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红叶寺本叫做佛光寺，是汋州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后因住持在寺庙周遭栽下数株红叶树，每每至秋日便会有红枫遍落之盛景，引得方圆几里之人争相来观，便渐渐传出了些名望。
又因裴氏笃信佛，这么些年来为红叶寺添了不少香火钱，被住持奉为上宾，后住持便请裴氏为佛光寺赐名，因而更名为红叶寺。
那住持颇通些医理，又是善心人，常常为百姓施医赠药，风评极佳，这红叶寺几加修缮扩建，成为本州香火鼎盛的名寺。
凌冢与红叶寺有不算近的路程，因此卫清韫的一行车驾抵红叶寺时竟已有了几分暮色。品兰已揭了车帘向外探出头瞧了一眼，道，“郡主，这寺中香客众多。”
卫清韫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兀自将面上轻纱覆好，下了车驾。
品兰是卫贵妃宫里的女官，又是自小便服侍卫清韫的，何等伶俐聪慧之人，更对她的这个小主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当下便遣了那十几个卫府的府兵到寺外等候。
她紧走几步跟上卫清韫的脚步，低声在她耳边道，“郡主，您要找的人就在后院第一间的偏厢房里。”
卫清韫点了点头，两人朝着后院走去。
……
原是这红叶寺香火鼎盛，裴氏又时常捐赠香火，因此除了佛寺的一应开销之外，还余下不少钱粮，故这红叶寺中便收留了不少贫寒的书生和农人，住持分文不取，住下的人也只需做些日常活计便可。
卫清韫所寻之人，便是上述人中其一。
此名书生自称名曰梁钦，是由别国游历至汋州，在途中遭遇歹人洗劫了身上财物，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寄住于此。
梁钦此人面相谈吐皆不凡，绝不同于一般出身贫寒的书生，更像是出自富贵之家，又写的一手好字，尤擅临摹，平日里有不少富贵人家专程前来请他做些文章、写些字画，就连城中颇有身份的公子哥前来切磋文章也是常有的事。
卫清韫见那禅房中仍亮着光，轩窗半掩，便知那梁钦尚未安寝。品兰会意上前叩门，得了应允，便请了卫清韫入内，自己则暗自候于门外。
卫清韫独自打帘入内，见那梁钦一身湖色长衫，发束成髻，更显此人目朗疏阔，身形俊拔。
他似乎是料到卫清韫此时会来一般，从容的起身行了一礼，将置在桌上放的整整齐齐的一摞宣纸向前推了推，道，“姑娘守时。”
卫清韫随手翻看了几眼，兀自道，“果真是极像。”
她又细细打量，心道，都晓得书写需用腕力，男子有力，故而书写运笔大都有棱有角，笔触遒劲，女子则有所不同，写出的字自然娟秀婉转些。可这梁钦下笔之处笔锋藏的精妙，若不是亲见，定然不能相信这满篇娟秀字迹竟出自男子之手。
卫清韫抬头细细打量梁钦，一双略显稚嫩的杏眸定定的望着梁钦，半晌忽道，“梁郎君定是善藏之人。”
梁钦一怔，其实他早已看出这小女子绝非一般，却不晓得这般年纪却能如此洞察人心，心中便生疑虑，却也不便深究，毕竟他与这小女子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于是淡然一笑，“若如此言，姑娘定是善察之人。”
梁钦接着这话说下去，瞥了一眼那临摹的佛经，道，“这经文多用于祈福或祭祀，若有下次姑娘还是亲自誊录，方显诚意。”
梁钦话音方落，忽有一阵风自那半掩的窗中吹进来，放在案上的烛火被吹的剧烈摇晃，险些熄灭。几张原本整齐叠放于案上的未着墨的空白纸张被吹的“呼啦啦”翻了几页过去，下边的几张写有字，其字矫苔惊蛇，飘若游云。
大略瞥一眼，只见写着：“其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广袖清风，华碧飞髾……”
卫清韫还未及细看，梁钦已将那纸张敛好收了一旁，又将卫清韫所要的那叠佛经理了理，整齐的递了过来，“逝者已矣，心诚则敬。”
她皱了皱眉头收回目光，将那佛经接了过来，面色一如往常漠然，“原就是虚妄之事，没什么心诚不诚。之后几日的经文，还望梁郎君莫要怠惰。”
……
卫府高门鼎阔，一派通达。
卫清韫回府之时天色已晚，府门口高悬的硕大明灯已熄了几盏，只余下两三盏扑朔的燃着，府门口守夜的小厮也不由得松懈些，半倚着角门边儿的墙头打着盹儿。
或许是有动静，那小厮忽的就睁开了眼，当下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要知道从宫里回来的这位可才是真真吃罪不起的主子，单凭这圣上钦赐的郡主之尊，便是这汋州城里的头一份尊贵了。
小厮想至此处正想按着规矩应当是要向内通报的，于是正欲说是郡主回了，便被制止。见那小厮正巴巴的望着自己，于是便道，“如此深夜，不必通传。”
那小厮听罢便连连点头应着。
如今虽说已入了春，但到底春寒料峭，入了夜更是多了几分寒凉之意，不同于冬日的凛冽之寒，这早春之寒更多了些许似乎带着水的浸透了整个人的冷涔。
卫清韫的语气顿了顿，听上去仍旧冷冷淡淡的，“若要睡，抱着暖炉到那角屋去睡。”
那小厮愣了半晌，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薄衣裳，这才反应过来郡主原是在关照自己呢！他乐得裂开了嘴傻笑了半天，正想给郡主磕头谢恩，遥遥一看，郡主早携着侍女走远了。
卫府前庭有一株三人合抱的桃树，每至春日便有满树繁花，偶有微风拂过，便是落樱缤纷之美景。
卫清韫顾不得赏景，快步穿过前庭，翻飞的裙裾扬起落于地上的桃粉色花瓣，一路行来，有踏雪飞花之美。
因府中并未有妾侍，因此也并未细分出什么东院、西院，卫觐也是一直与裴氏同住，两人居于侯府正中的明镜堂。
明镜堂台基甚高，随之而上有玉石堆砌而成的台阶四五列，梁坊之上镂刻纹以花鸟饰之，屋顶如燕尾般翘起，青瓦在夜色中如沉匿伏蛰的燮龙鳞，柱台四立，檐角悬青铃。
堂前种满了盛放的绿菊，都道这菊盛放于秋日，且花种多为黄色，又称黄金菊，是吴贵族争相高价索求的花卉，却不知这绿菊却是更稀罕，又加上能在春日里便培育出来，更是价值不菲。
一丛绿菊之后是一幅鹰击长空并八骏图屏风，恢弘壮阔，大气磅礴。
卫清韫甫回府，原本又是一向在宫中住着，因此这府中一时间也收拾不出什么闲置的屋子来，最后还是裴氏做主，叫卫清韫先在明镜堂的西院住，唤作飞珠轩。
如今已是深夜，整个卫府都是寂静的，除却几列提着灯笼手持佩剑的巡夜府兵，这偌大的府衙竟恍若无人之境。隐约见明镜堂正堂仍有光亮，品兰道，“郡主，似乎侯爷和夫人也尚未就寝。”
卫清韫向内瞟了一眼，冷淡道，“我不过回来三月祭拜，这府中之事也总与我无关，管他做甚。他们晚睡总不会是等我。”
品兰点了点头，扶了卫清韫转身欲往那西院飞珠轩去。
可或许是夜深的缘故，两人所站之处恰好隐身于这屏风之后，若屏息便隐隐能听见里边人的交谈之声，模糊不清大约有什么“太子”“赵氏”的字眼。
卫清韫的脚步顿了顿。
如今举国上下恐怕无人不知这件大事：太子冉成年，帝后欲为其择妃大婚，朝堂百官无论大小，皆上奏首推赵氏女为太子妃。
如今吴国丞相名赵襄，吴皇后乃是其妹赵氏。赵氏祖居衢州，故世人多称其衢州赵氏。
赵氏自称祖先伯益，始祖为造父。伯益乃为颛顼帝裔孙，造父则为伯益之九世孙。后因造父立大功，周王赐其赵城，自此始称赵氏。赵氏至今日，祖上多有名臣良将辈出，四世而三公，肱骨之臣矣。
朝堂上下皆言道，太子冉乃是皇后嫡出，如今大婚，安不与赵氏结姻？
“郡主，似乎事关太子殿下……”品兰低声提醒道。
卫清韫低垂着头，看不清此刻面上神色，只听她声如碎玉，恁的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来，“回罢。”
……
明镜堂内幽幽燃着烛火，明晰的映出立在外侧的两抹一高一低的身影，略高者微微丰腴，略低者身型纤瘦，显然身量未足。
这两抹身影不过在外间站了不久便离去了，似乎是往西边去了。
裴氏这才看着卫觐低声道，“方才那人影可是她？”
卫觐神色复杂，略点了下头。
裴氏怯怯道，“她为何如此深夜忽然来此，行迹又这般，难道是……”
卫觐的眉紧紧的皱在一起，满目怀疑之色，心中亦是清楚：
如今的吴帝年轻时疑心之重人尽皆知，如今武将出身的世族哪个不是潦倒败落，近几年吴帝年岁渐衰，倒变的多了几分乖张怪戾。直至今日肯独独待卫氏恩宽，不得不引人深思。
她在宫中多年，其心究竟如何谁也不知，怕不可信。
想到这儿，卫觐心里“蹭”的冒起一股无名的烦躁来，他不耐烦的看向裴氏问道，“珊珊何时方归？未嫁的女儿家竟偏要去那佛寺里厮混，成什么体统！”
卫觐训斥了几句，又缓下脸色来道，“东宫大选在即，珊珊虽说体弱，但也是定要去的。”
裴氏的神色有异，声音过了片刻才传来，带着几分不知是紧张还是拘谨，在这春寒夜里额头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来，“珊珊是胎里带的弱症，就算是如今日日有医士给调着也总不能大好。那栾京虽繁华，但到底比不得家里……妧儿自嫁去肃王府已有七年，如今想要看一眼都不能得。”
裴氏似是触及了伤心处，抽噎了几声，语气转为急切道，“老爷为何偏要珊珊远嫁？这近处不还摆着那位吗？总之她迟早是要回去的……”
卫觐的怒色冲上头顶，他拂袖起身道，“无知妇人！如今赵氏占尽风光，朝中门生遍布，而我卫氏……你当真以为卫氏煊赫如当年？嫁入皇家，便是珊珊最好的归宿！若非如此，岂不是白费我多年绸缪，又白白蹉跎珊珊至此年岁！”
裴氏见卫觐着恼，当下连哭也不敢了，一味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抹着眼泪，过了半晌才怯怯道，“可是妾……妾听闻太子殿下颇为中意玲珑，似乎两人早已……”
“听谁言说？”卫觐侧头看向裴氏，眼中闪过锐利的光。
裴氏打量了一眼卫觐的神色，这才低声开口，“回老爷的话，是前些日子晋国公府夫人邀妾游园，那日天气晴好妾与晋国公夫人便贪杯多饮了几盏，她酒醉之余告知妾，说是她侄子如今在宫里当值，有天巡夜曾亲眼撞见、撞见太子与玲珑两人，两人……”
“此事你可曾说与他人？”卫觐打断了裴氏的话，严肃的盯着裴氏。
裴氏见卫觐如此神色，腿肚子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掩面泣道，“妾不敢！此事关乎卫氏声誉，妾不敢胡言！”
卫觐的目光如同钢刀在裴氏的面上来来回回刮了数遍，这才低叹了一声，“此乃秘辛，不可再提！罢了，我有些乏你替我捏捏。”
裴氏没有再说话，低低的应了一声，起身半跪在卫觐身前，将卫觐的脚放在膝上捏，许是力度适宜又或是这事裴氏已做了多年，技艺早已炉火纯青，卫觐似乎颇为受用，从喉中溢出一声享受的叹息声。
裴氏跪的端端正正，沉默了片刻道，“老爷，明日可要派些靠得住的人去她那儿盯着？”
卫觐“唔”了一声，“这些家宅中事你瞧着办便好。”说罢又道，“用力些，这阵日子军政之事甚繁，陈军悍猛，边界也不太平。”
听卫觐说起军政大事，裴氏自知不该多言，于是只安静听着，卖力替卫觐按摩。
房中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有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烛火也抖动了几下然后熄灭，归于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