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的字迹是卫清韫一贯熟悉的柳体,风流潇洒中带着几分畅然随性的飘逸,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冉亲笔。
书法她向来研习不深,但却也晓得凡当世书法名家虽大都讲究流派,各派于运笔写法、心境上所求皆有不同,但各派之传习也是大致的规范,因此算是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但卫清韫深知,沈冉虽偏爱柳体却不喜拘泥,又是自小便请了书法大家授习,自然不凡。
这短短几字,若不是十分了解仔细之人,便几乎不会发觉这来自书写者不经意的小习惯:每个字最后一捺的字尾都会微微上翘。
她不禁扬起嘴角。
卫清韫素手拆信,还未见信笺便有一朵西府海棠掉落出来,花瓣轻盈,含粉吐艳,花蕊娇黄,带着丝缕馥香,竟丝毫未见衰败之色。
立于一侧的品兰不禁掩唇笑道,“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想必这是郡主最爱的西府海棠今春的第一枝花。”
卫清韫红透了脸颊,哪里还好意思接品兰的话,只埋头取了信笺出来,上边不过寥寥几字,书:京上解语花开。
这话中寓意旁人不懂,卫清韫却是懂得。
昔日吴越王钱镠因思念归宁迟迟未回的王妃戴氏,便以一封书信予之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短短九字,卫清韫年幼初读时却不禁落了泪。
那时沈冉问她缘何落泪,卫清韫抹着眼泪,泪眼婆娑的看着他道,“这吴越王看了喜欢的花就不让王妃归家了,还嘱咐她要走的慢一些!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嫁给这样无情无义的男子!”
沈冉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那笑容映着彼时的阳光,在她的眼中留下最美好温馨的回忆和最俊朗潇洒的少年。
他笑罢取了她手中的古卷,坐于她身侧道,“玲珑还小,不懂得其中意味。”
卫清韫抹了抹眼泪,眨着一双眼睛问道,“那是何意?”
沈冉俯身注视她片刻,温和笑道,“吴越王钱镠思念他的王妃,便写了这封书信。可他不好意思开口说思念她,便说,这凤凰山脚,西湖堤岸的花都开了,夫人可以慢慢赏花,不要急着归来。”
卫清韫听得入迷,连忙追问,“然后呢?”
沈冉又笑,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其实吴越王言外之意,这陌上花尽开,夫人为何还不归来呢?”
卫清韫懵懂的点了点头,“原来吴越王喜爱他的王妃。可是喜欢一个人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呢?”
沈冉微皱了眉,片刻后才舒了眉答,“有时爱慕一人,却因种种不能与其相守,到了这时,不言便是言尽了。”
卫清韫摆弄着手指想了许久,最后恼羞成怒的甩了甩手,扬起粉琢玉砌的小脸道,“哪有这样麻烦的事情,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才不会这样呢!”
沈冉失笑,凝视了她片刻忽然道,“西府海棠又名解语,我记得玲珑甚喜揽翠园中所植的西府海棠?”
……
远处有“哒哒”的杂乱马蹄声纷沓而至,亦有数十名身着兵服的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向着此处奔来,踏地有声,引得一众岸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卫清韫的温情回忆戛然而止,嘴角的清浅笑意如二月碎冰坠河,顷刻不见。
为首的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到了不远处便翻身下马走至卫清韫身前,略一抱拳将令牌高举并跪地道,“拜见郡主!末将乃侯爷麾下校尉,奉侯爷之命即刻接郡主回府,还请郡主移步!”
卫清韫面色漠然,立于原处未动,将手中的信笺紧紧攥着,生怕人抢去似的。
品兰上前问道,“侯爷可有吩咐是何事如此焦急?”
那校尉急切道,“不瞒姑姑,属下也不知晓内情,侯爷说一定请郡主速速移步回府!”
品兰扫视四周,道,“郡主醉酒,恐怕现下多有不便,可有备下车驾?”
那校尉张望了一眼四周,柳氏见状上前道,“我们来时倒是有车驾候着,不若郡主先行回府,我们在此稍待片刻遣了人回府通报便是。”
柳氏为人一向圆滑世故,这提议并无半分不妥,卫清韫便应下道了声多谢,这便随着一行卫府兵去了。
不多时听品兰道,“郡主,到府了。”
卫清韫打了车帘子起来,只见卫府伫立于前,依旧如她初到时所见一般门庭鼎阔,一派繁华。
卫清韫低头看了看一直攥在手里的信函,方才因为不自觉的用力,信函的一角被捏的起了褶皱。她皱了皱眉,伸出手努力抚平上边的皱痕,抚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满意了,这才小心的将那封信函收在了怀里,下了车驾。
一行人进了门,这才感觉到卫府中不同于往日的气氛,确切的说,是一种无声的冷肃,让人不由的紧张起来。
府门口的小厮报道,“郡主回府!”
此话一出,一应的丫头婆子便迎了出来,七嘴八舌的禀报着,最后还是一个年纪稍长略稳重的婆子说道,今日侯爷难得回府,方才召了二娘子到书房说话,也请郡主即刻移步到书房听事。
卫清韫扫视了一眼四周,却独独未见黄氏的人影,于是又多看了几眼。
那婆子立刻会意,生怕怪罪,连忙战战兢兢的解释道,“回郡主的话,夫人前日里的病未见痊愈,今日又请了净明子大师来府中问症,黄管事正在一旁侍奉,故而未来迎候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卫清韫点了点头,“无事,引我去书房罢。”
那婆子见状才敢喘了口气,忙领着卫清韫往书房去了。
卫觐书房原也在明镜堂院中,不过是在不远处又另辟了一间大屋做书房,远瞧着倒是铺陈极简,比之明镜堂居室之豪奢多了几分文人的书墨气。
那婆子在门外恭谨道,“侯爷,是郡主来了。”
屋内传来一男声,“请郡主进来。”那声音低沉威严,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力度,卫清韫没多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陈设也很是简朴,鹤鼎香炉燃着香气低敛沉静的沉香,除却一应的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图,更兼有当世大家墨宝,书“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诸类。
唯有一幅字被装裱的极其精致并悬挂于正中,书“亲贤”两个大字,笔走龙蛇,字迹若行云流水,铁钩银划又不失潇洒飘逸之意态。
卫清韫心头一紧,旋即胸口处“咚咚”的极速跳动起来,这字她认得!
卫清韫的酒虽说醒了大半,但仍有余醉未消,倒比平日里多了话,张口便说了她平日绝不可能说出的话来,“这是亦殊哥哥的字,我认得。”
“小妹!”站在一旁的卫妤忙走了过来,低声提醒道,“怎可直呼太子殿下名讳。”说罢才嗅到了沾染了些许熏香的酒气,又问,“小妹饮了酒?”
卫清韫转头看向卫妤,只见她眼眶微红,眼皮也略显浮肿,显然刚哭过的样子。
卫妤被看的不自在,连忙用帕子掩过了脸颊,退开了几步垂首寞寞道,“我无事,倒是父亲有事要说。”
卫觐轻咳了一声,问道,“恰逢净明子大师尚在府中给你母亲问症,可要叫下人去讨些醒酒的丸药来?”
卫清韫摇了摇头,“不必了,不是有急事吗?”
卫觐又看了卫清韫一眼,也没有再接话,只道,“请郡主前来,的确有事相商,事关郡主返京一事。”
卫清韫颔首,面上如水无波,似乎毫不关心在意一般,“父亲有话请说。”
卫觐沉吟了片刻道,“郡主自小长于皇城甚少回乡,原本陛下恩准郡主返乡三月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如今……”
“父亲是要……我回去?”卫清韫身量不高,于是微仰起头看向卫觐,把那个已经到了嘴边的'赶'字收了回去,明明以为是不在意的,却仍觉得满心的愤懑与委屈难平。
她捏了捏袖口,随即嗤笑了一声,“我原本也打算近几日就走的,不劳您挂心。”
卫觐面上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尴尬,他走上前了几步靠近卫清韫,语气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玲珑,此次回京可否让你二姐同去?你长姊入肃王府多年甚少回乡,你母亲与二姐都很是想念,不若就趁此时机同你二姐一道入京,也好姊妹团聚。”
卫清韫垂首盯着地面,半晌也不说话,好似过了很久才低声开口,显得她静默而寡言,“知晓了。”
话音方落,只听外头有小厮扣门道,“禀侯爷,太守柳士原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告。”
卫觐神色一凛,这柳士原向来是极有分寸之人,若不到万分紧急的地步,绝不会因府衙中事贸然送来府中,恐怕是边境之事……想到这儿,连忙叫小厮将人带进来。
卫妤与卫清韫都是未嫁的女儿家自然不便见生人,于是便出去了。
卫觐正襟危坐于书桌前,没过多久柳士原便大步走了进来,衣袍琅佩翻飞也顾不得,忙作揖行了一礼便焦急道,“侯爷,郊县传来急报!”
……
吴国与陈国相邻,当初立国之初由两国国君商定以汉阳关为界,以北属陈国领土,以南则为吴国地界,互不侵扰滋事,往来贸易,常为姻亲,因此头几年也算融洽。
但随着陈国军队的铁蹄踏遍了中原一带,幸存的数个小国纷纷主动归降,表示愿为陈国附庸,年年朝贺,纳岁进贡,短短几年时间,陈国便雄霸中原,举天下侧目。
郊县本是汉阳关附近一个富庶县城,百姓丰衣足食,过得也算安居乐业,谁料近年来吴国兵力衰退,边境便不太平起来,北边的游牧族纥于部频频来犯,这郊县的百姓不堪其扰,凡有一点办法的纷纷迁居,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于是这原本丰足的县城也荒凉下来。
加之郊县所处之地夹在两国之中,两国只顾争地却无人关照流离百姓,如今境况很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