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训骐
一
先是一队威武整肃、全副武装的士兵清道，然后是迈着整齐步履、执着鲜明仪仗的士兵引导，中间是一队整齐漂亮的驷马车驾，后面是一队披挂肃肃的骑兵压阵。驷马车队中，一辆六匹白马拉着的光鲜的铜马车上，秦始皇目不斜视，威严地坐着。离这一队人马远远的人群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大个男子，一边看着坐在高高的青铜马车上的始皇帝，一边自言自语：“彼可取而代也！”他身边的中年男子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悄悄地说：“别乱说话，小心灭族之灾！”
这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发生在东南都会会稽的一幕。
时值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一生酷爱出巡的秦始皇，此前已巡游四次。这一次，据术士说，“东南有天子气”。对术士之言从来就坚信不疑的秦始皇，为了“镇住”一切可能危及自己江山社稷的苗头，不惜全力出击。他到了湖北、湖南，去湖南的九嶷山遥祭尧舜，再乘船顺长江而下，观览籍柯，渡过安徽江渚，经过江苏丹阳，接着到达钱塘。到浙江边上的时候，因那一段江面靠近大海，江面宽，风浪大，秦始皇一行就向西往回行走了一百二十里，从余杭一处江面较窄的地方渡过去。他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遥望南海，并刻石立碑……在会稽郡的时候，万民空巷，争睹天子的威仪。而人群边上那个自言自语的大个男子，就是以后威名赫赫的项羽；项羽身边那个中年人，乃其叔父项梁。项梁之父项燕，在先前抵抗秦国灭楚的大战中阵亡。项氏叔侄为了避祸，逃离了家园，流落到会稽。
走笔至此，我不由得想起这之前10年的一件相似的事来：
高祖（刘邦）常繇成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当时36岁的刘邦，作为泗水亭长，为地方上送人到京师咸阳服徭役，在京师咸阳大街上见到外出的秦始皇，生出的是对皇帝威严与风光无比羡慕的情感；而同样是观始皇帝出巡，项羽的感慨则是“取而代之”。从中也可以看出刘、项二人的性格差异：这如同书法上的内擫和外拓，一个含蓄、内向，一个外向、张扬。他们以后的功业，不能说与其性格没有很大的关系。
秦始皇每一次出巡，都规模宏大，既让天下“黔首”得以观皇帝的“龙颜”，扬皇帝威德；又伸张秦朝律法，给六国贵族残余以应有的震慑。“天子以四海为家”，秦始皇巡游倒是巡游了，风光倒也风光了，可惜，他的风光，他的尊严却引起“出身无赖”（鲁迅语）的楚国遗民、秦的下层小吏刘邦的艳羡，引发了楚国遗民、出身贵族的项羽对童年繁华的追思和对巍巍帝位的觊觎。俯伏在地的“黔首”，在高高在上的大秦皇帝眼里，如同秋风中的两茎草，或者是两只碌碌无为的蚂蚁。然而，在不可一世的始皇帝驾崩不久，就是刘邦这样的小草，燃成了燎原之火；就是项羽这样的蚂蚁，撼动了参天大树。——恐怕，这有违“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初衷吧！
二
项羽观始皇帝的当年，一生征战不休的秦始皇病死于沙丘；少子胡亥继位，是为二世皇帝。胡亥靠赵高的阴谋，篡改诏书，杀姊屠兄，不光彩地登上皇帝的宝座。也许，因为“宝座”得来不正，便要时刻提防别人“依样画葫芦”。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二世皇帝不知不觉地坚持了“两个凡是”：凡是始皇帝的做法，都是正确的；凡是始皇帝的尊严，都竭力维护。总之，继承始皇帝的一切，仿佛就能够真正地长治久安。因此，庞大而无用的阿房宫，得继续修建，以显示帝国的强大；工程浩大的骊山始皇陵，得继续施工（并用数万人殉葬），以表现自己的“孝道”；搜刮天下、残民以逞，得继续进行，以维护自己唯我独尊、至高无上的地位……
平心而论，作为一国之君，秦始皇和秦二世都没有处理好大秦王朝和六国旧贵族的关系，没有处理好大秦国君与天下百姓的关系，没有处理好大秦统治集团内部的关系，要想高枕无忧，无异于水中捞月，镜里看花。正因为如此，二世继位刚刚几个月，为人佣耕的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便应者云集，天下响应。“黔首”一怒，竟致最终亡秦。
项梁、项羽叔侄，在陈胜、吴广起义的大幕拉开两个月之后，乘时而起，很轰轰烈烈了一番。
据史料记载，项姓源于芈姓。芈是楚国王室的姓氏。春秋时楚国的公子熊燕，本是王族的后裔，因功被封于项地，并以封地之名为国名，建立了项国。公元前647年，这个小国被齐桓公所灭，从此以后，居住在项国的贵族就以国为氏而姓了项。项氏世为楚将，有功于国，在楚国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
战国时代，大国中有实力统一中国的，第一推楚国，第二是齐国，第三才是秦国。可惜，楚国和齐国都因为统治者自身的原因，因为政治体制改革的中断，因为战略上一系列重大的失误，过早地呈现出衰败之相，这也就让其国内的部分贵族，失去了“向上”的机会。如果按照常规，项燕之后，项梁、项羽必将以子孙而承继父祖之业，成为一代战将。只是，大秦的铁骑踏碎了项家两代人的梦想：项燕战败自杀，项氏一门流亡各地，靠了朋友们的支持与维护，勉强逃过了劫难。项梁年轻时候曾经杀人，带着项羽逃到吴中。吴中所属的会稽郡治所在今苏州市。项梁很热心参与地方上大的徭役和丧事，经常被推举为“总办”。而每一次事件中，他也总是用兵法的道理约束宾客、子弟，取得最佳的效果，因而深受地方的尊敬。而项羽的另一个叔父项伯，年轻时候也曾经杀人，跟随韩公子张良，逃亡到下邳（今江苏睢宁北）躲避。——现在看来，项羽以后经常胜而屠城、坑杀俘虏，其杀人之性，显然有其叔父项梁、项伯的影子。而爱护自己的士兵，甘与士兵同甘共苦，又有乃祖项燕之遗风。
当时，秦的会稽守殷通，准备和项梁、桓楚一同起兵反秦。殷通叫项梁派人去寻找逃亡于水泽的吴中奇士桓楚，项梁借机将项羽引荐给殷通。项羽按照项梁的安排，于殷通召见之时斩杀殷通，并以武力胁迫众人。就这样，项梁自任会稽郡守，从此掌握了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队伍。然后安定郡县，招兵买马，聚集江东八千子弟兵，成为以后推翻秦朝、与汉王刘邦争夺天下的骨干力量。
三
太史公司马迁说：“秦取天下多暴。”（《史记·六国年表》）僻处西陲的秦国，建国较晚，封爵较低，向来同中原国家有隔阂。在统一全国的进程中，秦国不仅仅战场上竭尽所能，在外交上，还耍尽无赖的手段。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史记·项羽本纪》
秦国不仅将别国的国相骗到秦国，还将别国的国君也骗到秦国。骗来的目的，一是削弱别国的力量，二是以此要挟别国割让土地。如“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就被骗到秦国，只是因了门下“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才好不容易逃回了齐国。而楚国的怀王，被秦相张仪骗到秦国以后，就没有孟尝君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不仅没能回到自己的国家，而且辗转流离，最后病死于秦国。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楚怀王入秦，客死秦地不得归国，楚人都非常痛恨秦国，所以民间有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其实，这句产生于反抗暴秦统治时代的名言，除其代表了一种情绪化了的坚定信念之外，又不可思议地与历史演进的过程吻合。它先验而无比正确地预言了亡秦的真谛：即亡秦这一事业乃起于楚，又终成于楚。而仅就亡秦这一事实，这句名言还有着双重应验。首先，亡秦大业虽成于天下民众，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确实当首推三个楚人——陈胜、项羽、刘邦。其次，亡秦的决定性战役就是在三户水（今河北临漳县西）一带展开，楚将项羽率军战胜秦军主力，并接受其投降。从此，秦亡便成了不可逆转之大趋势。
在陈胜败走陈地、反秦大业陷于低谷之时，项梁接受张楚政权的特使召平的调遣，接受“楚王上柱国”的封爵，号为武信君，率军渡江，项梁、项羽叔侄正式踏上了义无反顾的反秦之路。得到陈胜确实的死讯之后，项梁在薛地（今山东藤县南）大会众将，接受范增的建议，果断地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以为王，仍然号为楚怀王；建都盱眙，重建楚国政权，在反秦低潮中，重新高高树起反秦的大旗。
不久，项梁在定陶之战中，因麻痹大意而被秦将章邯偷袭身故。怀王乃兵分两路，一路由沛公刘邦率领西去，从武关入秦；一路由卿子冠军宋义率领，北上救赵。项羽归属宋义。一路之上，叔父项梁的牺牲，更加激起项羽对暴秦的仇恨。宋义驻军无盐（今山东东平县东南），观望不前、饮酒高会，身为次将的项羽多次劝谏无效，便矫怀王之诏，杀死宋义，当众宣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杀掉宋义，诸将皆服膺，莫敢支吾。他先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继而自己亲率大军渡过黄河，破釜沉舟，以一当十，击败章邯统率的秦军，取得巨鹿大捷。项羽由此威震楚国，名闻诸侯，当然地成为诸侯上将军，各路诸侯都自觉地隶属于他。巨鹿之战充分展示了项羽的战术，奠定了项羽在诸侯中的地位。稍后，项羽令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城南，继而一路西进，打破由刘邦军队戍守的函谷关，进入关中。听说刘邦准备称王关中，项羽大怒，意欲次日对刘邦发起毁灭性的攻击。当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刘邦兵十万，在霸上。由于项羽军队的空前强大，刘邦不得已，乃采纳张良的计策，卑辞厚礼，结交项羽的叔父项伯。次日，刘、项在项羽鸿门的军中相会，演出了一幕让后人扼腕而叹的“鸿门宴”！
四
西方兵家泰斗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同样，我们可以说，政治是没有硝烟的战争。鸿门宴，就是一场火药味十足，但没有硝烟的宴会。
“鸿门宴”一段史实，向来为历代史家所重，公认为楚汉相争的开端。然而，人们着眼于事件本身者多，置于大背景之下考虑者少。认为沛公刘邦脱逃乃侥幸者多，看到“鸿门宴”结局的必然性者少。所以，自古以来，似乎人们有这样一个成见：如果当时项羽杀掉刘邦，历史恐怕就得改写了。——显然，这是一种天大的误解。
《史记·高祖本纪》里有一段高起、王陵二人对汉高祖的言论：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史记·陈丞相世家》也记载了一段类似的话。陈平对汉高祖说：
项王为人，恭敬爱人，世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
司马迁通过高起、王陵、陈平三人之口，明白无遗地分析了刘、项二人处事作风的优劣长短。
回过头看，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最有名的涌现英雄的时代，一个是楚、汉逐鹿天下之时，一个是三国纷争鼎立之际。在这两个时期，一大批屠狗贩缯、引车卖浆之徒，都乘风云之际会，附骥尾而闪光，真是轰轰烈烈，群英荟萃！试想，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有志之士谁不渴望凭己之才建功立业、显身荣名？刘邦虽然无赖傲慢，好侮辱别人，视左右如儿女子，甚至朝读书人的儒冠里撒尿，但他分人以利的作风最易得士众之心；项羽虽然孔武有力，仁而爱人，但他矜功自伐的结果最易失人之望。
诸侯入关以前，楚怀王熊心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怀王诸老将均以为项羽为人彪悍猾贼，所过之处无不屠杀殆尽；而刘邦乃宽大长者，如能前往关中，则关中自定。看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已成为当时义军上下的共识。于是，楚怀王遣刘邦西入秦。这也说明，当时义军集团的人心已基本倾向于以“忠厚长者”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刘邦了。刘邦入关后，在樊哙、张良二人的劝阻之下，“籍吏民，封府库”；废秦苛法，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秦人大喜，唯恐刘邦不为秦王。而项羽入关前就以残暴著称，在章邯等人率军投降以后，项羽恐秦军未能心服，于是在新安城南趁夜坑杀秦兵二十余万人，遭到关中百姓的普遍谴责。古人认为：“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史记·高祖本纪》）“祸莫大于杀已降。”（《史记·李将军列传》）因此，从古至今，都把“杀降”看作是招致祸灾的罪行。项羽坑杀秦兵之举，使天下人闻之皆大失所望，避之唯恐不及，还有谁会箪食壶浆以迎之？这样，鸿门宴之前，当时的社会舆论气氛就已经基本形成：刘邦仁慈，项羽残暴。而刘、项尚处于同一条战线之中，他们面临的，是秦亡后天下经济崩溃、民生空前凋敝的破烂不堪的局面。在这充满杀机的鸿门宴上，项羽可能明知杀掉刘邦即除去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但也深知刘邦乃民心所系，杀掉他必将失掉最后这一点尚可依赖的民心。出身贵族的项羽肯定知道孟子的名言：“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更何况，已经与刘邦结为“儿女亲家”的项伯以长辈的身份“教诲”项羽一阵，历来优柔寡断的项羽又一次表现出“妇人之仁”（《史记·淮阴侯列传》）的严重弱点，气得亚父范增当着项羽的面，就将张良以刘邦名义献给他的一双玉斗置之于地，拔剑撞而破之，并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悠悠哀叹：“唉！竖子不足与谋。”并且准确地预言：“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因此，项羽虽率四十万之众（号称一百万），而刘邦只有区区十万之兵（号称二十万），但是，在鸿门宴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最终却奈何不得只有几名随从的刘邦。
在鸿门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项羽开局即以0∶1败北。开局失利，导致自汉元年（公元前206）八月初至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十二月历时四年多的楚汉战争，项羽在战略上陷入全面被动。
五
鸿门宴以后，项羽以“诸侯上将军”的身份，按一己之好恶，分封18个诸侯王，并自封西楚霸王，都彭城（今江苏徐州）。可是当分封刚毕，田荣、彭越即反。项羽率主力北上，扫荡齐地。刘邦即用韩信之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项羽分封的雍王章邯（都废丘，今陕西兴平东南）、塞王司马欣（都栎阳，今陕西临潼东北）、崔王董翳（都高奴，今陕西延安东北），望风披靡，非死即降。刘邦率五十六万人马，攻入楚都彭城；项羽回师，击破刘邦军，追至荥阳，俘获刘邦的父亲和妻子。荥阳相持，刘邦因部将纪信“李代桃僵”，乃得脱身。由于刘邦用人得当，让大将韩信开辟了第二战场，使得项羽疲于奔命。因此，虽然项羽战术上战无不胜，战场上一直占据上风，但最终被刘邦兵围垓下，陷入绝境。
项羽是个“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梁书·元帝纪》）的人物，可是，为什么会落得“卒亡其国，身死东城”的悲剧结局？
一是学而不精，力有余而智不足。项羽少年时代，读书不成，便放弃了；去学击剑，又不成。叔父项梁很生气。项羽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万人敌，乃是兵法的代称。于是项梁就教项羽兵法，项羽大喜，略知皮毛，又不肯深入，还是不能学精。项羽高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按汉尺，项羽的身高相当于现在1.85米左右。可以说，项羽的先天身体条件很好。按理，“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礼记·学记》）生于将门，项羽多多少少从父祖辈那里学习到一些带兵打仗的道理。但“兵，死地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谁如果小觑它，必将招致祸殃。可以说，项羽的最终失败，和他读书甚少、目光短浅有很大的关系。
二是强调私仇，并置之公仇之上。亡国之痛，必然给年幼的项羽造成心灵的伤害，必然激起他对秦王朝的仇恨。但楚国灭亡，自有其主客观各方面的原因，而秦国以一国之力，面对六个诸侯国，出于统一天下的需要，对被征服者的屠戮也就在所难免。反秦大旗树起以后，项羽亲历叔父项梁的败亡，更加激发了他心底的深仇大恨。因此，每每攻下一地，项羽便要狠狠地屠杀一通，以泄心头之愤。但怨恨虽然发泄了，民心也几乎丢尽了。
三是秦灭以后，分不清战略对手。项羽以诸侯上将军的身份分封诸侯王，这是当时的政治、军事态势使然。因为除了项羽，没有人有魄力主宰天下。但在具体的分封上，项羽凭一己之好恶，将深得民望的刘邦分封到巴蜀（后来刘邦贿赂项伯，才改封到汉中），将一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将领，分封到善地，与自己关系疏远的将领，即使有功，也分封到恶地。一些未跟从他入关的将领，则基本不分封。“宰天下而不平”的结果，很快造成田荣、彭越的反叛。一开始，可能项羽连自己的战略对手是谁，都没有真正明白。直到汉王的军队还定三秦，项羽可能才弄明白自己的真正对手是谁。加之爱恋故乡，以彭城（今江苏徐州）为都，放弃关中这块“天府”之地，也是一个大的失误。有人劝谏其都关中，项羽反而以“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自解。对故乡的留恋，本来是人之常情，但作为政治人物，过分依恋故乡，忽视对潜在的战略对手的估价，最终只能自食其果。
四是善于作战，不善于使用人才。按说，项羽军营中有很多人才：一部分是张楚政权留下的，一部分是项梁时期召集的，一部分是项羽历次大战中招徕、招降的。比如：张良，精通谋略，本是项梁和怀王所封的韩王成的司徒，而韩王成长期在项羽身边，项伯与张良的交情也非同一般；韩信，在项羽手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帐下卫士）；陈平，其智慧几乎可与张良相提并论，但在项羽那里仅担任个都尉；……可惜，这些人项羽都不善用。而他们一到刘邦那里，都如鲤鱼跳了龙门，顿时身价百倍：张良运筹帷幄，成了刘邦与项羽争胜的灵魂人物；韩信成为独当一面、为刘邦开辟第二战场的统帅，最后指挥了垓下之战；陈平多次在关键之时为刘邦谋划，使刘邦度过了数不清的劫难。而项羽的叔父项伯，简直可以用“吃里爬外”来形容；堂弟项庄，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大汉；有一个年纪70多岁的老将兼谋士范增，最后都因项羽的猜忌而恨恨离去，发病而死。
难怪，项羽经常在战场上东奔西跑，如同一个消防队员。但按下葫芦起来瓢，事必躬亲的结果，是哪一头都没有抓好。结果，至死项羽都没有觉悟，还以为是“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我常常想，古人说：“将门出将，相门出相。”生于将门的项羽，很可能对带兵打仗有着特殊的兴趣；甚至，他对使用武力可能已经非常迷信。不过，战略上的重重失误，早已抵消了他战术上的成绩。决策一误，满盘皆输，这是毫不含糊的道理。
六
中华民族历来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民族，但有趣的是，阅读历代典籍的时候，我发现，项羽好像是失败之后不仅不被人诟病、反而被后人代代称颂的唯一的“腕级”英雄。
司马迁就非常佩服项羽。在《史记》中，他将项羽纳入《本纪》；而按照《史记》的体例，《本纪》是用来记叙帝王事迹的传记作品。项羽没有称过帝，而且最终自刎乌江，是个政治、军事上的悲剧人物。但太史公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是将项羽视为秦亡后的天下共主。“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现在阅读《史记·项羽本纪》的时候，通过司马迁的文字，我总感到失败的项羽光彩照人，而一统天下的刘邦反而是猥琐之极。可以说，项羽的形象因司马迁的笔墨而彰显，司马迁也因真实、客观、公正地记叙和评价项羽，而显现出其人格的光辉。
从项羽乌江自刎以来，对他的评价就不绝如缕，而且基本上是“好评如潮”。汉代的就不必说了，到魏晋时期，当时的名士阮籍，登临广武山，观楚汉古战场遗址，看到一座古城的断壁残垣，耳边仿佛萦绕着一段苍凉的悲歌，眼前凝结着摄人心魄的血色的风云。在高压政治下生活多年的阮籍，不由得直抒胸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对刘、项的结局唏嘘不已。到了唐代，精研《孙子兵法》的大诗人杜牧，《题乌江亭》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对项羽的自刎寄予很大的同情，对其不知“卷土重来”委婉地提出批评。到北宋灭亡，宋室南渡，遭遇亡国灭家之痛的李清照，徘徊于乌江畔，愤而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句，对项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表示由衷的敬佩。
沙漠中没有路，驼铃依旧在响；天上没有路，苍鹰依旧在飞。这也许会让我们感到意外，但其中蕴涵着他们的不屈与斗志、顽强与刚毅。项羽生逢乱世，相机而起；勇冠三军，叱咤风云；引兵北上，逐鹿中原；问鼎咸阳，裂土封王；霸王别姬，催人泪下。他曾一度左右过历史的进程，最终却因他自身难以克服的性格弱点，酿就了他的人生悲剧。随着乌江渡口那一道长剑血光，项羽的悲剧命运画上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句号。但是，他那种不畏强敌的顽强坚韧，那种疾风暴雨式的猛烈扫荡，那种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那种宁折不弯的磊落人格，就如同悦耳的驼铃，如同矫健的苍鹰，给我们以美的享受，给我们以力的律动。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曾经说过：“事物本身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的感觉。”一千个人读项羽，可能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感受。不过，我们大多愿意在自己的心中塑造自己理想中的英雄，并且让他跨越久远的时空！
七
项王自刎的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靠近长江。长江在这里是南北向的，从南往北流，因此便有了江东、江西之称，也有江左、江右之谓。古代，乌江曾经是一条很大的河流，但因为时代的推移，环境的变迁，楚汉相争时代那条曾经阻断项王和他的乌骓宝马回归江东的河流，如今竟成了一段窄窄的、浅浅的水流。是不是因为历史，乌江才这样浓缩？如今的乌江，再也不可能成为项王的对手，乌骓马只需要一迈蹄子，就能跨过去。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长江水在涌，乌江水在流，它们每一天都是新的。但江东的土地长存，江西的山丘长在，它们见证过2200年前的烽火，见证过2200年来的狼烟。历史如列明珠，镶嵌在它们那每一道褶皱里，镶嵌在它们那每一条罅隙中。
徘徊于乌江渡口，我的耳畔传来项王的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项王心爱的妃子虞姬则在轻轻地和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们反复咏唱，低沉而雄浑的楚声便穿透历史的天空，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面对云端若隐若现的项王和虞姬，我不禁潸然泣下，不能仰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