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卫府明灯高悬,一阵风吹过将悬挂于檐角的灯笼吹的略微摇晃起来,烛灯忽明忽暗,一众仆妇掌着灯脚步匆匆的穿过一径屋宇楼阁,脚步声纷乱而急促,众人皆是低垂着头,神色凝重,竟无一人说上一句话,气氛也在黑夜的笼罩之下略显凝重压抑。
这一众仆妇平日里皆是在外头伺候的低等使役,若不是今晚临时被召唤,自然也不会被有资格和机会进到内堂来走动,于是个个心怀憧憬却不敢声张,只敢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生怕坏了规矩。
“快些走!看什么看!这里是何等的金贵地方,岂是你们这等低贱之人能污了的!”一个打扮的略为齐整些的妇人走在最前头不停的嚷嚷着,“等会儿到了地方只听凭黄管事的差遣做事,都不准给我多嘴多舌!若让我知道你们往外乱嚼舌根惹了是非,我倒叫你们好看!”
那些仆妇也很是畏惧她,连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一些,脚步也紧了起来。
“章姑姑,等会儿真能见到黄管事?”
一个年约四旬的仆妇畏畏缩缩的凑上前问那名领头的唤做章姑姑的妇人,章姑姑瞥了她一眼,见这仆妇长得一副老实模样,穿着一身粗布衣裙,头发已有些花白,头上也没什么发饰,只别着一根有些发旧发暗的银簪再无其他,当即不屑道,“就凭你这模样还想见黄管事?黄管事是何等人,那可是主子面前得脸的人物,就凭她随便跺跺脚,咱们还不得震上两震?”
那仆妇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将发间唯一的那根旧银簪取了下来,又在手里反复摩挲了好几下,“那……那就劳烦姑姑帮衬,帮衬一下。”
章姑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劈手将那银簪夺了过来,趁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半是嘲讽道,“算你识趣,等会儿进了屋给我老实干活,没我的眼色不准给我乱说话!”
“哎,哎……多谢姑姑,多谢姑姑!”那仆妇连连鞠躬道谢。
……
棠朱轩内一应内饰如旧,唯一与平日所不同的便是,往常此时深夜早已是烛灭人眠,而今日正明灯高照,亮如白昼。
“郡主,小心脚下!”品兰提醒,只见不知道是何处滚来的石子正当的挡在卫清韫的脚下,卫清韫浑不在意,提着裙摆迈了过去。
只见棠朱轩的门庭大开,里边早已乱成一团,众人见卫清韫前来纷纷上前行礼,她顾不得这些,摆了摆手自己向着屋内走去。
那尊镂纹银梅鹿香鼎依旧立在屋子正中袅袅的冒着青烟,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地上还残存着抹也抹不去的血迹,斑驳不清,而被掷于这滩血迹不远处的闪着寒光的匕首更加让人心中生出冷涩的恐惧。
躺在床上的卫妤面色煞白,气若游丝的昏睡着,右手腕上缠着厚厚的数层白色缎带,隐隐有血色泛出。
卫清韫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上,幸而站在不远的品兰和忧儿都算反应机敏,连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搀扶住。
时常出现在卫清韫梦魇般的噩梦中的场景与此时有些微的重合,就如同一颗深埋的火种骤然爆发,点燃了深种于她内心的恐惧,她不自觉的紧紧的攥住品兰和忧儿的手,浑身颤栗。
“郡主身子不适,快来……”
“不许声张!”品兰打断了忧儿的叫声,低声道,“郡主只是自小怕见血,缓缓就好,无须惊动他人。”
卫清韫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她突然挣开了品兰和忧儿手走向卫妤的床榻,见卫妤依旧昏睡着,本就苍白的面色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灰白色,就连露在锦被外的大片皮肤也白的几近透明。
她伸出手,想要拢一拢卫妤身上的锦被。
“你别碰她!”
卫清韫本就恍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惊的后退了一步。
裴氏已走了上来,身后跟着黄氏以及一众仆妇丫头。裴氏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脸的病容,加之骤然听闻卫妤竟在房中自尽的消息,险些再次背过气,后来还是黄氏言道,那件事处理的很是干净,一应知情人等绝不会透露消息,裴氏这才稍微安了心,又吃了一丸药便匆匆赶过来。
此时裴氏早已是满面怒容,质问道,“你为何要对你二姐这等残忍?”
“我……”
卫清韫的脸颊涨的有些红,连带着眼眶也红的厉害,她一贯表现的清冷淡漠,甚少如此时这般无助委屈。这神情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被掩去,换做往常的骄矜模样。
她嗤笑了一声,道,“她乐得求死,与我何干?”
“你!”裴氏怒极反哭,“我卫家有何处对你不住,竟让你这等痛恨?纵使……纵使真有地方对你不住,你也不该如此狠辣绝情!”
裴氏哭的厉害,眼看着又要晕厥,黄氏见状连忙取出一粒雪白的丸药来,道,“夫人快消消气,吃了净明子大师的药才好……”
裴氏吞了那丸药才算好转,喘息着厉声道,“你平日里对我们不管不问、不冷不热也就罢了,你竟要害死你的嫡亲姐姐才好!”
卫清韫盯着那丸药看了半晌,低声道,”品兰,我累了。”
品兰鼻子一酸,忙点了点头道,“好,婢晓得了,我们这就回了可好?”
……
此时章姑姑领着一众仆妇迎候在了门外,侯门千金家中自尽这等丑事自然不宜外传,因此章姑姑是不大清楚里边到底是何情形的,她们向来是听差办事,不做多想。
屋里的血迹何匕首早已被贴身服侍的知情的丫头们收拾妥帖,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了。
章姑姑上前行礼,黄氏走至门口道,“你们就在外头候着,万不可惊扰了主子们!二娘子方归便染了急症,保不齐这屋里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且领着这些人帮衬着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里里外外洒扫洒扫,院落墙围也不可放过。”
章姑姑听罢,连连称是。
方才那个送簪的仆妇眼见着黄氏转头欲走,而章姑姑也不言说一句她方才的诉求,当下急出了一身的汗,一狠心就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黄氏面前,哭道,“黄管事留步!”
黄氏一见这打扮的寒酸的仆妇,立刻皱起了眉头,啐了一口道,“哪里跑来的没规矩的奴才!还不赶快给我拖出去,瞧不见了干净!”说罢章姑姑就要上来拉扯。
“何人这般无礼?”品兰呵斥道。
几人见状,连忙转头去看。
章姑姑还未反应过来,却只见黄氏对来人似乎颇为恭敬,黄管事都吃罪不起的人物她自然更是一百个惹不起的,于是连忙也低下头行礼。
卫清韫头也没抬道,“品兰,不必与人多话,走吧。”
那仆妇抬眼一瞧,只见面前立着的貌美小娘子,细想之下便知身份,于是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到卫清韫面前,痛哭流涕道,“求郡主救救我儿子!求郡主救救我儿子!”
品兰看了看卫清韫的神色,默默的退至一侧。
卫清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仆妇,道,“说到底我在此原也算客居,有何冤屈,自有人为你分辨做主。”说罢便欲走。
那仆妇岂肯,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喊道,“婢蒲氏到卫府做杂役已逾二十年,就连我的小儿冯三也是在这府里头出生的!前几年黄管事见我儿冯三长得壮实有力,就调去了内府做小厮,婢原本也是极其高兴的!虽说到了内府少不得看主子的脸色办事,但好歹比做一辈子杂役有出路啊!婢对黄管事的提携感恩戴德,可谁料……我儿冯三竟失踪了!”
卫清韫的脚步顿了顿,转而回过头示意忧儿将蒲氏扶了起来,“你接着说。”
蒲氏大喜,跪地道,“婢不敢起身,只求郡主还我儿一个公道!我儿是个孝顺之人,绝不会连续三日都不归家!黄管事对婢避而不见,更不肯说明缘由!”
黄氏道,“你这贱婢信口胡言!这内府走动的小厮如此之多,我怎知哪一个是你儿子冯三!更何况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本管事又怎会由你招之即来?”
蒲氏哭道,“郡主明鉴!我儿冯三外貌虽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脸上天生长着一颗大痦子,再显眼不过,又何提记不住一说!”
卫清韫心里一动,总觉得蒲氏所说之人有些印象但又不大想的起来,此时品兰已上前附耳低声道,“郡主,想必是那日来给黄氏送账本的小厮。”
卫清韫一想,果真有了些印象,可不正是那日贸然来送账本被黄氏呵斥了一顿的小厮?恐怕其中的事非同小可,于是连忙让忧儿带了蒲氏到飞珠轩,以免横生枝节出来。
事情到了此种地步,恐怕已闹出了人命,纵使她再不愿多事,也不可不过问一二了。黄氏自然是百般不肯,但也不敢多说半句。
几人回到了飞珠轩,却又见忧儿愁眉不展,百般追问之下忧儿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跪地道,“婢死罪,望郡主恕罪!其实冯三并非失踪,而是、而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