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玛叶娃 你对儿子的态度不公平，他很够聪明了。并且大大的聪明，也没有特别的必要，只要他漂亮就够了。这里要聪明有什么用处？又不要他做教授。请你相信吧，一个美丽的年轻人，单单由于同情，就总会有人帮他出人头地的，并且会给他过好日子的钱财。假使你看见，一个聪明的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住在肮脏的房子里，坐蹩脚的车子——这个你并不会奇怪，你也并不会刺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对于聪明是很相称的，这里并没有显明的矛盾。可是你假使看见一个年轻的小白脸，穿着破破烂烂的——这可难受了，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并且也不会有；永久不会有！
葛路莫娃 你的心多么慈悲呀！
马玛叶娃 是的，不行的！……我们是不答应的，我们是女人。我们把丈夫，把认识的人，把一切当官的，都拉出来，我们给他想法子找个事情。要使无论什么都不妨碍我们来爱护他。受穷！呸！我们什么也不怜惜，为了……不行！不行！美丽的年轻人是这样稀少……
葛路莫娃 要是大家都是这样想就好了……
马玛叶娃 大家，大家都这样想。我们应该同情穷人，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义务，没有什么说的。但是谁的心能够忍得住看着一个漂亮而又年轻的男子受穷呢。袖子磨破了或是太短，领子不干净。哎呀，哎呀！可怕，可怕！除此之外，贫穷会使人不大方，会减少、会失去这种神气的样子，这种勇敢的样子，这种神气和勇敢的样子都是美丽而年轻的人所应有的，所相称的。
葛路莫娃 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克娄帕特拉·耳伏夫娜！
〔马玛叶夫上。
第三场
同上的人和马玛叶夫
马玛叶夫 啊，你好！
葛路莫娃 我不知道应该怨你们哪一个，尼耳·费陀谢伊奇！
马玛叶夫 怎么一回事？
葛路莫娃 你们简直把我的儿子夺去了。他简直不再爱我了，尽是讲着你们，念念不忘。一直是讲到你们的聪明，讲到你们的谈话，尽是叹息、惊奇。
马玛叶夫 好孩子，好孩子。
葛路莫娃 他从前小孩子的时候就很奇怪。
马玛叶娃 就是现在他几乎还是小孩。
葛路莫娃 是一个安静的，这样安静的孩子，真奇怪。他从来也不忘记吻父亲和母亲的手；并且给随便哪位婆婆，随便哪位大妈小婶吻手。有时我们甚至于还禁止他；有人以为，是大人故意教他的；可是他还是悄悄地，让谁都不看见地，走到人家跟前去，吻一下手。有一次，他只有五岁，他真使我们大家惊奇！有一天早晨他过来说：“我做了一个好梦！有天使飞到我跟前来，飞到小床跟前来，说：‘爱爸爸妈妈，什么话都听！等你长大了，爱你的长官！’我告诉他们说：‘我一定听大家的话’……”他使我们惊奇，这样使人喜欢，简直没法子形容。这一个梦我是记得这样清楚，这样清楚……
马玛叶夫 那么好吧，再见，我要出去了，我的事情比你多。你的儿子，我满意。你就这样告诉他，我对他满意。（戴帽子）呀，是的，看，忘记了。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不宽裕，并且也不会生活；等哪一天早晨来看我，我给你……
葛路莫娃 感激不尽。
马玛叶夫 不是钱，不是；要比钱更好，关于你们的预算，我给你们提点意见。（下）
第四场
马玛叶娃和葛路莫娃
葛路莫娃 满意，这就谢天谢地了！谁都不会像我的乔治那样受恩必报的。
马玛叶娃 这话使人听了很愉快。
葛路莫娃 他并不是仅仅做到受恩必报而已，他还会敬拜自己的恩人呢。
马玛叶娃 敬拜？这就过分了。
葛路莫娃 不，不过分。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心地。自然，母亲夸儿子，夸得太多是不行的，并且他也不喜欢我尽讲他。
马玛叶娃 啊，就请你讲个交情吧；我什么也不转告他。
葛路莫娃 甚至于他被他的恩人把眼睛都迷花了。他觉得世界上没有再比恩人更好的人了。他说，讲聪明，莫斯科就没有人能比得上马玛叶夫的；他并且已经讲起你的美丽来了。他的话说得真美，应该印出来，真的，应该印出来。
马玛叶娃 请你说下去！
葛路莫娃 他把你形容得什么似的！
马玛叶娃 真的吗？
葛路莫娃 他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马玛叶娃 不知道。我是在戏院里见到他的。
葛路莫娃 不，他一定见过你。
马玛叶娃 为什么呢？
葛路莫娃 怎么不是呢？他认识你没有多久，怎么会突然觉得……
马玛叶娃 说呀，说呀！什么？
葛路莫娃 就突然觉得有这种亲戚的好感。
马玛叶娃 啊，可爱的孩子！
葛路莫娃 甚至于难于理解。他说，叔叔是这样聪明，这样聪明，他又说，而且婶妈是安琪儿，安琪儿……可不是……
马玛叶娃 请，请你说下去！我，实在是，很好奇的人。
葛路莫娃 对于我的很蠢的坦白，你不生气吗？
马玛叶娃 不，不。
葛路莫娃 他说，是安琪儿，是安琪儿；他扑在我的怀里，流着眼泪……
马玛叶娃 噢，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的？真奇怪。
葛路莫娃 （改变声调）他已经快活死了，你们居然爱抚他这个孤儿；感激得哭起来了。
马玛叶娃 喔、喔，这孩子有良心，有良心！
葛路莫娃 还有什么说的！热情的性子。
马玛叶娃 在他这样的年龄，这是不难理解的……并且是可以原谅的。
葛路莫娃 请你原谅他，原谅他。还年轻。
马玛叶娃 他有什么要我原谅的？他对我有什么不是？
葛路莫娃 你知道，也许，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女人——他从前哪里看见过？这漂亮女人对他这样殷勤、宽大……当然，是为了亲戚关系……他是个热情的人，所以不禁要发疯了。
马玛叶娃 （深思地）他很可爱，很可爱。
葛路莫娃 这，当然是他的一种亲戚的好感……不过不管你怎么说……在他这样年轻的时候和这样美丽迷人的女子接近……而且夜里睡不着，从你家回去之后，他老是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马玛叶娃 他对于你很信任，他自己的感情，并不瞒你？
葛路莫娃 要瞒，那才是他的罪过呢。不过他的感情是孩子气的啊。
马玛叶娃 那，当然，是孩子气的……无论什么事情他还需要人领导。在一个聪明女子的领导之下他会慢慢的……是的，他会……
葛路莫娃 你去领导他吧！这对于他的一生是很需要的。你的心肠真好……
马玛叶娃 （笑）是的，是的，心肠好。可是，你知道，这是危险的；我自己……也会动心的呀……
葛路莫娃 你呀，真的，心肠真好。
马玛叶娃 我看得出，你很爱他。
葛路莫娃 独生子么——怎么不爱呢！
马玛叶娃 （懒洋洋地）那么我们一同来爱他吧。
葛路莫娃 你使得我不能不羡慕我的儿子了。是的，他正就是在你们家里找到了幸福。不过，我该回家了。我多嘴了一顿，请你别多嫌我……假使我儿子知道了，那就糟了，请你不要透露。我太不聪明，所以他有时也很以为耻，有时候他确实应该说一声：妈呀，你尽做的什么蠢事情。可是他并不说这样的话。为了孝顺母亲，他避免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要今后小心不做蠢事情，我也可以原谅他的呀。再见吧，克娄帕特拉·耳伏夫娜。
马玛叶娃 （拥抱她）再见，我的亲爱的，葛拉菲腊·克里莫夫娜！过两天我来看你，我们再谈谈乔治的事。（送她到门口）
第五场
马玛叶娃，然后葛路莫夫
马玛叶娃 这多嘴的婆娘！假使他的儿子听见了，不会给她说声谢谢的。他是这样骄傲，对我是这样冷淡而尊敬，在家里可做出什么事来啊。那就是说，我还能够感动青年人的真情呢。本来应该是这样。近来，当然，觉得崇拜的人太缺乏了；但是这是因为围绕着我的人已经老了、疲了。嘿，现在却终于有人了。啊，我的亲爱的！现在我要来照顾你了。不管他怎样胆小，但是真正的热情是一定会迸发出来的。要是你预先知道，有人爱着你，观察起来是怪有趣味的。
〔葛路莫夫上，鞠躬，以恭敬的姿势站停。
走过来，走到这里来。
〔葛路莫夫怯弱地走近。
你站着做什么？难道侄儿是这样做的吗？
葛路莫夫 （吻她的手）克娄帕特拉·耳伏夫娜，祝你早安。
马玛叶娃 好极了！终于，你怎么敢这样叫唤的①，我真奇怪！
葛路莫夫 我很胆小。
马玛叶娃 大方些！你怕什么？我是和大家一样的人。你对我信任一点、坦白一点，你把你自己心里的秘密向我摊出来！别忘记，我是你的婶母。
葛路莫夫 我对你会坦白一点的，假使……
马玛叶娃 假使什么？
葛路莫夫 假使你是老太婆。
马玛叶娃 这算什么瞎话！我一点也不愿意做老太婆。
葛路莫夫 我也不愿意。求上帝给你寿命活得尽量长一些。我只是要说，那对我就不这样胆小了，我就随便一些了。
马玛叶娃 为什么呢？这就跟我坐得近一些，把什么都坦白地讲出来：假使我
①指直呼她的名字。——译者注是老太婆，你为什么就随便一些了呢？
葛路莫夫 （端一张椅子，坐在她的身旁）年轻的女子有她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兴趣；她哪有工夫关心到穷亲戚？可是老太婆就只有这种事情。
马玛叶娃 为什么年轻的女子不能关心亲戚呢？
葛路莫夫 能够的，但是拿这种事情去恳求她是很难为情的；真不好意思。她的脑子里只有行欢、作乐、消遣，可是这方面却只是侄子的无聊面孔、请求，老是叹苦。可是这对于老太婆甚至于还是一种满足呢；她会在莫斯科满城跑、奔走。这对于她并且是一种解闷的差使，是她后来可以拿来夸耀的一件善行。
马玛叶娃 好吧，假使我是老太婆，你要请求我什么呢？
葛路莫夫 是呀，假使你是的话；可是你并不是老太婆呀，而且，相反的，你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你在探我的话。
马玛叶娃 反正一样，反正一样，你说好了！
葛路莫夫 不，并不反正一样。比方说，我知道，只要你对高罗杜林说一句话，我就会有一个很好的位子。
马玛叶娃 是的，我想，只要我一句话就足够了。
葛路莫夫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愿意拿这请求来麻烦你。
马玛叶娃 为什么呢？
葛路莫夫 因为这就成为一种压力了。他是这样迷恋于你。
马玛叶娃 你以为？
葛路莫夫 我确实知道。
马玛叶娃 你倒博知广闻。那么，我呢？
葛路莫夫 这已经是你的事情。
马玛叶娃 （自言自语）他并不吃醋，这倒奇怪。
葛路莫夫 你无论要什么，他决不敢拒绝。其次，他一定觉得你的请求很愉快；要你去请求，这就等于是给你贿赂。
马玛叶娃 这都是瞎话，都是胡思乱想！那么，你不愿意我为你请求吗？
葛路莫夫 确实不愿意。除此之外，我不愿意得你什么情义。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
马玛叶娃 你用什么报答老太婆呢？
葛路莫夫 经常孝敬：我可以给她牵狗，把踏脚凳端到她的脚下，经常吻她的手，每逢过节就去叩节，凡是可以道贺的，就总去道贺。这一切只有对于老
太婆是有价值的。
马玛叶娃 当然，是的。
葛路莫夫 还有，假使老太婆真是很和善，我可以去黏着她，去爱她。
马玛叶娃 难道年轻的女子就不能爱吗？
葛路莫夫 可以，但是不一定敢。
马玛叶娃 （自言自语）总算说出来了！
葛路莫夫 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只不过是多余的痛苦罢了。
〔仆人上。
仆人 高罗杜林到。
葛路莫夫 我到叔叔的书房去，我有事情。（很恭敬地鞠躬下）
马玛叶娃 （对仆人）请！
〔仆人下，高罗杜林上。
第六场
马玛叶娃和高罗杜林
高罗杜林 隆重拜见。
马玛叶娃 （带着责备的口吻）好人，好人！请坐。什么风、什么暴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的？
高罗杜林 （坐下）什么风，就是在我脑子里的风，什么暴风，就是在我心里汹涌的热情的暴风。
马玛叶娃 谢谢。在你那方面说，你很情深，总算没有忘记我，我这被撇下、被遗弃的人。
高罗杜林 他在哪儿？那位遗弃你的不幸的人？请你把他告诉我！我现在特别有战斗情绪。
马玛叶娃 你第一个，就是应该先把你杀死或是采用什么别的手段。
高罗杜林 还是采用什么别的手段吧。
马玛叶娃 我已经给你想出一种惩罚的方法。
高罗杜林 可以打听一下吗？请你宣布判决书，没有判决书不能执行死刑。假使你判决用你的拥抱来闷死我，我决不上诉。
马玛叶娃 不，我要做一个恳求人向你恳求。
高罗杜林 意思是要和我调换一个角色。
马玛叶娃 难道你是恳求人？你自己几乎是一个什么审判官。
高罗杜林 是呀，是呀。但是在女人面前我总是……
马玛叶娃 你别多废话了！我有正经事情。
高罗杜林 听命。
马玛叶娃 我的侄子要……
高罗杜林 你的侄子要什么？要件小衣服呢，还是要条小裤子？
马玛叶娃 我讨厌你。你听我说，别打岔！我的侄子并不是小孩子，他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长得很漂亮，又聪明，又有学问。
高罗杜林 那就对他更好，对我更糟了。
马玛叶娃 他要找一个位子。
高罗杜林 什么位子，请吩咐。
马玛叶娃 自然，是好位子！他的能力很强。
高罗杜林 能力很强？可惜。能力强的人现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塞了：他变成了多余的人。这样的位子都被占据了：一个位子被俾斯麦占去了，还有一个位子被裴斯特占据了。
马玛叶娃 你听我说呀，你使得我忍不住了，我要跟你打吵子了。你说，你究竟有没有位子？
高罗杜林 对于平常的凡人倒可以找得到。
马玛叶娃 那很好。
高罗杜林 （亲昵地）我们要用人。对于这位难得的人才，让我看一眼；那时我再给你说定，他适于做什么事，可以介绍他去做那样的事情。
马玛叶娃 葛路莫夫！乔治！到这里来！（对高罗杜林）我让你单独和他谈几句。你然后再来看我！我在客厅里等你。（葛路莫夫上）我来把我的侄子介绍给你：叶高尔·德米特利奇，葛路莫夫。（对葛路莫夫）高罗杜林要认识认识你。（下）
第七场
高罗杜林和葛路莫夫
高罗杜林 （把手递给葛路莫夫）你在做事吗？
葛路莫夫 （大方地）做过事，现在不做，并且我一点也没有做事的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