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校尉得了卫觐应允,推门而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那青年生的硬朗结实,棱角分明,常年风吹日晒而变为古铜色的面庞显得恭谨而拘束,眼眸中不可抑制的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这是卫侯府邸,于他们这些卑微之人而言,是可望不可及之存在。能得卫侯召见,更将是铭刻他一生的荣耀。
卫觐见了来人,招了招手叫崔校尉退下。
他打量着这个面前长相颇为刚毅的青年,想着崔校尉报来的消息:这人家底清白,家中尚有羸弱老母,勇猛善战,若不是为人过于刚直不愿行贿赂之事,加之家中贫微毫无势力,恐怕以他这几年立下的战功,至少也应是个低阶将官了。
这样的人,实在是千里挑一的好人选。
于是转而问道,“你便是那日冒死报信的百夫长?”
那青年忙跪地道,“回侯爷,正是卑职!”
卫觐将这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问道,“你姓唤何氏?家又在何处,可还有亲人?”
青年连忙答道,“卑职名唤冯庚,盱水人,原本家中还有三个弟兄,前些年从了军也就断了消息,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说着眼中便闪起了泪光,“家中老母虽已年迈,却执意叫卑职从军。”
卫觐起身从桌案之后向前走了几步,“你母亲此举又是为何?”
冯庚抬手抹了抹眼泪,咧了咧嘴道,“母亲有言,无国便无家,因此纵然舍我全家性命也要护卫国土!”
卫觐听罢这话,连忙又向前了几步亲自扶起了冯庚,赞道,“我大吴不过区区布衣老妪却能有此觉悟,实属难得!冯庚听令!”
冯庚立即正色,“卑职在!”
卫觐起身,居高临下道,“本侯现任命你为千夫长,统领前锋营八百精锐。另,既那郊县令逃了,位置也不能空缺着,若能夺回郊县,本侯必定上书陛下,任命你为郊县令。”
冯庚眼眸中的光芒闪烁的更厉害了,他的眸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生逢战乱,要知道他们这些身份卑微之人从了军上了战场,哪个不是以命搏命,哪个不是拼了死的往上爬才能多领些军饷糊口养家?只说他冯庚,若不是这些年搏了命换得的战功才得一个百夫长的官职,恐怕家中老母早已……因而如今骤然得到卫侯赏识,实如蒙大喜,大喜之外更暗自发誓,他冯庚必定要有一番作为。
想到这儿,冯庚郑重跪下又朝着卫觐磕了三个响头道,“郊县一战我军大败,此等耻辱卑职日日夜夜莫不敢忘!今侯爷下令,卑职定然鞠躬尽瘁,誓死夺回失城!”
卫觐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很好,本侯看到了你的决心。既如此,盱水与郊县相邻,如今郊县落入陈国之手,恐怕盱水也不太平。本侯明日会着人将你母亲接来汋州安置,你大可安心。”
冯庚此刻心跳不住地加快了,浑身的热血几乎沸腾,只恨不得战事立刻便来,好立马给他一个立功杀敌的机会!“卑职谢侯爷大恩!卑职明日天亮便点兵出发刺探前方军情,早日夺回城池!”
“且慢。”卫觐缓缓踱步走至冯庚身前,慢条斯理道,“本侯看重你,自然是有本侯的用意。如今,便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
……
转眼已到四月初一,这晚卫侯府灯火通明如白昼,美酒珍馐琥珀盏,佳丽舞姬如朝云,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晚宴声势之浩大,如人间极乐仙宫,恍然间叫人忘却这是战火频飞的乱世,只当这奢靡之象正如太平盛世一般。
这晚宴原本是卫觐早已备好了要送两个女儿入京送别的,然而自然不必这等规格。只因他日前收到密报,太子仿佛是为了联姻之事欲驾临衢州,但似乎太子心不在焉,仅在衢州逗留两日便启程返京,却不知为何中途突然借道汋州。
然而人人皆知,如若从衢州启程返京,自然是不必途径汋州的——这几乎是与回京之路背道而驰了。而太子突然驾临汋州的目的究竟为何?
卫觐沉吟片刻便有了思量。
缓缓而来的车驾宝光满目,宽而塌阔,顶悬四爪蟒纹饰宝幡,四角坠青铜兽面挂饰,彰显着天家之威仪。两头强壮而毛色光亮的乌犍整齐列于车驾之前,四周身着铠甲的军士骑于高头骏马之上,声势浩大。
卫觐率卫府众人相迎,卫觐与裴氏站于前排,卫清韫依着晚辈之礼自然站在卫觐夫妇身后,余下的丫头仆妇品阶不同,分列于下。
卫觐转过头扫视了一眼,冲裴氏耳语道,“珊珊去了何处?”
裴氏一个激灵,答道,“老爷,珊珊身子不适,在房中……”
“叫丫头扶她出来!”卫觐皱了皱眉,“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阵仗?太子亲临,也由得她耍性子?”说罢唤了一名仆妇去传卫妤,不多时只见卫妤由丫头搀扶着出了来,只是面色苍白的厉害,整个人也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走至卫觐面前行了一礼,“父亲。”
卫觐的眼中有些动容之色,虚扶了一把,温言道,“去你小妹身旁一同侯着罢。”
太子亲临,是整个汋州的盛事,一为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非常;二为太子盛名,前来一瞻太子风华气度之人更是多不胜数,汋州城中万人空巷,几乎满城的百姓都聚集在卫侯府门前。
车驾徐徐停下,已有随行的内监打帘,另有一侍卫跪地充做人凳,车驾中的人缓缓而出,周遭围观的百姓们个个脖子伸的老长,奈何有侍卫阻拦,无法走至近前来,如今即将能瞻仰太子天颜,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
人们只见车驾中之人探身出来,凤眼如月,唇若涂丹,肤白胜雪,一袭白衣翩迁飘飖,使缕金祥云腰带束腰,墨发以金玉冠松松束就,却束的并不十分整齐刻板,平添一抹慵懒潇洒之意态。
周围议论惊叹之声骤然消逝,仿佛是人们在这一刻忘却了言语,只余满眼惊艳难消。太子殿下果如传闻中般风华无度,若高风徐引般的姿容样貌,不似凡间之人。
大吴储君,天生便该是这等模样,才可叫百姓敬畏如神祗。
卫觐已携了卫府中一众人跪迎,沈冉并未立刻言语,眼光却默默掠过卫府众人,一下便落在了那抹倩粉色纤弱的身影上。那身影的主人微微颔首,似乎并未向这边看来,但眼波流转间却又像是瞧见了一般。
这便就是她的性子,仿若温温吞吞,却又时不时透出那么一丝少女的娇憨狡黠;仿若对事事皆不留心在意,却偏偏是个连自个儿都没发觉的古道热肠。沈冉这般想着,不禁笑了笑。
“咳,殿下。”白姜在一旁掩唇提醒。
沈冉收回心神,发觉一众人仍旧跪着,连忙笑着上前几步虚扶了一把道,“侯爷是长辈,亦殊怎敢受侯爷如此大礼?”
卫觐起身,面上却仍是恭谦神色道,“太子殿下千金贵体,老臣不敢劳烦殿下亲扶。老臣已在府中略备薄酒,还望殿下赏光。”
沈冉笑着应和,“那是自然,侯爷一番心意,亦殊不敢辜负。”
说罢一众人簇拥着便进了府,宾客已至,宴席自开。席间言笑晏晏,觥筹交错,自是一派和乐之景象。转眼酒至半酣,显然这场晚宴方到了最热闹处,卫觐似乎已有了醉意,仰首吩咐道,“珊珊,殿下的酒盏空了,还不来给殿下斟酒?”
卫妤一愣,转眼看向身旁坐着的卫清韫。
卫觐的话中意味太过显而易见,卫妤若是斟了这杯酒,便是向他低头默许了他的安排,而沈冉若是接了这杯酒,其意又是为何?
卫清韫下意识的攥紧了衣袖,攥了片刻又缓缓松开来,面上瞧着静水无波似的,但她低垂颤动的黑睫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小心思。
“珊珊,愣着作何,还不快去?”
卫妤被这一声唬的一瑟缩,下意识听话的端起了案上的那只鎏金镶宝酒壶半托着,坐立不安的跪坐于席上,满面彷徨无措。
下一刻,手中一轻,酒盏已被人拿了去,只见卫清韫起身接过了那只酒壶,端然向着沈冉所坐的坐席走去,一步一步,轻缓却又似急切,随后走至席间,与沈冉面对而坐。
卫清韫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扬起了嘴角,一本正经道,“殿下,添酒。”
沈冉捂了酒盏不让添,反而笑问道,“我寄与你的信,可曾收到?”
卫清韫敛了笑容,道,“收了又如何?”
“既收了,为何迟迟不归?”沈冉笑的宠溺而温和,一双如月般的眼眸被这如华月色映的更亮了几分,“可是刻意如此,非要我来接你回?”
卫清韫方才多饮了几盏,现下经夜风一吹,顿时涌上几分醉意。她胡乱将酒壶往桌上一扔,道,“你才不是来接我,不过去衢州一趟,顺道来罢了。我不与你添酒,谁爱添,喝个够才好。”说罢又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其实她是晓得的,他若真是无意,又怎会千里传信于她,又怎会绕了远路偏到汋州走这一趟?可无论是衢州,亦或是衢州赵氏,更如是那个听闻早已入宫的赵氏之女,都使她无法不在意。
明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在胡闹,但却连一句其他的话都说不出。
“怎的还哭了?”沈冉探身向前,两人原本隔着桌案的距离瞬间拉近,卫清韫隐约嗅到沈冉身上她熟悉的熏香气息。
她记得幼时东宫喜焚静合香,静合香乃是王室特用的进贡香料,香气沉而不腻,华而不奢,素有静心凝神之效,而亦殊哥哥却偏偏不爱,说这香华而不实,香气又无甚特别之处,实在没什么意趣,于是便唤了她一同制香,专拣世上最难寻的古方制法,后来两人夜夜挑灯研读,竟真的制成了一味失传已久的古香。
她嫌那味香原本的名字不好听,于是亦殊哥哥歪着头想了片刻道,“那便唤它作玲珑香可好?”
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卫清韫看着面前沈冉皱眉担忧的神色,“噗嗤”一声便笑了。
沈冉的眉皱的更紧了,似乎对眼前的女孩子没有丝毫法子,无奈而好笑,“玲珑,你晓得的,我只要你。”说罢又端坐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等下宴席结束,我有要事与你说。何处方便,你唤品兰寻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