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薇塔耶娃 你喜欢这一套……你对你自己细细看一下，你在这种心无定见的状态下，你发现什么对于你自己是愉快的呢？也许——你怕信仰……因为信仰——必须……
塔吉雅娜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强迫我信仰吧。你们不是强迫别人相信你们吗……（低声地笑）那些相信你们的人，我倒可怜他们……因为你们是欺骗他们！因为生活永久是像现在这样的……混浊，倾轧……并且永久会是这样！
茨薇塔耶娃 （微笑着）难道是这样吗？可是，也许不是呢？
波丽雅 （好像自己对自己说）不是！
塔吉雅娜 你说什么？
波丽雅 我说，不会的！
茨薇塔耶娃 好家伙，安静的小鸟——红雀儿！
塔吉雅娜 这是一个不幸的……信徒。你倒问问她看——为什么不呢？为什么生活会改变呢？你问……
波丽雅 （轻轻地走近一些）你看，是怎么一回事情：现在还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生活！很少人享受到生活……许多人完全没有工夫享受到生活……他们只是做工，为了一块面包……当他们也……
希施京 （很快地上）晚安！（对波丽雅）你好，邓根国王的亚麻色头发公主！
波丽雅 什么？什么国王的？
希施京 啊哈！被我抓住了！现在我发现，海涅那本书你并没有看，虽然书在你的手里已经两个多星期了。你好，塔吉雅娜·瓦西里耶夫娜！
塔吉雅娜 （伸手过去）她现在顾不到看书了……她要出嫁了……
希施京 哦？嫁给谁？啊？
茨薇塔耶娃 嫁给尼尔……
希施京 啊啊！假使是这样的话，我还可以恭贺恭贺……但是，一般地说，娶老婆、嫁丈夫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是聪明的玩意儿……现代环境之下的结婚……
塔吉雅娜 噢唷，不，别说了！免了吧！你已经不止一次对这事情发表意见了……
希施京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作声！正好——我也没有功夫。（对茨薇塔耶娃）你和我一同去吗？好极了！彼得不在家吗？
波丽雅 他在楼上……
希施京 唔……不，我不去看他了！我请你，塔吉雅娜·瓦西里耶夫娜……或者你，波丽雅……告诉他，说我……又那个，你知道……那就是说普罗霍罗夫那里的书又不教了……
茨薇塔耶娃 又？嗳，你运气真不好！
塔吉雅娜 你们吵嘴了吗？
希施京 实在说……不很厉害！我很能抑制……
茨薇塔耶娃 但是——为了什么呢？你不是自己夸过普罗霍罗夫吗？……
希施京 吁！夸过……鬼迷了！实际上，他比别的许多人……要体面些……并不糊涂……稍微有些——爱说大话……爱多嘴，一般地说——（突然，并且激烈地）是一只体面的畜生！
塔吉雅娜 现在彼得恐怕不能再给你弄到书教了……
希施京 是呀，恐怕，他要生气了……
茨薇塔耶娃 究竟你跟普罗霍罗夫闹了什么事？
希施京 你们想想看，他是反犹太主义者！
塔吉雅娜 这关你什么事情呢？
希施京 可是，你要知道……这不像话！一个有知识的人是不应该的。并且，一般地说，他是一个资产阶级！就说这一段故事吧：他的女佣人上星期学校念书，好极了！是他自己再三地、不厌其烦地向我讲星期学校的好处的……这事情我一点也没有求他！他甚至于还夸口说，我是创办这种学校的发起人之一。可是，不久之前，一个星期天，他回家去——了不得！不是女佣人，而是保姆去开的门。莎萨在哪儿？在学校里。哦！于是禁止女佣人上学校。你倒说说看，这算什么？
〔塔吉雅娜默默地耸耸肩。
茨薇塔耶娃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空谈家……
希施京 一般地说，彼得，简直像开玩笑一样，老是给我去教这种骗子的书。
塔吉雅娜 （干燥无味地）记得吗，你曾经很夸过那位账房先生。
希施京 是的……当然……那小老头子倒很和气！但是是一个搜集钱币的！他把各种各样的铜钱塞到我的眼前，说什么凯撒皇、贾陀赫，各种坐马车的法老王。我忍不住，我的气力没有了！所以，我就对他说：“你听我说呀，维肯季·瓦西里耶维奇！据我看，这都是无聊！任何一个石子，都要比你的铜钱更古！”他生气了。他说：“怎么，我十五年的生命都白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了吗？”我便肯定地回答说是的。在算账的时候，他就少给了我半个卢布……大概是留下来补充他的搜集了。但是这是小事……可是我跟这个普罗霍罗夫……唔……（阴郁地）我的性子很坏！（急急忙忙地）喂，玛丽雅·尼基季施娜，走吧，到时候了！
茨薇塔耶娃 我预备好了。再见，丹娘！明天星期天……我一早来看你……
塔吉雅娜 谢谢。真的……我……觉得，我是你们脚下的一种藤萝草……我既没有美色，也没有欢乐……可是我却妨碍人家走路，绊着人家……
希施京 多么有害的思想，呸！
茨薇塔耶娃 听这种话都惹人生气，丹娘……
塔吉雅娜 不，慢点……你知道吗？我明白……我明白了生活的残酷逻辑：谁要是什么也不能相信，他就不能生活……他就应该毁灭……是的！
茨薇塔耶娃 （微笑着）难道是吗？也许，不是呢？
塔吉雅娜 你刺激我……嗳，值得吗？讥笑我……值得吗？
茨薇塔耶娃 不是，丹娘，不是，亲爱的！这都是你的病，你的疲倦说的话，不是你说的……嗳，再见吧！别把我们当作残酷的凶恶的人……
塔吉雅娜 你们去吧……再见！
希施京 （对波丽雅）嗳，你什么时候读海涅呢？哎呀，对了，你要出嫁了……唔！本来可以说几句，反对这事情……但是——再见吧！（跟着茨薇塔耶娃下）
〔静场。
波丽雅 大概，晚祷快要完了吧……要去说，把茶炊端上来吗？
塔吉雅娜 老人们恐怕不会喝茶吧……不过，随你便。（静场）从前安静使我难受，现在，我们家安静的时候，我倒舒服。
波丽雅 你该吃药了吧？
塔吉雅娜 还不要……最近几天我们家是这样忙乱，这样吵闹。这个希施京多么爱闹啊……
波丽雅 （走到她跟前）他是个好人……
塔吉雅娜 很善良……但是很蠢……
波丽雅 他是个光明正大、很勇敢的人。他要在什么地方看见什么不公平的事情，他便立刻抱不平。你看——女佣人他也注意到了。女佣人和别的为富人服务的人，怎样生活，谁会注意到？即便有人注意到——难道就肯抱不平吗？
塔吉雅娜 （不看着波丽雅）你告诉我，波丽雅……你嫁给尼尔，你不害怕吗？
波丽雅 （安静地，带着惊奇地）我怕什么呢？不，没有什么，我不害怕……
塔吉雅娜 什么？……要是我……倒害怕的呀。我和你说这个话是因为……我爱……你！你不是像他那样的人。你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他读过很多书，他已经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和你在一起也许会寂寞的……这一点你想过没有，波丽雅？
波丽雅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塔吉雅娜 （怀有恼意地）这怎么可以知道呢……
〔捷捷列夫端进茶炊来。
波丽雅 啊，谢谢你！我去拿牛奶。（下）
捷捷列夫 （宿酒未醒，肿胀着）我走过厨房，斯捷潘尼达恳求我：“老伯！把茶炊端进去吧！”她说，“等你要的时候，我给你黄瓜、盐卤吃……”我这个馋嘴的，就受诱惑了……
塔吉雅娜 你已经晚祷回来了吗？
捷捷列夫 不，我今天没有去。头疼得要裂开来。你怎么样？觉得好一点了吗？
塔吉雅娜 不怎么样，谢谢。关于这一点，人家一天要问我二十遍……假使我们家再少吵少闹一点的话，我就要觉得更好一点了。这种东奔西闯……老是往什么地方钻、叫唤，对我有些刺激。父亲恨尼尔，母亲老是叹气……我躺着，观察着……他们……把所有这些个……叫做生活，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
捷捷列夫 不，这倒很有趣。我是一个旁观者，不参加世间事情的人……我是出于好奇才活在世上，我发现，这里倒非常有趣。
塔吉雅娜 你是无所求的，我知道。但是这里有什么有趣的呢？
捷捷列夫 就是——人们怎样调整生活。在戏院里的时候，我喜欢听音乐师调整提琴和喇叭。耳朵收听许多个别的准确的音符，有时候你会听到美丽的乐句……并且很想快些听到——乐师们究竟要奏什么……他们中间谁是独奏者？什么曲子？这里也是这样……在调音……
塔吉雅娜 在戏院里……是这样。乐队指挥走来，挥动棍子，于是乐师们便令人厌恶地、平淡无奇地奏起一只什么陈旧烂熟的玩意儿。可是这里……这些人呢？他们能奏什么？我不知道。
捷捷列夫 似乎，能奏些什么最高音的东西……
塔吉雅娜 我们看着吧。
〔静场。捷捷列夫用烟斗吸烟。
你为什么抽烟斗，不抽烟卷？
捷捷列夫 方便些。因为我是一个流浪汉，一年大部分时间是在路上度过的。看，我又快要走了。冬天一来，我便上路了。
塔吉雅娜 上哪儿去？
捷捷列夫 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反正都是一样吗……
塔吉雅娜 你会在什么地方冻死的……你酒醉糊涂的……
捷捷列夫 在路上我从来不喝酒……我就是冻死……那又有什么呢？走着冻死比坐在一个地方烂死要好一些……
塔吉雅娜 你这是暗暗地指我吧？
捷捷列夫 （惊慌地跳了起来）天哪！你怎么啦？难道我……我又不是野兽！
塔吉雅娜 （微笑地）你别着急。这并不使我生气。我已经失去痛苦的感觉。（哀伤地）大家都知道不能得罪我。尼尔、帕拉格雅、叶连娜、玛莎……他们都像大富翁似的，顾不到花子的感觉……花子在看见他们吃山珍海味的时候，是怎样想的……
捷捷列夫 （面孔皱起来，透过牙缝说话）为什么自卑？应该尊重自己……
塔吉雅娜 那么，好……我们别说这个了吧！（静场）你讲些什么自己的事情给我听听吧！你从来不说到你自己……为什么？
捷捷列夫 题目倒很大，就是没有趣味。
塔吉雅娜 不，请你讲！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过生活？我觉得你是聪明的，有天才的……你生活里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捷捷列夫 （露出牙齿来）发生过什么事情？啊，这是一段又长又无聊的故事……假使用自己的话来把它讲的话……我——
去寻找太阳，幸福……
光身赤脚回来睡觉；
无论是衣裳或是希望
都在我的流浪中穿破了。
但是这解释对于我太漂亮了……虽然很简短。这应该再加上一句说：在俄国做醉鬼、做流浪汉，要比作清醒的、诚实的、办事的人方便得多，安静得多。
〔彼得和尼尔上。
只有像大刀一样无情的正直和强硬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有所成就……啊！尼尔！从哪里来？
尼尔 从机车库里来，并且是在得到光辉胜利的一次战斗之后。这个木头脑袋的车库主任……
彼得 大概，你快要被赶走，没有职业了……
尼尔 我再去找一个职业……
塔吉雅娜 你知道，希施京和普罗霍罗夫吵嘴了，他不敢亲自把这事告诉你……
彼得 （愤怒地、刺人地）他该死！这……真使人生气！他把我弄到何等难堪的地步，叫我怎么去见普罗霍罗夫？并且，简直使人不能再对别的朋友尽力了……
尼尔 你慢点发火！先打听一下，究竟是谁不对？
彼得 这个我知道！
塔吉雅娜 希施京不喜欢普罗霍罗夫，因为他是一个反犹太主义者……
尼尔 （笑着）哎呀，可爱的家伙！
彼得 噢，是的！你欢喜这一套。你也完全失去尊重别人的观点的感觉了……野蛮人！
尼尔 慢点！难道你自己倾向于尊重仇视犹太人的人吗？彼得 我无论如何不认为我自己有权扼住别人的喉咙。尼尔 我却要扼住……
捷捷列夫 （把争论的人分别打量一下）扼吧！
彼得 谁给……谁给你这个权利的？
尼尔 权利不是给的，权利是争来的……人应该自己给自己争取权利，假使他不愿意被一大堆义务压死的话……
彼得 请问……
塔吉雅娜 （厌烦地）嗳，又争起来了……争起来就没有个完！你们怎么不厌烦？
彼得 （抑制住）对不住，我不再争了！但是，实在的，这个希施京把我……
塔吉雅娜 我明白……他糊涂！
尼尔 他是个好青年！他非但不许别人踹他的脚，他并且自己先要去踹任何人！身上能有这许多人的高傲之气，那多好啊……
塔吉雅娜 你是要说有这许多孩子气吧？
尼尔 不，我没有说错。但是就算这是孩子气——无论如何也是好的！
彼得 可笑……
尼尔 哼，撇弃唯一的一块面包，只是因为它是一个不同情的人所给的……
彼得 那就是说，那个撇弃面包的人，并不十分饿……我知道——你要反对。你自己也是这样……你也是……小学生……你看，你每一步都要竭力向父亲表明，你对他一点点敬意也没有……这可为什么？
尼尔 为什么要把这隐瞒呢？
捷捷列夫 我的孩子！人要面子，就得撒谎……
彼得 这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尼尔 老弟，我们互相不了解……没有什么好谈的。凡是你父亲所做所说的我都有反感……
彼得 我也反感……也许！但是，我抑制住了。可是你却经常地刺激他……于是我们——我，姐姐，却要偿付这个刺激的代价……
塔吉雅娜 你们说够了吧！这不是无聊吗！
〔尼尔看她一眼，走到桌子跟前去。
彼得 谈话使你心烦吗？
塔吉雅娜 我烦死了！老是那一套……永远是那一套！
〔波丽雅手里拿着一壶牛奶上。看见尼尔在幻想地微笑着，她看了看大家，说。
波丽雅 你们看，他多么愉快！
捷捷列夫 你在笑什么？
尼尔 我？我想起，我怎样把车库主任收拾了一顿……生活真是有趣的玩意儿！
捷捷列夫 （浓重地）阿门！
彼得 （耸耸肩）我奇怪！乐观主义者生来就是瞎子还是什么？
尼尔 我是乐观主义者，还是什么别的——这并不重要，但是生活我却很喜欢！（站起来，走着）活在世界上是很大的愉快！
捷捷列夫 是的，很有趣！
彼得 你们假使是诚实的，你们两个便都是小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