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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年,你为我撑起一把伞

时光荏苒,流年易逝,好似才是初见,不过只是一转身,原来曾经眉眼弯弯、笑起来很温暖的那个八岁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

01

爸爸是在妈妈走后的第三天才回来的,那时我正在给自己做晚饭,他一声不吭地上楼,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又急匆匆地下了楼。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一直弓着的后背挺得笔直,他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地问道:“小宁,你妈妈呢?”

“不知道。”我轻轻摇了摇头,假装不知情的样子,“我放学回来就没见到她,大概在加班吧。”

爸爸转身就走,他“哐当”一声将门甩上,我回过头继续做晚饭。

他这一走,直到后半夜才回来,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有声音,这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消停。

我睁开眼睛看着屋顶,从小到大,其实我很少直接面对爸爸,每次都有妈妈把我护在身后。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我必须直接面对他。

他应该已经发现妈妈不见了吧,我换好了衣服推开房门。

楼梯上散落了一堆东西,我踮着脚下了楼,楼下乱糟糟的,桌椅板凳全都倒在地上,柜子的抽屉,里面放着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

好像是家里刚刚经历过一场争战,没有一处干净地方,而就在这一堆如同废墟般地杂物堆里,爸爸静静地坐着。

朝阳从落地窗透进来,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影痕,他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曾经神采奕奕的双眼,早就不见昔日的风采。

这么多年,他已然把自己蹉跎得不成人形了。

我停在楼梯口,就这么看着他,他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发着呆。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总是亢奋,暴躁,总是在和妈妈吵架。他甚至很少注意到我,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会主动和我说话。

他是这样陌生,又是这样熟悉。

我悄悄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了倒在脚边的抽屉,这声音在静谧的客厅里,显得那么刺耳。而一直呆呆坐着的爸爸,像是受惊了一样,忽然抬起头朝我看来。

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非常非常难过,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情绪,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夜未睡让他的眼睛周围落了一圈青影,血丝密布的眼白,拥着一双毫无光彩的瞳孔。仿佛是灵魂已经从那个身体里溜走了。他看上去是那么绝望,那么悲伤,那么慌乱无措。

我有想过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会情绪失控地打我,会质问我妈妈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没有,我猜想的那些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

“小宁。”他哑着嗓子喊我。

他只是喊了我一声,我的心脏跟着那个声音,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针,轻轻地在心脏表面戳了一下。

“小宁。”他表情无辜得像个孩子,声音破碎得叫人心疼。他昨天出去找妈妈,是不是也曾满大街喊她的名字?然而不管多么大声地喊,妈妈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一直以为,爸爸根本不爱妈妈,否则怎么会一直让她活在地狱里,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我想我错了。

“你妈妈她走了。”他乌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好像想再说点什么,他的视线从我脸上挪开,好像无论看向哪里都不对,最后他低下了头,看着满地的狼藉,“她带走了自己的所有证件和贴身物品,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想我应该要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什么。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跟着谢逢的声音就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小宁,走了,再不走要迟到了。”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谢逢都会喊我一起去学校。

我忙拎起书包,跨过满地的杂物走到门边开了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爸爸还坐在那里,看上去竟然有些让人觉得可怜。

我将门带上,谢逢递给我一个面包,我接过来,默默地吃。

“昨天,看到你爸爸回家了,没出什么事吧?”谢逢并不知道我妈妈已经走了这件事,我有想过要告诉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冲我微微笑了笑,很自然地替我擦掉嘴角边沾着的面包碎末。

从家走到学校,要走不到二十分钟。

谢逢和我并不同班,他在我隔壁班级,我的教室在他前一间,于是每天他都陪我走到我们教室后门,要看着我走进去,才会从他们教室的前门走进去。

我放下书包,拿出早读课要用的书,这时有个女生从我边上走过,不小心扫落了我的书。

我和她同时弯腰,同时握住了那本书,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算起来这时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和江敏芝面对面,十五岁的江敏芝,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睛里有着骄傲锐利的眼神,她从我手里抽出那本书,然后她直起腰将书放在我桌上。

“对不起。”她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将别人的灵魂都看穿了一样。

“没关系。”我冲她微微笑了笑。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朝前走,在她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作为同班同学,我当然是知道江敏芝的,只不过她是好学生,我成绩落后,我与她完全没有什么交集,加上她个子不高,坐在最前面,与坐在后排的我,更加不可能有机会说话了。

但是今天有些奇怪。

继早上她撞落我的书跟我道歉之后,早读课后,我趴在桌子上补觉,她便又过来轻轻敲我的桌子。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就直接开口问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完,她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坐下。虽然她声音不大,但那架势,分明是我必须回答她的问题。

我心中有些疑惑,我和她素来没什么交集才是。

“你和谢逢是什么关系?”果然,没等我回答,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并没有拐弯抹角。

我有些意外,反过来问道:“你也认识谢逢吗?”

问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就像她其实不需要问我和谢逢是什么关系一样,我也不必问她是否认识谢逢,因为完全不需要问这种问题的。

和我不一样,谢逢的成绩一直非常好,每次考试总是拿到年级第一,若是全校还有人不认识谢逢,这才奇怪吧!

“嗯。”不过江敏芝并没有在意我问的这个问题,她很认真地回答我,“我和他报了同一个奥数班,周末会一起上课。”

“我和谢逢是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告诉他整个学校的学生都知道的事实。

江敏芝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她知道了,跟着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关于高中,傅同学,你想去什么学校?”

“我这个成绩,只能去最差的高中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们之间,并没有熟悉到会问这种问题的地步。

“因为我问谢逢去哪里念高中,他告诉我,你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江敏芝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像谢逢那样的男生,应该去最好的高中,你是知道的吧?”

02

我当然知道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谢逢,靠地越近,越能明白他有多好多优秀。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老天会把那么多优点全部都聚集在谢逢一个人的身上?他不但品学兼优,体育成绩也非常棒。

从我搬到这里来,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待在一起,小学、初中,都念的同一所学校,大概因为已经习惯了这样,我从未去考虑过高中的事。

江敏芝的话让我忽然意识到,我不可能一直都能待在谢逢身边的,没有哪对青梅竹马可以一直不分开。我们会长大,会走向各自的人生。

而我与他的第一个分叉口,就是中考这场试炼。

晚自习下课之后,我慢吞吞地收拾课本。谢逢走进我们教室,顺手帮我将课本塞进书包里,对于这幅光景,班上的同学早就熟悉了。

我觉察到有人在看我,用那种有些锐利的目光,我抬起头,用眼睛扫过去。

是江敏芝,她站在最前面的课桌边上,静静地看着我和谢逢。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谢逢:“你认识我们班上的江敏芝吗?”

“嗯,一起上奥数班的,她挺厉害的。”谢逢微微笑了一下,眼眸里好似藏满了星光。

“她今天和我说话了。”我说,“谢逢,你想过要去什么高中吗?”

谢逢想也不想地就回答我:“小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反正在哪个高中,对我都没有差别。”

“可是谢逢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吧,其实我们不在一个高中也没关系,反正周末回家就可以见面了。我虽然也很想和你一直念同一所学校,但是你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放弃。”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聪明一些,假如我像江敏芝那样,很擅长学习,那么无论谢逢要去哪里,我都可以和他一起去吧!

“我知道。”他伸手揉乱我的头发,笑得很灿烂,“像小宁你这样的笨蛋,我要是不随时随地看着你,你一定会被坏蛋拐跑的。”

“才不会。”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口郁结之气,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谢逢,你教我念书吧。”向来不太喜欢读书的我,第一次想要试着努力一下,因为谢逢想要和我念一所高中,所以我想要努力一下,就算不能去最好的高中,至少也不是最差的。

“好啊,那每个周末,八点来我家,我给你补课。”他说。

“可是你的兴趣班怎么办?”谢逢并不只是一个奥数班,他另外还有两个兴趣班,如果每个周末都给我补课,就没有办法去补习班了。

谢逢想了想,说:“哦,也是,我忘记自己周末要上补习班了。那这样好了,我补习班的课程一结束,就马上回来找你。”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就这样,谢逢每周给我补课的事说好了。

快到家的时候,我慢慢停下了脚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妈妈已经走了的消息告诉他。

妈妈离家出走的事,住在这附近的人,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不希望谢逢听别人说起这件事,与其那样,我更希望是我亲自告诉他的。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之外,唯一一个会保护我的人。

“妈妈跟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那个蓝衬衣叔叔走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我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三天前就走了,爸爸昨天回来才发现妈妈不见了,他似乎……很难过。”

谢逢惊诧的眸光落在我脸上:“阿姨她……”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样就好了吧,至少她不用再留在这里了。”我仰起头来。

深秋的夜里,天很高,星星稀稀朗朗的,每一颗都很亮。

“小宁。”谢逢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担忧,“那么你呢,她走了,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啊!”我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爸爸总不会跟我要钱去打牌吧!而且我还有谢逢你在。我说过吧,谢逢,你是我的小英雄,所以有你在,什么都没关系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夜色照不进他的眼底,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谢逢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说:“你说得没错,你还有我。走吧,回家吧,无论发生什么,我就在你隔壁。”

我知道的,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快地就下定决心,要让妈妈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离开。

回到家,打开家门,我以为爸爸已经不在家了,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不仅在家,而且还将乱七八糟的家,全部收拾干净了。

他原来也会做这种事吗?

我在玄关处换了鞋,爸爸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宁回来了!晚饭,还要再等一下。”

“哦。”我应了一声,除此之外,我竟想不出多余的说辞。

我坐在沙发上发愣,家里的家具上都残留着摔打过的痕迹,这些是这么多年来,日积月累下来的刻痕,是爸爸与妈妈之间,永远跨越不过的伤口。

不一会儿,爸爸端着两碗面条走过来。

他放了一碗在我面前,端着另一碗在我对面坐下。

他一言不发地吃着面,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家里只剩下面条了,明天,我会给你做点别的。”他似乎有些局促,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

或许他和我一样,都不擅长与对方相处吧。

“嗯。”我轻轻点了下头。

沉默着吃完了面条,我端着空碗去水池边上洗,因为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我放碗的时候没有注意,“哐当”一声,碗落在了白色的地砖上,一下子碎裂成很多碎片。

“对不起!”我忙蹲下身去捡,我心里害怕极了,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在爸爸面前洗坏了一个碗,爸爸就跳起来甩了妈妈一个耳光。

我不敢抬头去看爸爸,我听到他朝我走来的脚步声,而后他在我面前蹲下,我闭上眼睛,心里紧张极了。

在我紧张到无法呼吸、心脏狂跳的时候,我听到了碎瓷片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落入我眼底的,是爸爸的发顶。他蹲在我面前,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手里。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从不肯好好面对妈妈?不是……很温柔吗?”

为什么总要针锋相对?总要做出让人无法原谅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个家变成地狱?

事到如今,你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啊!

03

说完那句话,我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默默地捡掉了碎瓷片,转身就走开了。

我上了楼,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

这个时候妈妈会在哪里呢?

怎么也睡不着觉,我下了床,拧开写字台上的台灯,铺开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给妈妈写信,问她快不快乐,问她好不好,问她有没有稍微记挂着我。让她不要担心,我很好,爸爸并没有对我发怒,第一次给我做了晚饭,虽然只是一碗面条。

说的尽是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事,直到一张信纸都被写满,我的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将信纸折成一只纸飞机,凑近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推开窗户,将纸飞机射了出去。

关于凑近嘴边哈气,还是谢逢教我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我十岁时候的事。那天下着一场毛毛雨,我因为爸妈吵架而闷闷不乐,谢逢为了逗我笑,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纸,教我叠飞机,叠青蛙,叠玫瑰花,还有叠了一颗幸运星。

最后他把飞机凑近嘴边哈了一口气,他说:“小宁,给飞机加油,它就可以飞的很远很远。它会带走烦恼和忧愁,走得远远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眼底闪耀的小星光,眉飞色舞时的兴奋,表情微妙的变化,这些全都好好地记在我的心里。

想想也真是奇怪,很多事情总是一下子就忘记,但有的事情却又记得异常清楚。

是不是女孩子都是这样,总喜欢对一些琐碎的事情念念不忘。

关上窗户,熄掉了灯,这一次终于能够睡着了。

从这一天起,爸爸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给我准备早餐、晚餐,面对我时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我的眼神。

曾经刁蛮跋扈只活在自己世界里,肆意妄为伤害别人的人,一夕之间仿佛患上了忧郁症。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但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渐渐地我已经可以做到面对他时不再抱有恐惧的情绪。

谢逢每周都会来我家找我,他给我整理笔记,反复地跟我讲一道题,一直到我听懂为止。他很有耐心,从不会因为讲几遍我都听不懂就觉得烦躁。

好在我半死不活的成绩总算有了点起色,时间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将每一个今天变作昨日,在记忆里压出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偶尔也会想起妈妈,想她想到心里特别难受的时候,我就给她写信,然后再将信折成纸飞机,抛进碧蓝的天空。

江敏芝似乎开始在意我,每次考试的成绩出来,她似乎比我还要紧张我的分数。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仍然是锐利的,不过慢慢的,我也习惯了她的眼神。

中考结束在十六岁的夏天,我考到了人生中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不过说是最高分,也不过是比平常好了一点,这样的分数,只能去二类高中,最好的高中,果然不是靠我努力就能去的地方。

“小宁很努力了。”成绩出来那天,谢逢来找我,隔着一排白色的低矮栅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如果一直这么努力,说不定我们可以去同一个大学。”

“不行的,这已经是极限了。”我摇着手说,“不过就算不能去一个大学,我也可以去你大学所在的城市,所以你只管往前走,我会跟上你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眸光里闪过一些什么,在七月的天光里,快得我没来得及捕捉到。

“那你可要跟好我啊!”他笑了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清俊漂亮的眉眼,脑海中蓦地浮上了“英俊”两个字。

原来曾经眉眼弯弯,笑起来很温暖的那个八岁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了。我再也不可以平视他的目光,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进到他的眼底。

“嗯。”我用力点了下头,“我一定跟好的。”

初中与高中之间,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就这么跟着呼啸而来的暖流到来了。

八月初的第一天,爸爸叫住了要上楼睡午觉的我。

这是妈妈走后,他回到这个家,第一次用这种平静的语气叫住我,他说:“小宁,你别急着走,陪爸爸说说话吧。”

那时候我已经走了十几级的台阶,我扶着楼梯的木扶手回头看他,他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日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脚边划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线的这一端是阳光明媚,另一端是暗影重重。

他就坐在那暗影中,整个人显得那么孤单和落寞。

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独自在暗影里独行,老去,直至死亡。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妈妈答应最后陪爸爸吃一顿饭,是不是也是像我一样,偶然瞥见了这个人心里的柔软,所以拒绝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我走下台阶,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长久地沉默着,仿佛刚刚他并没有喊住我,那不过是我一晃神做的一个短暂的梦。

“小宁,你是不是特别讨厌爸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我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是啊,很糟糕。”我轻轻点了下头,“尤其是你和妈妈吵架、摔东西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的爸爸不是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对不起,让你有那么多不好的回忆。”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笨拙地想要和我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但总觉得你不愿意和我说的。”

“那为什么还要喊住我?”我不可能因为他忽然之间像是变得可怜兮兮就原谅他。

自我出生到妈妈离开,这之间十几年里,他让我和妈妈活在地狱里,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有没有觉得开心过。

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就像这一屋子家具上日积月累留下的摔打痕迹一样,伤疤就在那里,纵使记忆模糊,也仍不会消失。

“小宁,妈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用一种终于醒悟的语气对我说,“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妈妈不在了,我得照顾好你。”

“因为妈妈不在了,所以你意识到你还是我的父亲?”我顿时觉得啼笑皆非,心里堵着一些什么,让我莫名烦躁,“谁要你照顾了?我不需要你,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会需要!”

事到如今才摆出好爸爸的姿态,已经太迟了。

04

我开始刻意地避开和爸爸独处,哪怕吃饭,也是等他吃过了,再下去随便找点吃的。他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想法,会配合我,一旦我出现他就会自动消失。

高中去报到的那天,我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一个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些钱,将信封翻过来,是黑色签字笔的字迹,上面写着两个字:“学费。”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钱,明明他只要有钱就会拿去打牌,输光了才罢手。

我站在那里,拿着信封纠结住了。

妈妈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给我留了一点钱,存在一张卡里,卡号就是我的生日,钱的数目不多,但是高中到大学的学费是够了。

我不知道那个钱是她自己节省下来的,还是江逾青给妈妈的,总之妈妈把它留给了我。

我将信封丢回茶几上,我或许是在赌气也说不定,但就是没有办法用爸爸的钱,哪怕他生了我,就有义务抚养我到十八岁。

因为总觉得,如果接受了他的钱,就是向他低头了一样,我不要和他和解。

谢逢来喊我一起去学校报到,天气还很热,虽然立秋了,日光却没有变温柔,仍然执拗地将滚烫的温度铺向这个世界。

我和谢逢所在的青原高中离家有点距离,不过从离家最近的公交车站台,坐公交车过去,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到了。

站在布告栏前,我仰着头看着上面张贴的红色名单,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谢逢带着喜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前面的那张名单。

谢逢,傅斯宁,两个名字并肩写在一年五班的学生名单上。

“我们在一个班!”心里无限欢喜,他仍在我身边,这让我感到很安心。

谢逢乌黑的眼眸仿佛会发光。

他说:“走吧,我们去教室。”

我点点头,他就牵着我的手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我和谢宁身上,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已经过了那种可以随便牵手都没有人觉得奇怪的年纪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走慢了两步。

然而才走了几步,又恢复成刚刚的那种距离,是谢逢无意识地跟着我放慢了脚步。八年了,这种步调和距离,早就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和谢逢走到教学楼,在走廊里,我们意料之外的遇到了一个人。

是江敏芝,那个学习成绩很好,有着锐利眼神的女生,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见到她的那瞬间,我的心中浮上了这样的困惑。

“谢逢,奥数班你还会继续去吗?”江敏芝停在了我们面前,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直接看着谢逢问。

谢逢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说:“不会再去了,江同学。”

“为什么?”江敏芝眉头皱了一下,她语气有些急切,“你学得很好,到了高中会有全国奥数大赛,获奖了,高考还有加分,而且还会被名牌大学直接破格录取。”

“不为什么,我只是对奥数没有多大的兴趣。”谢逢淡淡地解释了一下,然后他十分友好地略一点头,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错开江敏芝,走进了一年五班的教室。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江敏芝的视线。

我浑身一僵,飞快地回过了头来。那是一双带着浓浓的不甘心和愤怒的眼神,冷冷的,冰锥一样看着我。

“谢逢。”我站定脚步,伸手扯住了他白衬衫的衣袖,“真的不参加奥数班了吗?”

“是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微微弯一弯,总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谢逢你有想做的事情,就请不要放弃。”我轻声说。

谢逢轻轻点了下头,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别考虑这种事,如果有我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听他这么说,我就稍稍安心了。因为刚刚江敏芝的眼神,的确让我很在意,那仿佛是在责怪我,仿佛是在说,谢逢放弃奥数班,都是我的错。

找了一排空位,谢逢和我一起坐了下来,这时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我总觉得有很多目光,若有若无地朝我和谢逢看过来。

“你是不是傅斯宁?”从我的左前方,有个困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我左前方的那个位置上,有个女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她皮肤是麦芽色的,眉毛很浓,一双丹凤眼细细长长的,她嘴角边有一粒小痣,总觉得她看着有些眼熟,我应该是认识这个女生的,可是她的名字我就是怎么也记不起来。

“果然是傅斯宁。”她拎着书包坐到了我前面的位置上,她表情很兴奋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贺佳期,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桌啊!”

我顿时瞪大眼睛看着她,还是小女孩儿的贺佳期一下子浮上脑海。

八岁那年,我跟着爸妈搬家到这里,那时候已经是一年级下学期了,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有了要好的伙伴,唯独我这个外来者,无论做什么都只是一个人。

那时候我的同桌就是贺佳期,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仰着头,很神气的样子,她也不屑搭理我,但又会悄悄地观察我。

然而还没有等我和她建立起友情,一学期就结束了。等到二年级开始,谢逢就去了我们班上,并且自那以后,就一直是我的同桌。

那之后再过了一年分班,贺佳期就去了别的班级,而我总是和谢逢待在一起,和其他同学几乎都没有说过多少话。

“你们还在一块儿啊!”贺佳期将视线移到了谢逢脸上,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小学的时候,你们就总是在一起,没想到高中了,你们还在一块儿。”

“因为我们是邻居。”谢逢微笑着说,“要是不在一块儿,才觉得奇怪吧。”

“也对。”贺佳期忽然笑了起来,“如果哪天你们不在一块儿了,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05

等到交完学费,班主任开了个简短的班会,跟着就开始排座位,排到我的时候,谢逢忽然站起来,他说:“我申请和傅斯宁同桌。”

所有人,包括我都怔住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小学的时候,连校长都知道,谢逢的同桌是傅斯宁,这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后来到了初中,初一我和他同班,排座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起来,和老师说要和我同桌。后来初二初三,我们都不同班。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不是自己背着书包和老师说一声,就可以换班的。

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框架眼镜,他皱眉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逢。”谢逢就这么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淡定从容。

班主任脸上就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低头看了一下花名册,跟着他就微微笑了一下,他轻点了下头,“那么谢逢就和傅斯宁同桌吧。”

底下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而我的心里,是一股暖流淌过。

无论将来我们会去向何方,但是现在谢逢和傅斯宁仍然待在一块儿。

初见面时,他将一颗糖塞进我的手里,他对我说:“让我当你的好朋友吧,这样你就不会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了。以后,只要我有一颗糖,我一定会分给你一半。”

他没有骗我,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我一个人孤单过。

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止,如果我们都不要长大,那该有多好呢!

我坐在那里,看着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谢逢,心里莫名浮上了这样的念想。

“笨蛋。”他抬起手敲了敲我的头,“别露出这种快要被我感动哭的表情。”

“你才是笨蛋。”我摸了摸被他敲到的地方,“还有,我也没有感动。”

“口是心非。”他眯起眼睛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因为爸爸而产生的不愉快,在此刻一下子就消散了。

好像总是这样,无论遇到多不开心的事,只要他肯对我这样笑一下,我就一点都不难过了。总觉得只要他陪着我,不丢下我,哪怕前路是荆棘沼泽,我也有勇气去面对。

等座位全部排好,班主任拿着花名册开始选班委,因为没有人毛遂自荐,所以之后是按照学号往下排。

“谢逢同学担任班长,有没有意见?”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地眼睛,问道。

别人都没有说话,但是谢逢说了,他说:“对不起,我不能担任这个职务,我不适合当班长,也不适合担任班委。”

班主任看着谢逢的眼神,就多了一份意味深长。他跳过谢逢,按照学号将班委排了出来。在他让班委去领书的时候,班主任将谢逢喊出了教室。

走廊里时不时有学生走过,谢逢的身高和班主任差不多高,身形仍然还是属于少年独有的颀长单薄,班主任似乎在和他说着什么,只是离得有些远,我只看到谢逢面不改色地回答着老师的话。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将谢逢的身影拉得老长,他背着书包走在我身边,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当班长?班主任喊你出去,是为了这个吗?”

“是啊。”他回答我,“班主任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当班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很好奇,因为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谢逢也曾担任过班长,而且他做得很好,班上的同学都很信任他。

“我告诉他,我放学要和你一起回家,所以没有时间做班长。”他笑了起来,话里也不知道有几分真。

“骗你的,我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做班长这件事上,与其那样,还不如多点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小宁你说的吗?如果有想做的事,一定不要放弃。”他收起戏谑地笑意,很认真地说道。

“嗯。”我轻轻点了下头,他还记得我说的话,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天空慢慢地黑了下来,等到我打开家门时,天空已经布满星子。

和谢逢一起下了公交车,一起并肩往家的方向走。他将我送到家门口,看着我开门才转身回自己家去了。

我推开家门,有些意外,家里并没有开灯。

这两年来,我每次回家,爸爸都在家里,这还是第一次回家遇不到人。

我打开客厅的灯,将书包放在沙发上,跟着我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爸爸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倒在了最后一层楼梯下。

那刹那我的脑海里,“轰隆”一声巨响,身体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已经冲了过去,我蹲在爸爸面前,我试着喊了他一下:“爸爸?”

然而他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一下子慌了神,他脸上都是血,浑身好多擦伤,像是失足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一样。大脑被恐慌和恐惧占领,我根本无暇多想,这个人有多可恶,这个人罪不可恕,这种事现在根本不重要。

“爸爸,你醒醒,你怎么了啊?你快醒醒啊!”我心慌地大声喊他。

“小宁?”谢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飞快地站起来,颤抖着开了门,谢逢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揪住他的手臂,焦急地说道:“谢逢,爸爸他不会说话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你别着急。”谢逢已经看到了倒在楼梯下面的爸爸,他比我冷静,“先打急救电话,你别怕,我在这里。”

“对,打电话,得送他去医院。”我迅速地反应过来,扑到电话边上,拿起电话,手颤抖得厉害,拨了好几次才拨对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可我脑袋一片混乱,地址怎么也说不对,正当我快要急哭了的时候,谢逢握住了我的手,将听筒凑近了他的耳边。

他的嗓音出奇冷静,他报了准确的地址,然后将听筒放回原位。

“别害怕。”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走到爸爸身边,试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叔叔应该只是暂时晕过去了,没事的。”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看着躺在那里的爸爸。

我明明应该憎恨这个人,永远也不原谅这个人,甚至也曾想过,要是他死掉就好了。

可现在,他倒在我面前,无论我怎么喊都不回应我,我的心里却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相反我害怕极了。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不管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他都是我的爸爸,血浓于水的亲情怎么剪都是剪不断的。不管他当初多么自私,可是的确是这个人,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

心里乱如麻,恨里面夹杂着爱。

我不想让自己为他心疼,那样不就像是我背叛了妈妈吗?

急救车很快赶到了,谢逢的妈妈闻讯而来,爸爸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我在车前无助地看着谢逢。

“我陪你一起去。”他触碰到了我的目光,毫不迟疑地走向了我,“妈妈,我陪小宁一起去,你回家吧。”

他随着我一起上了救护车,车门阖上,车辆呼啸着赶往最近的医院。

谢逢就在我的身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在我耳边说着别害怕。

“他一定不舍得丢下你一个人的。”

“我也不会,所以小宁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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