,雨雾晕久成痕,就像兮容一夜又一夜无助无望的哭咽吧。
“兮容,兮容。”一声接一声的,疑是梦中。她真的期许这是他在唤她的声音,心旌悄动,然后“呵”地一笑,不敢自己揭开这念想的痴妄。
空静的折廊上确有缓缓而来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终于停在了耳边。空中的飘雨似乎纷乱了起来,急匆匆地收束了她锁心沉湎的伤恻。
“兮容。”是毓琳的声音,她穿一身玫瑰锦堆袖披衫,披衫内是轻羽缎交襟内衫,衫下系着莞杏色漪光绸挑线裙,头上梳着杏芳髻,髻上簪着一对赤金橙髓杂宝钗,盈盈笑暖,温态可亲。毓琳一把握住了兮容冻的发寒的手掌,关切道:“下着雨呢,别坐在这儿发呆了,快进屋吧。”
“贵妃姐姐。”兮容转过身抬起头望着毓琳,长睫茸茸,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楚楚乖柔。她笑着问道:“今日天气这样不好,姐姐怎么出门了?姐姐不在,小公主们不要怕么?”
怕?毓琳有些不解,看着兮容这笑的愈发恍惚的样子,毓琳忽觉心肺五脏都凉成了一片,她只做无觉,温和笑道:“你皇后姐姐陪着幼怡和幼忻呢,她们不怕,怎么,妹妹你害怕么?”
“怕,我怕什么呢?”兮容一面将手自毓琳掌中缓缓抽离,一面侧转了目光,又望向了那雨中,自语似地:“我怕啊,怕这雨永远不停,院子里的绣球花都谢了,再也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轰隆乍鸣,一道响雷訇然霹落。碧影廊对面高处攀附着青墙的数枝木香藤烧成了一片焦枯,簌簌地响着,便支离灰断,自墙上折落了下来。
毓琳蓦地一惊,一定睛,却见兮容正望着空中将身子向前倾去,神情仍是痴痴的。雨越下越急,将她半个身子都打湿了。
“兮容,兮容妹妹。”毓琳既担忧,又不敢出声太急,恐吓了她。
“贵妃娘娘,别,她会不认人的。”簌雨小声道。
毓琳心里“哐”地一落,像有什么东西碎到了地上。兮容的身影在她的眼中渐渐寂静,渐渐苍白,单薄成了一层纸,随时都会灰飞远灭似的。
雨针空落,天旋地思……
毓琳回到玉宸宫时,幼忻与幼怡正蜷在绾绾怀中看绾绾给她们示范弹筝的指法呢,绾绾弹一下,又分别把着她们的小手弹一下。两个小公主皆着交领短袄和扎脚绒裤,幼忻是粉袄蓝裤,幼怡是玉袄白裤,二人头上梳着一样的莲花双鬟,鬟上两边各垂着一对兔毛小球。幼忻仰盼可爱,小小樱唇忽而嘟起,忽而甜笑,欲言又不多话。幼怡虽淑态文静,圆圆的桃靥间亦漾着童稚舒意的笑,甚而偎靠在绾绾的臂弯间,仰静弥安。隔着一层烟粉纱帘,毓琳都觉出了这耐心与安宁。她偏着头在帘外望了一会儿,不忍搅扰了她们,直到幼怡撮弦时因掌弧尚小,勾指拖移了雁柱,迸出了重重的一声变音,毓琳方拂帘走入,笑道:“弹了这一会儿了,可有些累了?”
幼怡自将陷在弦中的义甲轻巧地移了出来,幼忻则仰起头,活泼道:“母妃,母后方才指着音阶教我们重新识了一遍呢,还给我们换了义甲。”说着,便张着五指将一双小手抬了起来。
毓琳留心看着,只见幼忻指上缠着的是一副白犀角义角,看上去又薄又小,就连食指斜缠的方向也同先前有些不一样呢。
绾绾也笑了:“声乐署用的玳瑁义角太硬太厚也太大了,她们戴了弹的吃力,还会咯伤指节呢。这两副义甲是我从前戴得最顺手的,那日收拾旧物,竟给翻着了。我试了试,觉得还好,就给她们带来了。”她穿一身桃露绮交襟衫子,一件湘纹妃色罗外衫,一条宫黄海棠裙;头上梳着芙蓉半展髻,云宫仙水晶步摇,髻后簪一朵盈态舒展的绯绡昙花;正是妍色若有无,仙骨玉婷婷。
“多劳你费心了。”毓琳笑着,又向两个女儿道:“小厨房中刚煨好了桃胶甜枣汤,你们快去吃吧。母后怀着身孕呢,别让她太累了。”
“是!”幼怡懂事地应着,小心起身后,又将妹妹牵了出来。幼忻仍是依依不舍地,要拉着绾绾一同去吃点心呢。
毓琳款步上前,从后面抚着女儿们的小脸,耐心劝道:“母妃有些话要同母后说,你们先去吃东西,一会儿母妃和母后再陪你们玩,啊。”
筝房内熏了兰水香,并生了暖炉,外面的婢子将纱帘一掀,结香和晴柔忙将两件鹅黄珠草锦绒边外衫穿到了两个小公主身上。
绾绾拾起锦褥边的羽扇,轻轻的摇着。细羽飘绻,兰烟近远。桃芯木屏风上绣水若动,落英拂着朱红檀板。
“你也不多穿些,还摇扇子呢?着了凉可怎么好,炉中的暖气毕竟不贴身呐。”毓琳说着,也提起裙摆坐到了筝案旁四面铺流苏的金丝软垫上。
“我带了斗篷来的,出门便披上,不会着凉的。”绾绾淡淡笑着,又问道:“苗婕妤她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她,如今情形,只怕是药石无灵了。”毓琳将今日在流风阁所见的情形都告诉了绾绾,她说的很平静,字句间却穿荡着一股冷气,寒凉惜痛。
“这……”绾绾苦笑了一声,望着那筝弦,悠缓道:“事已至此,也不怪。她本就胆小,在宫中过的又孤寂,还揣着那么重的心事。”
“心事?”毓琳心中自有猜疑,却未多说,仍只是深忧着:“从此该如何是好呢?”
“除你我尽力照拂外,又能如何呢?”人事难相左,绾绾亦无计:“尽力,尽力吧。”
“尽力……”毓琳黯声应着,目光仍是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帘上的金信子风铃倏地一碰,绾绾一低头,忽看到弦上盘着一团红绒,是幼忻或是幼怡的千岁圆钱红绳链上落下的吧。绾绾一时怜心大动,面上绽出了欣色:“说了这一会儿了,我们去看看孩子们吧。”
“好呀。”毓琳惦念绾绾有孕,自比她起身迅捷,好去扶她。
二人方踏出烟粉纱帘,转过竹窗暗廊,便听到了幼怡和幼忻在前面暖厢中活泼笑闹的声音,似是在猜花神牌上的花谜呢。
“瞧她们多开心啊!”绾绾由衷喜道。
“前几日我娘进宫,说父亲常说我待幼怡和幼忻太松了,尚且不及家中教养严厉,哪有公主严身自律的风范。”
“便是这样就好了,她们已很善良懂事了,不宜太束缚要求了。”
“嗯!”毓琳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二人说着,那童声笑语是越来越近了,然后,便到了耳畔眼前。如灿开的鲜花,驱尽了二人沉在心底的阴郁与忧虑。
风声不入帘,暖中忘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