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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幸福立等可取

李赛男

夏小橘的蛋糕店开张的时候,对面的铺子还挂着招租的牌子。她发呆时总是想,要是对面开一家火锅店就好了,街左吃点甜的,街右吃点咸的,中和一下,刚刚好。每个城市里,火锅店总是人气最旺的地方。寂寞太久的夏小橘想要一个热闹的街坊。只是,吃火锅适宜吆三喝四呼朋引伴,形单影只地坐在锅边,多少是有点滑稽的,要么是贪口腹欲的吃货一名,要么是缅怀往事之故地重游,这两种角色她都不喜欢。即便如此,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人进餐,夏小橘还是喜欢火锅多一些。她认真地对着烤箱许了个愿:请赐我一个火锅邻居吧。

忽然有一天,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大招牌挂上房檐“立等可取”。卖什么东西立等可取呢?代写情书?干洗店?还是急刻印章?不过,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火锅,那得叫“立等可吃”才行。夏小橘觉得兴味索然。后来,有人对她说:“对面相馆好漂亮,你不去拍几张?”她这才知道“立等可取”原来是家相馆。夏小橘眼睛微微近视,拿出眼镜戴上向对面看了看,可见的两面墙上,只是白白的一壁,不禁笑道:“怎么个漂亮法?我倒没瞧出来。”顾客拿了蛋糕离开,卖关子说:“玄机在里面呢,自己看看去吧。”夏小橘取下眼镜,耸耸肩,在她的朱古力蛋糕上画画去了。

那天上午,微波炉突然嗡的一声怪叫,店里的灯全灭了,夏小橘吃了一惊,以为电器短路了。找到支电笔,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戳。她站到店门口去,想看看别家是不是也停了电,恰巧,“立等可取”里走出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来,一见她,友好地笑了起来,说一口普通话:“我这儿也停了。你那个,没有电工作不了吧?”

夏小橘笑,“是啊。你的也是吧?”

他点头,指着一家铺子说:“你看,他们没电也行的。”夏小橘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隔了四五家铺面,是一家凉粉店。她微笑着,“嗯”了一声。他微窘地说:“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不如,我们去吃一碗凉粉好不好?”

她本能地摇头。他又自我解嘲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饿肚子的,店里那么多好吃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说着稍稍弓起腰,好像真的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一样。

她笑了,和陌生的邻居共进一顿晚早餐,或者叫早午饭,应该不妨事吧。她横下心来决定接受这个唐突的邀请,说:“那好吧。听说他们的凉粉很辣哟,你受得了?”见他一怔,又解释说:“我倒是不怕的,从小就嗜辣成性。”

他见她一副骄傲神情,笑:“小看我,我参加过吃辣椒比赛的。”顿一顿,又说:“最后一名,肚子痛了一个月,呵呵。”

夏小橘也笑,和他一同走到凉粉店去了。

凉粉哥果然不用电,三分钟就将两碗凉粉端上了桌,并列横放在他们中间,夏小橘猜想他大概吃不了多辣,于是挑了一碗看上去更红的,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却不动筷子,问道:“多少钱?”凉粉哥说:“一共十块。”夏小橘连忙放下筷子掏钱,他早拿出一张钞票来递过去了,她说:“我来。”他说:“下次吧,谢谢你肯来陪我吃,否则,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这仿佛是女生偏爱的一种小吃吧?”她不答,说至少要AA制,他坚持将钱推回去。

凉粉哥收了钱,又急着走过来辩论道:“谁说凉粉只有女人爱吃?这可是咱男人发明的,当饭吃的!当年湖广填四川,客家人举家北迁,天天思念家乡,就制作了这凉粉,越吃越想家,越吃越伤心,‘伤心凉粉’就这么来的。你吃吃看,保管辣得你眼泪汪汪。”又问“立等可取”说:“哥们儿,你不是本地人吧?”“不是,我是保定人。”凉粉哥来了劲,“那你当然不知道这段历史了,想当年张献忠剿四川,血流成河啊,那个惨,统共只剩了九万人。朝廷命湖广、江西、广东等省大批移民入川,江西两广中,客家人比例不小。保守估计,时至今日,四川的客家人超过百万呢,咱们这个古镇,就是以客家会馆为原型建造的。哥们儿,隆重介绍一下,我是土生土长正宗四川客家人,第十代,呵呵。”

“立等可取”端起碗,正色感慨道:“失敬失敬,原来小小一碗凉粉,里面全是文化。”逗得夏小橘忍俊不禁。

没有想到他那么怕辣,刚夹一根放在嘴里,脸就腾地红了,手忙脚乱要水喝。夏小橘扶着筷子,幸灾乐祸地笑。

两人刚跨出凉粉店,电就来了,道了个别,各自回去了。夏小橘端出一盘蛋糕,想起那位“立等可取”眼泪直流的狼狈样,要不送几个蛋糕过去?恐怕不好。夏小橘思想斗争着,顾客来了,她放下烤盘,迎了上去。

再一次见到“立等可取”是在西江古镇的商户联盟成立暨答谢会上。

本来是要求十点准时到会,可店门的锁突然失灵了,夏小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关上门,就去得晚了,一推开门,会议室里已是人满为患,她吓了一跳,想找个隐蔽角落尽快坐下来,偏偏有人站起来朝她挥手,大声招呼道:“幸福!这儿,这儿有个空位子!”正是“立等可取”。大家纷纷回头,众目睽睽之下,夏小橘大惊失色,迅速扫视了一下全场,到处坐得满满当当,只有靠近主席台的地方还有一些空位,当然不能去坐,只得往“立等可取”那儿去了。他看上去很兴奋,拿会议资料在邻座上扫来扫去,笑道:“来来,坐这儿。”

一坐下,夏小橘就低声地对他说:“更正一下,我叫夏小橘,‘幸福’只是我蛋糕店的名字。”

他看着她恼火的样子,更有兴趣了,“还来就菊花的菊?”

“不是,橘南枳北的橘。”她微恼地说。

他贫嘴道:“哦,叫你幸福也不赖,你就成了大家,乃至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终极目标。”

夏小橘气得噎住,可又没熟到可以翻脸的程度,只得把目光投向主席台,装作要认真听讲的样子,再不理他。

一会儿,他递上表格的背面,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夏小橘”“苏翼”五个字,“我想我也应该让你知道一下我的名字,苏翼,免得你叫我‘立等可取’。”

夏小橘漫不经心地看着,听到最后一句,扑哧一声笑了,说:“哦,叫你‘立等可取’也不赖,你就成了大家,乃至全人类共同追求的ATM机。”

苏翼把纸捂在嘴上大笑。夏小橘气道:“还笑,还笑我请你吃伤心凉粉!”

一声咳嗽,一位女负责人说:“有些同志啊硬是不像话,来得晚,又不听,发改委的领导百忙之中前来视察,指导工作,好不容易嘛。奉劝你们商家,认真领会一下会议精神,对将来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批评得不解气,手臂一伸,指着夏小橘,“说的就是你们俩,叽叽喳喳聊得不歇气。”大家的眼光又一次落在他们俩身上,议论纷纷,夏小橘恨得牙痒痒,真想踹身边这个ATM机一脚。

会议正在冷场,有个人站起来直奔主席台,背影似曾相识,夏小橘定睛一看,原来是凉粉哥,他抓了一个话筒就说:“我是一名商户,连锁店,名小吃伤心凉粉,爽口嫩滑,小米椒威力无穷,欢迎哥们儿品尝,多提宝贵意见。言归正传,占用各位哥们儿一点时间,有几句话想讲。前面两位市领导发言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就是要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为顾客提供优质服务,把我们这个市政重点工程——西江古镇建设得更好嘛,这个我们懂,可问题是目前你们配套设施不够完备,宣传力度也不够,客流量太少了,营业额上不去啊!店铺租金又这么高,辛辛苦苦一个月,只够给你们挣房租的。哥们儿,叫我们怎么做得下去嘛,我可怜的伤心凉粉,才五块钱一碗,我想起来就伤心啊……”

夏小橘和苏翼对望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天气渐渐地凉起来了,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往下飘,落在夏小橘头上,好像秋天的指甲轻轻地搔着她的发梢。夏小橘的心情干爽而快乐,如同一叠吸饱了阳光的棉被飞在云朵里。她走近自己的蛋糕店,玻璃橱窗洁净得铮铮发亮,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奶黄色的簇新的餐桌,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她爱这个地方,鸟儿失去了天空,但至少还有一根足够坚强的树枝可供栖息。街道上并没有行人,夏小橘情不自禁舒展手臂,笨拙地转了几个圈,微微有点眩晕。

忽然想起对面的目光,连忙垂了手,向“立等可取”望去。

今天,对面还大门紧锁。通常,“立等可取”都比“幸福”开门要早的,夏小橘很好奇。一阵脚步声,苏翼跑到她身后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昨天,郊县有个老年公寓院长来找我,让我去给那里的老人拍照,所以就不开门了。”

夏小橘手里的钥匙突然不听使唤了,怎么扭也扭不动,苏翼顺手接了过去,帮她把门打开了。夏小橘掩饰地说:“这门一直都不好开。”他把钥匙交回到她手中,说:“那,我走了。”

夏小橘笑,“特地来告诉我啊?我又不是考勤官。”

苏翼笑道:“我怕你突然想到我店里拍照,我又关着门呀。”

夏小橘把钥匙扔进抽屉,微笑说:“暂时,我还没有这个打算。我这人不太上相。”

他仔细往她脸上看,“不上相?谁说的?”他顿了顿,硬着腮帮子说了一句四川话,“好看得很。”怕她笑话,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这一天生意特别清淡,夏小橘坐在柜台里很无聊,拿出镜子来照了好几遍,好看得很?没觉得。涂一点口红,又赶紧擦掉。

下午四点半,苏翼才回来。夏小橘笑:“怎么样?大有收获?”

他故作神秘地说:“去了才知道,原来啊,是拍遗照。”

“啊?”夏小橘的声音颤抖了,“过世了?”

他爽朗地笑,“不是,他们说,要在精神头儿最好的时候把自己最后的照片拍好。”苏翼打开相机凑到她身前给她看,“这位,最健谈,八十三了,看不出吧?笑得多豪迈。还有这位奶奶,六十九,瞧这风韵,我敢打保票,年轻时绝对是个大美人。……”

“他们真幸福。”夏小橘说。

苏翼摇头,“其实,他们是很孤独的,我听到了很多术语,回家叫小放风,探望叫团圆会。他们说自己是老鸟搬了新窝,不求反哺,但求常享天伦。”

听了他的话,夏小橘也有些伤感。

“那里不是桃花源,只是一座流放老人的孤岛罢了。他们很脆弱,却又很坚强。”他叹了一口气,“今年春节我一定要回保定看爸妈。你呢?家在哪儿?”

“我是汶川人。”夏小橘说。苏翼睁大眼睛。她点头,“是‘5·12’那个汶川。你,共拍了几张?”

“每个人都拍了,一共四十九名。他们还要给我额外的红包,说要冲喜,呵呵。”

“那你今天岂不是大赚了一笔?”夏小橘戏谑地问。

“我才没那么铜臭呢,我给他们全免了,所有照片一律赠送!”

夏小橘鼓起掌来,“做得好!只是,你就要大亏一笔了。”

他真诚地笑,“没关系,如果今天去的是你,你也一样会做这样的决定。”

“你看这是什么?”夏小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笺来,上面写了近十个名字和电话号码。

苏翼疑惑地问:“辛德勒的名单?我一个都不认识。”

“‘立等可取’的预约名单,都是今天来找你的顾客,你到底拍什么?我都要嫉妒了。我替你登记的,你打电话去和他们约时间。”

苏翼又惊又喜,连声道谢,“你真是太好了,怎么谢谢你呢?”

夏小橘笑了,“下次你去老年公寓送照片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我给他们带蛋糕去。”

十一前后,西江古镇突然火了,游客络绎不绝,如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夏小橘的蛋糕店没有请助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苏翼很少来和她闲谈,他的相馆生意也好得不得了,给老人们送照片时他脱不了身,叫的快递,夏小橘自然也没有去成老年公寓,只将蛋糕打包和照片一起送去了。

“立等可取”不像古镇里别的影楼,广告铺天盖地,还有导拍四处招徕顾客,它就一个招牌,外加门上四个字“推门请进”,墙外连成品也不展览一张,恐怕很多人连这个店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据夏小橘观察,光顾的人群并没有年龄限制,似乎老少咸宜。又没有外景可拍,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立等可取”呢?仅仅是因为快么?她有点想不通。

一个傍晚,夏小橘收拾好店铺,准备回家,苏翼在对面叫她:“夏小姐,有空吗?帮我个忙。”

夏小橘问:“什么事?”

“有一位顾客,这个……你帮我摁住她。”

夏小橘张大嘴,“摁……住她?你不会是要绑架她吧?”

苏翼大笑:“我还杀人越货呢。我帮你锁门,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夏小橘第一次走进“立等可取”,外间很素净,只放了张工作台,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大卷的相纸。她轻轻去推里间的门,心儿不禁怦怦直跳。

这是一间大约30平米的摄影棚。之前夏小橘听到的关于它的评价仅限于“漂亮”二字,但当它真正展示在眼前的时候,她被强烈地震撼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轮美奂的布景,如同女人进了珠宝店,书虫来到藏书阁,饕餮入座满汉全席,眼睛都不够用了。

苏翼走进来,笑道:“面积有限,不得不紧凑一点,怎么样?还行吧?”

她赞叹道:“太美了!都是拍什么的啊?”

“这个,拍桃花扇的,这个,贵妃醉酒,这个,嫦娥奔月,这个,穆桂英挂帅,这个是西施浣纱,刘三姐。那边是男士的,空城计,秦始皇,还有关羽读《春秋》,长坂坡……呵呵,我这一共有15个场景,可供拍摄20个以上的主题。”

贮衣间的门半开着,长长短短的服装挂了一橱,描龙绣凤,五彩缤纷,一顶凤冠放在橱上,满头的珠子颤颤巍巍,各式的簪子在灯光下熠熠发亮,折扇,花翎,古斛,玉箫,琳琅满目。夏小橘突然有所领悟,为什么他这里会顾客盈门,谁见了都很难拒绝来一次华美穿越。

“夏小姐,来。”他走进化妆间,握住一位大妈的手,“阿姨是煤矿文工团的老演员,今天我们要和她一起重温《红灯记》,可是化妆时可能会有一点麻烦,所以请你帮帮忙。”大妈抖抖索索地向她伸出手来,“妹子,劳驾你了。”夏小橘明白了,她的帕金森严重得完全不能静止下来。

她尽力协助他化妆,扶着大妈的头,不让她晃动,描眉,画眼线,粘睫毛,每一道工序都不容易,有的反复了三四次才达到了完美的效果。苏翼极耐心,不满意决不将就。戴上假辫子,大妈换上了红色碎花斜襟薄袄,夏小橘情不自禁赞叹道:“哇!您真是太漂亮了。”

换上了这身行头,大妈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腰板挺直了,眼睛放光了,身体也不再哆嗦得厉害。苏翼按动机关,换了一张《红灯记》的背景出来,大妈站定,举着号子灯,做了个亮相的姿势,苏翼和夏小橘大声喝彩。“铁梅”开始唱起样板戏来,她嗓子虽然不亮了,却一字不差,句句铿锵。苏翼的相机快门清脆地响着,像为她打着欢快的节奏。

夏小橘自告奋勇帮忙卸妆,苏翼果真“立等可取”,一会儿就拿出了照片成品。大妈握在手中一张一张地看,笑得合不拢嘴,“我从十五岁进文工团,就开始演《红灯记》,演到三十六岁。现在病了,可这装扮,这身段,醒着梦里都念叨,成了灰也忘不了。谢谢你们,让我圆了这个梦,我还能演铁梅,我还是铁梅啊……”

天已黑尽了,夏小橘住城南,苏翼住城北,两人站在公交站等车。夏小橘轻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苏翼侧耳去听,她笑着躲开,说:“《红灯记》我也会唱,那时候,我妈妈在家里经常表演。”苏翼笑,“要不我演奶奶,和你对一段?”夏小橘把脸别过去,苏翼问:“不唱啦?”看她不答,又说:“你天生的一副古典忧郁气质,改天到我那去,我给你拍葬花,保证惊艳。”夏小橘挥挥手登上公车,不让他看到满脸的泪痕。

正午时分,夏小橘没有想到会有记者突然找上门来。

刚开始,她以为是电视台来拍西江古镇的宣传片,谁知道他们径直走进“幸福蛋糕店”里来了,为首的一个编导说:“你就是夏小橘吧?我们好不容易才辗转打听到您现在的情况。您愿意就灾后的生活为内容配合我们拍一个后续报道吗?”

“谢谢好意!不过对不起,我想,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夏小橘含笑拒绝了。

“是这样的,您的命运一直为广大热心观众所牵挂,电视台陆续收到很多询问您情况的电话,大家都关心那个在地震中失去全部亲人的女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们也是受托而来。我看您目前生活稳定,事业也蒸蒸日上,多好啊!拍这个报道既是对九泉之下家人的告慰,也是对各界社会好心人士的感谢,更是对困境中的人们的一个鼓励,您说呢?”记者还在劝说。

石板街上的游客们看到这一行人肩上的“长枪短炮”,顿时好奇地围了上来,一会儿,蛋糕店外水泄不通。夏小橘的脸越来越冷。

一个人拨开人群,挤进店来,是苏翼。夏小橘的情绪失控了,喊道:“我说我不需要!请你们不要打扰我了!”苏翼走近,关切地问:“小橘,怎么了?谁找你麻烦?”记者连忙分辩说:“不是的,我们是四川电视台的记者,夏小橘在‘5·12’大地震中……”夏小橘怒吼:“出去!我不认识你们!”

记者留下一张名片走了,人群也开始渐渐散去,夏小橘铁青着脸,走出店去关门。苏翼慌忙回去把“立等可取”也关上了,追上来陪她一起走。

“别生气了,小橘。刚才吓坏我了,我以为他们饿疯了,要抢劫你的蛋糕店呢。”夏小橘不理他,只管往前走。“你走那么快,不要用这种方法暗示让我追你嘛。”逗不乐她,他又换了话题,“哎,不如我带你去老年公寓?”

“我没带蛋糕。”

“带钱就好,咱们一会儿买水果去。”苏翼欢天喜地地说。

到了车站,班车刚刚开走,他说:“一小时发一班车,只有等下一辆了。”两人在候车椅上坐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保定来到这里吗?”苏翼打破沉默,“我是县京剧团的舞美师,实际上是个闲职。剧团不景气,没有实质工作,更别说挑大梁了,年轻人辞职的很多,但我一直没走。我喜欢团里一个女化妆师,我经常偷偷去看她化妆,她的妙手把女人变得国色天香,把男人变得英武挺拔,没人不赞叹她的化妆技巧高明。在我眼里,她比角儿更有风范,更有魅力。现在我在‘立等可取’的工作之所以能胜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

“后来呢?”

“传统剧目没有上座率,团里花两年工夫编排的一出新戏又被毙掉了,去年,剧团濒临解散的边缘。元旦,团里搞了一场联谊会,大家都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狂欢了。他们都演流行歌舞,我决定要唱一段《定军山》。在行家面前上戏,这不是明智之举,一是因为我太喜欢这段子,二则我想找她为我化妆,第一次。”他赧然地笑,“我们说了很多话,她给我看了她女儿的照片,她说她很幸福。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化好妆,她为我装上髯口,绑好靠旗,我终于成了梦寐以求戏中人的样子。她说,京剧很伟大,只可惜离普通人太远了,要把这美带到人群中去,该有多好。她劝我早点离开,说剧团没有前途,让我做点有价值的事。她问,苏翼,你的翼呢?那晚上,我的嗓子突然哑了,在后台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就辞职了。”他微笑起来,“我终于飞起来了。”

“然后你到这里来,选择和她从事同样的工作。”夏小橘说。

“她的话启发了我,我要让高高在上的传统戏曲走进百姓生活。互联网的发展让文化越来越多元化,可老祖宗的东西不该被遗忘。我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不止自保,而且也算对国粹艺术微尽绵薄之力,不枉我一个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呵呵。小橘,你不觉得我的零广告模式和市场定位都非常精准吗?”苏翼难掩脸上的得意。

夏小橘问:“那,你还喜欢她吗?”

“说不上,都过去了。你不觉得,人换了一个新的环境,思维方式和生存状态都会改变,就像你说的橘南枳北。”

“你为什么来四川?”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外婆是四川人。她说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认识你之后,这三点都得到了印证。”夏小橘有点想笑。苏翼没有看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婆罗洲的克拉克山脉,生活着一种叫作邦加眼镜猴的动物,每天快乐地跃动捕食,无忧无虑,据科学检测,它们身体内的多巴胺比普通灵长类动物高得多。你知道它们长得什么样吗?每只眼睛比它颅内大脑体积还大。有时候,人也应该这样,多用眼睛感受这个世界,别让大脑中无谓的往事拖累了生命。”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等车,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落叶飘在他肩上,又顺着手臂落在手上,他细细地抚摸着叶脉,侧脸温柔而坚毅。夏小橘轻轻地移动着身体,坐太久了,小腿的假肢硌痛了她的膝盖。

下第一场雪的那天,“立等可取”一直大门紧闭,夏小橘隐隐地担忧。临近傍晚时分,苏翼来了,背了个大行李包,夏小橘惊骇地望着他,以为他要说,我要走了,再见。然而幸好,他只是说:“家里有急事,我要回去一趟。”她仔细看他的脸,微微皱着眉,是有些急切,但看不出悲伤。“一两天就回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像在安慰自己,又像在安慰她。

有几个女孩子跑进她的店里来,问道:“姐姐,对面‘立等可取’怎么一直不开门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夏小橘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想要拍照吗?”

女孩儿们咯咯地笑着,说:“不是。姐姐,你知道对面那个哥哥有没有女朋友?”夏小橘含笑拨弄着蛋糕上的小卡片。“姐姐,你告诉我们吧,我们都很想知道呢。”她们着急地催促着。

“我想,”夏小橘斟词酌句地说,“可能应该是有的吧。”

“长什么样?漂亮不漂亮?”一个性急的女孩摇她的手臂。

夏小橘想一想,认真地说:“好看得很。这是他自己的评价。”

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唉——”。最高的那个长发女孩说:“有了也不怕。”说着拿起一个叉子,猛地插入一个蛋糕,“插——足!”女孩们轰地笑了。长发女孩抬起下巴对夏小橘说:“这个,买了!”

第三天的时候,雪花染白了地面,游客明显地减少了。古镇海拔比较高,气温也更低,夏小橘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树顶,房顶都是一片耀眼的洁白,远处的四姑娘山傲然托着昏暗的天幕,岿然屹立。西江水的流速明显地慢下来了,柔软而蜿蜒,像一缕朦胧的雾气缠绕着平静的古镇。

夏小橘主动给上次来西江古镇找她的记者打了电话,对方很意外,也很高兴,下午就来了。她在久违的镜头前面慢慢地自如起来,开始娓娓而谈,往事像轰隆隆的火车向她驶来,疾驰不停。夏小橘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视角,从地动山摇的那一刻,到忙碌充实的今天。她撩开裙角,给他们看金属的支架。“幸福”是用爱心捐款开起来的,她一再强调,眼里盈着泪光。夏小橘甚至希望苏翼出现,她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她不怕他知道她的过去了,甚至迫切地想要他了解一切。

她看了小样,摄影师技术很好,把她拍得很漂亮。编导说报道会安排在地震三周年祭前期播出,名字叫《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夏小橘的幸福生活》。

直到第六天上午,夏小橘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中一阵欢喜,不好意思迎出去,又急忙回柜台里坐着。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她的视线,大声招呼道:“嗨!”她矜持地点头微笑。而他竟并不走近来说点什么,只是挥挥手,向“立等可取”走去。随即,夏小橘在他身后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短毛衣,牛仔裤,苗条的腰身,长腿像漫画里的人物,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撒娇地喊:“等我一下。”苏翼回头,做手势让她快一点,姑娘紧跑几步,追上他,和他一起走进了“立等可取”。

坦然与勇敢在一瞬间消失了踪影。夏小橘睡得不好,好些事情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仍是困惑。她想要问一问他,至于怎么措辞,她也想了N个版本,最后选定了一个最不露痕迹的,即使最坏的猜想被证实,她也能保持尊严地全身而退。打定了主意,夏小橘放下心来,睡了四十分钟,闹钟就响起来了。

“立等可取”仍是比“幸福”开得早些,夏小橘开了门,她忙完早餐烤盘,又开始制作昨天的订单,这是一款浅紫色的结婚蛋糕,她的拿手好戏,高约30厘米的两层蛋糕用冰荔枝纯奶油和花形软糖做装饰,内部用奶油甜馅装填,美味绝伦。但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软糖的颜色都搭配错误,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去修复。

中午时分,夏小橘叫了一份外卖,喉咙哽着,根本吃不下去。这时,苏翼来了。

“我的天!so cute!又有人订结婚蛋糕了?古镇完婚就那么时尚?”苏翼对着大蛋糕发感叹。夏小橘埋头挑着菜里的辣椒。

“上次我吃的栗子蛋糕太香了,给我来点吧,多来点。”苏翼趴在柜台上看她。

“多来点”这三个字让夏小橘很生气,失眠时想好的一连串的问句忘了个干干净净,她没好气地说:“没有了。”

苏翼一愣神,说:“那黄桃的呢?”

“也没有。”

“不差钱,这个可以有。”他开玩笑地说,见她还是黑着一张脸,只得说,“那,就这些现成的,拿些吧。”

夏小橘冲口而出,“我的蛋糕不卖给女人吃。”

“哈哈,”苏翼笑起来,“你不会对我的性别有怀疑吧?”

夏小橘自知失言,却也不想解释,“随你怎么想,反正不卖!”

苏翼拿了两个蛋糕,边走边说:“先欠着。别吃了,你那饭,等着!”

他说欠着,分明有一种亲昵在其中,让夏小橘心里好受了一点。可又等着什么呢?等着她品尝之后的赞美吗?夏小橘往嘴里大口塞饭,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

几分钟后,苏翼再一次跨进她的店门,夺过她手里的勺子,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拖,夏小橘挣扎,他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

“去哪里呀?我不去!”

“吃凉粉,走吧。”

凉粉哥一见他们,满脸的抱怨,“左邻右舍的,也不常来照顾生意,算算,距上次来,都几个月了。”苏翼替她拖开椅子,自己在老位置坐下。凉粉上来了,苏翼挑了一碗辣的,大口吃起来。夏小橘不动筷子,只问凉粉哥:“多少钱?”“十六块。”凉粉哥赔笑对她说,“要依我说啊,哥们儿,你那个蛋糕店该卖烧饼,成本低,利润高,又有古镇的乡土特色,一定比现在红火。唉,这西江啊,好容易客人多些了,可这物价又,唰唰地涨,成天累死累活,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了。哥们儿,我想起我的凉粉就伤心啊……”夏小橘本在怄气,一听,也扛不住笑了。苏翼见她给钱,也不阻拦,红头涨脸地吃着伤心凉粉。吃了一半,见凉粉哥回厨间忙活,放下筷子,没头没脑地说:“我在网上找到了一段视频,2007年四川省文艺会演,你跳的现代舞,《橘子洲头》,真美。”夏小橘挑起一根凉粉,愣住了,苏翼低声对她说:“关于你的报道我都看到了。小橘,让我们一起来做两只快乐的眼镜猴。”

夏小橘听了,已然明白了大半,可心里仍是委屈,鼻子一酸,两大滴泪扑哧掉进凉粉碗里,一开堤,就再也停不住,珠子般直落。

凉粉哥远远看了,笑道:“看吧,辣得伤心了吧?哥们儿,上次不是见你挺能吃辣吗?下次少放点辣椒好了。”

苏翼偏过头去笑,安慰道:“好了好了,客家哥们儿要笑话你啦。”夏小橘气道:“要笑话的是你,看你怎么收场!”正说着,脸色突然变了,苏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门口走进来个年轻姑娘,修长的双腿投影在店内的地面上,像踩着高跷,一见他,就扑到桌子跟前抱怨道:“表哥——吃好的也不叫我。这几天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我想通了,再不干傻事了,复读,我还要高考一次!”苏翼又是高兴又是尴尬,一时不知怎么介绍对面的夏小橘。

夏小橘已站了起来,对凉粉哥说:“再来一碗,少放辣椒,真辣得受不了。”又转头对姑娘说:“来,你来坐,我去拿点蛋糕来,甜的咸的,中和一下刚刚好。”苏翼微笑地望着她,夏小橘妩媚地对他一笑,走了出去。

街上的游客不多,可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几个小孩在树下掷雪球,哈哈笑着追逐嬉闹,从夏小橘身前跑过。风很大,稀疏的雪花在脸上偶尔一啄,天边透出微微的蓝来,明天该放晴了。她不由自主地快走几步,做了一个漂亮的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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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录了多位名家的散文佳作。他们或在菲菲细雨中孤自吟唱,或在浪漫的暮春时节做着一帘幽梦,他们对匆匆流逝的时间充满无奈与惋惜,他们对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怀着无限眷恋,他们遥想他乡的朋友,他们思念远方的双亲……他们的笔调或轻灵,或俏皮,或沉着,还或者富有哲理,无论如何,总有些油盐酱醋蕴含其中,让人几多回味,几多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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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季诗选

    青年诗人马季的个人作品集《马季诗选》,该书选入作者2001年远离家乡后,陆续发表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潮》、《中国诗人》、《诗歌月刊》、《诗林》等刊物的133首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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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一萍,原名周锐,1972年10月出生于四川南江县。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2年开始小说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及游记《黄金腹地》、《云南天堂》等,作品曾获天山文艺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及上海文学奖等。《生存之一种》是作者的一部中篇小说集,书中收录了《笼罩》、《如歌军旅》、《二傻》、《生存之一种》、《远望故乡》等5篇,文章笔端细腻深刻,读起来意境深远,值得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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