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
父亲出身商人之家，排行老大，爷爷对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升官、发财、传宗接代……该读书的时候，他进了私塾，识文断字、吟诗作画，恰似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少爷；该立业的时候，他当学徒、站柜台，十七岁就因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副好算盘做了小掌柜。正当爷爷畅想着父亲把祖业发扬光大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了，爷爷方寸大乱，不知道怎样应对翻天覆地的时局变革。幸好土地没买、门面没扩，父亲家的成分被侥幸划为小商，家庭成员从物质到精神未受到任何冲击。
在那个文化程度普遍极低的时代，文思敏捷、笔走龙蛇的父亲被推荐到县政府工作，成为那个县第一任县长的秘书。县长很赏识他：“小李啊，我是在延安扫盲班里学了几个字，比不得你长篇大论，好好干！将来社会主义建设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会有前途的！”爷爷笑眯眯地说：“没想到这小子错过了发财，倒喜逢升官了！”正当爷爷盼望着父亲官运亨通的时候，父亲却遭遇了本不该在那个时候遭遇的爱情！因为他爱上的是一个“国民党骨干”的女儿——后来成了我母亲的姑娘！
父亲与母亲的相识非常偶然，那是1950年7月的一天，县长带领土改工作队到乡里去搞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年轻的父亲则被安排留在办公室接待群众。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到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起身关门，却发现门口有半张忧郁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她倚在门口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怜香惜玉的父亲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他说：“食堂过时间就打不到饭了，你等我把饭打来，有什么事我们吃饭时谈，好不好？”说着，侧身把姑娘引到办公室坐下。很快，父亲打来两份饭菜，诚邀姑娘共进午餐，姑娘竟同意了，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见状，默默地将自己那份擀到姑娘碗里。席间，姑娘讲述了自己遭遇的巨大灾难，原来她出身教书世家，其父是省中的督学，上个月被镇压了，从此他们家天塌地陷：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大姐六神无主，哥哥四处逃逸，小妹妹惊吓病重，她也深感四面楚歌、前程灰暗……还是姐夫临时想法解决了主要问题，他们把悲伤的母亲和重病的妹妹带上，远走他乡谋生，两个哥哥则隐姓埋名，外出求学、工作，偌大的家里只剩下刚刚高中毕业、性格内向的她。她面临的困难是，由于父亲的原因，没有资格考大学，没有资格参加工作，连平时朝夕相处的邻居都远远地躲着她，像躲避瘟疫似的……这个世界仿佛完全抛弃了她。家被抄了，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已没有可用之资，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说到此，姑娘早已泪水涟涟，父亲掏出干净手巾递过去，认真地倾听、记录着。那时候的高中毕业生算是知识分子了，刚刚建立的新中国急需有文化的青年，她渴望自己成为建设大军中的一员，所以来到县政府，但她面临的现状又如此凄惨，她以为她是死有余辜的人，没有人会帮她，所以站了一个上午也不敢进来。
看着眼前这个历经磨难却仍然衣着整洁、谈吐文雅的姑娘，父亲油然而生敬意与爱慕，年轻的他将身上所有钱掏出来庄重地说：“你放心，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肚子！”原来，父亲在心里已做出了一个关系他一辈子的选择，他要娶她！穿过一个花甲的时空，我仿佛看到当年父亲胸中涌动着的浩然正气与似水柔情！我也因此崇拜父亲到如今！
父亲作为政府官员，他的择偶对象必须通过组织审核，显然，母亲的出身与当时的政策要求是严重背离的，他的恋爱申请被打了回来。好在县长是个爱才的人，他希望父亲三思而后行，对父亲循循善诱：“小李啊，好姑娘有的是，你还年轻，先立业后成家才是正道，不要因为儿女情长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我是过来人，为了革命事业，许多同志都把在老家娶的地主、资产阶级小姐休了，你是不是应该向革命前辈学习呢？”但父亲在政治前途和个人情感上坚定不移地尊重个人的情感。他被组织下放到商业局做普通工作，与县长告别时，他平静地说：“张县长，我想了很久，我还是不能放弃她，事业可以重来，但她只有一个！谢谢您的栽培和厚爱，谢谢您给我选了那么好的单位，我原本就是做生意的，现在可以为党赚钱了。”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啊，太年轻了！你选择了一条全是坡坡坎坎的路啊！”
回到家里，父亲向爷爷、奶奶坦诚地叙述了他的爱情和工作，爷爷抽着老叶子烟，独自待了半天，然后向全家人宣布：“我支持正明（我父亲的名字）的选择，那官，不能做也罢！姑娘的父亲我认识，他是个好人，教了多年书，培养了不少人才！我相信他的女儿绝对不差！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就算当女儿我也要养着她！”通情达理的奶奶接着说：“她的父亲被镇压了，她背靠的山倒了，我们要给她一个暖和的家！以后，不准说起她的父亲，不准说他们家的这档子事！那是捅她的心窝子！”还是孩子的父亲的弟弟妹妹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但眼神都异常的坚定，果然，直到今天，我也没从这个家庭成员嘴里听到过任何关于外公及母亲家那场巨大的灾难！我所知道的一切，是后来写县志时从档案资料里查到的。是什么样的家庭，可以为一个人的尊严守口如瓶？父亲被自己的亲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没想到他的父亲会这样果断地支持他，他的亲人会这样善待他的爱人！
但出人意料的是，母亲断然拒绝了父亲的求爱，父亲以为是为了他的前程，但母亲使劲地摇着头，泪如雨下。后来从母亲的表妹处才了解到，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的精神压力，十八岁正值青春美丽的母亲竟然患上了肺结核，肺结核在20世纪50年代初属不治之症。“正明，我们做好朋友吧！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我成分不好，身体又差，我不想害了你。”父亲说：“若珍，让我来想办法给你治病。”“你不知道我的病有好重，已经咯血了，县医院都治不好，还有啥指望。你不能只想着爱情，你还要传宗接代。”“若珍，这辈子我非你不娶！”“我的生命轻如鸿毛，不值得你这样！”“若珍，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有多重！”父亲把母亲生病的事告诉了中医世家出生的奶奶，老人家竟没有一丝犹豫，她说：“你把姑娘接过来我试试！”在父亲的反复游说下，这个被父亲视若珍宝的姑娘勉强同意了让奶奶治病，但仍然不同意和父亲恋爱。
两年后，在奶奶的精心调治下，母亲的病竟然痊愈了，那天，拿到康复胸片的母亲满面春风地来到父亲面前，正式接受了父亲的求爱，有情人终成眷属！每次听父亲讲到这里，他眼里都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好像他从此拥有了一块天赐的宝贝。
父亲开始为母亲的工作奔波，一路求职无果，父亲才明白了县长的话有多么正确，那是一个唯成分论的年代的现实和悲哀。终于有一天，有个革命军人的老婆生孩子死了，她是教书的，贫下中农的子女不能被耽误，乡长说：“我觉得知识没有毒，就让她上吧。”于是我母亲成了那所学校的代课教师，为了表达对乡长的感激，父亲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买了二十年别人难以买到的紧俏物资，当然，母亲也在那所乡村学校默默耕耘了二十年！硬是让那里的贫下中农记住了这个所教班级老是考全乡第一的好老师，他们对母亲的最好回报就是从来不斗争她！这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实属很不易了。
那时候的学校教育，班主任在每学期结束时，都要给学生一张记载学习成绩和品德鉴定的通知书，那张通知书承载着一个学生全家的期望，在学生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父亲的毛笔字写得漂亮，每学期，不管再忙，父亲一定要赶赴学校为母亲的学生写通知书，常常，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父亲还在写通知书，我们疑惑不解，父亲说：“妈妈太累了，我帮她分担点。”说实话，母亲的佳绩里一定有父亲的血汗！
母亲所在的学校山高水远，到最近的场镇都有十几里路程，敬业又节俭的母亲很少花时间去集镇买菜、买肉，父亲心疼不已，就见缝插针地在学校周围开荒种地，饲养小家禽。父亲极会种地，他种的菜总比别人的壮实，养的鸡也肯下蛋。在父亲的精心操持下，母亲的病从来没复发过，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家也没饿死一个人，居然还养活了我这个不识时务出生的小屁孩儿！
那时候，每周只有一天休息，父亲在县城工作，距母亲教书的地方足有五十里，下了火车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可是父亲把这一天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我真不知道父亲哪来的劲头，他总是乘周六下午五点的火车，下车天已经黑了，父亲一边唱歌，一边健步如飞地赶路，快乐充溢着他的胸膛，因为他心爱的人——我的母亲，总是在学校山垭口来接他。一到家，父亲就去挑水、种地，母亲则用手电照着，晚上，他们总是情话绵绵到天明。第二天就是我们家改善伙食的大好日子，父亲有一手烹饪的好手艺，他自然又忙碌起来，直到吃过午饭，才有短暂的时间休息，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刻，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父亲是讲故事的天才，他讲出的故事极富感染力。有时也做游戏，母亲偶尔参加，快乐的笑声时常引来周围的村民，父亲就极和善地邀请他们一起游戏。下午五点，父亲又急急地奔向火车站，乘车回单位，美美地睡一觉，又到了第二周的轮回。
那时候，交通不便，家里用煤都是父亲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从十几里乃至几十里外的煤矿挑回来的。看着汗流浃背的父亲，我总是心疼地递上热毛巾为他擦汗，我常问：“爸爸，你累不累？”父亲总是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想着你妈妈和你们，就不累！”放假了，母亲就和父亲一起去挑，母亲虽然挑得很少，但一路陪着，父亲感到特别温暖。碰到长大的学生或家长，就会帮他们挑一程，我老听他们说：“你的父母是夫妻中的楷模，我们敬重他们，所以碰上了，一定要送送！”
上中学后，我就进城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有一次，突然听到父亲单位的领导和父亲的谈话：“老李，‘批林批孔’运动又要拿你爱人说事，我这次是抵不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写检讨还不行吗？”“不行，要批斗她。”“我代她挨批斗行不行？”“恐怕不行。你还是和她划清界线——离婚算了。”“做啥子都可以，离婚不行！”“她就那么值价吗？”“当然，她是我手心的一块宝。”“老李，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人！”因为和领导关系好，总算同意他代母亲挨批斗，为了不让我受刺激，父亲单位的同事们都悄悄地把我领到他们家与他们的孩子玩，也常常听到那些叔叔阿姨的窃窃私语：“老李是真正的好男人！”过了很久，母亲才知道这事，她流着泪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极浪漫、极温柔地说：“因为我爱你！”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在我和母亲的心里，他是最伟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