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
太平镇莲花村的业余文艺宣传队到莲花村的第五生产队演出文艺节目时，没有演出场地，只有生产队晒粮食的一个斜斜的大坝子，没有音响，没有服装，只有一群充满激情的少男少女。这20人组成的大队文艺宣传队员，大都是本大队的回乡青年和从城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下乡知青。虽然没有演出服装，场地简陋，生产队的社员群众还是觉得很稀奇，很喜欢闹热闹热。生产队长一吆喝：“快来看节目了。”社员们便三三两两地从家里和田间地头赶到大坝子，围成一个圆圈，很有点节日的气氛。当时的农村很少文化生活，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视看。下去演出的时节，正是农村准备大春粮食的收获季节，半青半黄的谷子挂在田里，生产队长说等谷子在田里多留几天，再成熟一点，产量更高，所以趁这几天稍稍空闲一点，宣传队来生产队演出正是时候。临近外乡的社员群众也纷纷赶来，足有好几百人观看演出。
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回乡青年，正准备上高中时，学校一律停课，便在家里无所事事闲耍起来。没办法上学，生产队长便通知我到和平生产队做活路，那时农村是集体所有制，一个男劳力上山做活路一天，叫五歇活路，10分工分一天，劳动价值0.3元；妇女劳动一天五歇活路，6分一天，劳动价值0.18元；我由于是才回乡的初中生，年龄小，劳动一天五歇活路，挣4分工分，劳动价值0.12元。我当时16岁，生产队长看到我体弱多病，细皮嫩肉，便起了同情怜悯之心，安排我做轻巧活路，给挑粪桶的男同志发粪牌子，挑多少挑粪，根据挑的数量多少发工分。山坡上没有一点遮阴的地方，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风，晒得我头昏脑涨，四肢无力，一时间便晕倒在了土沟边边上，恍惚中听到了队长叫我母亲的声音，听到母亲的叫骂声：“哎呀中暑了，这啥子规矩哟，该读书的不上学，我的儿这么小，怎么办呀，哎呀，我的女娃子呀。”后来母亲给我买了顶草帽子，叫我天晴落雨都戴上，以免再发生此事。我的一个幺舅，曾经在北京当过兵，复员后也在家乡务农，他有经济头脑，白天务农，晚上做修鞋、补锅的手艺，略挣些零用钱补贴家用，他看我这个样子说道：“小妹子，这么小就读不成书，你这辈子就这么算了，悲不悲惨！”我母亲忙接口说道：“他幺舅你看有啥子办法，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等她长大点了再说。”我父亲也是一个穷苦农民出身，没读过一天书，再苦再累无怨言，此时坐在屋头一声不响，也不发表什么意见。我幺舅接着说：“姐姐、姐夫，我看小柯不是干农活的料，别累坏了，害她一辈子。叫她看书，写写字，不要把文化知识丢了，今后有前途，用得着。”当幺舅一走，我茫然道：“前途，我哪里还有什么前途？”
正当我对生活似懂非懂、一片茫然之时，一天中午在家吃饭时间，我的大弟弟打个光胴胴在灶边帮母亲烧火煮饭，屋里谷草湿润烧不燃，一股股浓烟冒出来，害得一家人直掉眼泪。这时生产队雷队长来到我家里对我说：“小柯，大队要组织宣传队，唱歌跳舞，我看你喜欢唱唱跳跳，你愿不愿去，工分一天要挣10分，一个整劳动力。”“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喜出望外，我真的不愿在山坡上浪费我的时间、我的青春，我要改变环境，实现我的梦想。雷队长五十开外，当队长一天做活路不歇干，队里两百亩土地他都了如指掌，天天早出晚归，生产上是一把好手，他还会自编自演花鼓，编对口词。通过一段时间的组织排练，大队支部就通知安排下队巡回演出，一个队演一场，本大队10个生产队，若演得好，镇上还要推荐到全镇的其他队去演出，这无疑对我们宣传队员是一个振奋的消息。下乡演出，不仅活路轻松，一天10分工分，到一个队演一场，还要在队上吃一顿饭。演出队演员的装扮是，男同志腰杆上系一条红腰带，头上扎一块白毛巾，女同志腰上系一块四四方方的围腰，把头发盘起来，扎一朵红纸花，凑了两把二胡，两根笛子，演员们认真卖力的演出，顿时让整个生产队充满了活力与喜气，平时社员们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这个临时组建的业余文艺宣传队里，除了几个由重庆中梁山煤矿下乡来锻炼的知识青年，我算是台柱子，除了负责报幕、唱歌、跳舞，还要唱革命样板戏，我主要演《沙家浜》片断里的阿庆嫂。我虽然生长在农村，但我上小学，特别是初中时，得到了学校教师的重视和培养，当时太平中学是一个区级中学，教我们的老师是刚刚从上海师范学院分来的高材生，他们年轻活泼、丰富的学识，教给了我们丰富的知识。学校当时组建了篮球队、宣传队、乒乓球队、体操队，我加入了乒乓球队和学校宣传队，而且颇得老师看重，有了一些基础，去大队宣传队简直如鱼得水。我母亲是一个农村家庭妇女，很开朗，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川戏，摆龙门阵，我妈常说：“五个子女中，就我大女儿会唱歌！我最喜爱她，不管宣传队在哪个生产队演出，我都背着一个大背篼，一边给生产队割草喂牛，一边腾出时间撵到她演出的生产队看演出。”每当她听到社员们的笑声，称赞声，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一次下队演出，在后台，有人走到我身边。
“喂，小柯，你看坝子外面，有一个高高长长的年轻军官，穿四个兜的，好帅哦！你认不认得到，你看，在那边，在那边，看到没有？”给我说话的女孩是宣传队里的队员红玉，是个下乡知青，她跟我很要好，是个小学教师的女儿。顺着她的手势，一位年轻军官顿时映入我的眼帘，年纪二十开外，身体挺拔，个子比来看演出的社员要高出一截，身上一身崭新的军装，帽子上的红五星分外耀眼，英俊整洁，而且秀气，在这和煦的阳光下，一脸的严谨、深邃。老天爷，这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位帅哥，他是哪一家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到底是哪一个？在陌生之中又显得很面熟，似曾相识。一个个的疑问在我的头脑中闪现，这天的节目也不知道是怎么演完了的，脑子里很迷茫，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演出结束大家正忙碌地收拾道具时，乐队队员平安赶忙走过来对我说：“南柯，你搞忘没有？”“啥子事？”“你看那个军官是文章啊，你不记得了？他说你还跟他同过学，还坐过一桌，几年前当兵，现在在部队服役当连长了，而且还要往上提哟。”“文章？”我脑中立刻闪现出一个瘦小男孩的身影。那时他瘦瘦小小的，老实巴交，很少说话，身上背着他母亲给他缝制的布包包，穿着干干净净的对襟衣服，说话细声细气，怎么看都不起眼。老天，这怎么可能？他这几年的变化也实在太大了！我与他已五年未见面了，难道五年对一个人来说变化这么大？平安接着说道：“文章已回家了，请宣传队的队员和同学有时间到他家去耍耍，你去不去？”平安当年想当兵，是如痴如醉，但他有个老辈子在台湾，是台属，当兵政审不合格。加入不到解放军队伍是他的终身遗憾，所以他对解放军还是很羡慕的。听到他这么一说，红玉马上就对我说：“南柯，走嘛，大家去耍一耍嘛。”
在大家一致赞同下，我们共去了八位队员，大家一路走一路笑，说不出是多么欢快。红玉拾起路边丢弃的几张水果糖纸，闻了闻说：“哎呀，这糖纸好香啊，肯定是文章在部队买回来，散发给他本队父老乡亲的。外头好安逸啊，啥子都买得到。”说话间，已到文章的家门口了，矮矮的三间土屋，外面一个小坝子，坝子外面种着几棵李子树，显得很幽静、整洁。随着平安的吆喝声，文章的父母一前一后从外面跑回来，连连招呼大家快坐快坐，端板凳，倒开水，忙得不亦乐乎。文章母亲忙不迭地到门口大喊：“文章，文章，你的同学来了。”平安马上冲进屋叫道：“老同学，老同学！”随着喊声，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军官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一脸喜悦、充满阳刚之气，一身戎装，巴巴适适穿在身上，大家顿时现出了羡慕的神情。平安一一把我们介绍给了文章，当平安介绍到我时，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喜，说道：“你就是南柯，当年的小不点变成大姑娘了。”当我目光与他相遇，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喜悦之情充满了心田，当几个同学相互寒暄道别离开时，他走到我跟前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请你再次到我家来耍，老同学后会有期。”此情此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也没回答他。平安看到我们几个要走，说道：“天要黑了，李铭要走大家都走。”
李铭是平安生产队的回乡青年，也在大队业余宣传队里，他们两个跟我们同得到一段路。没走多远，冷不防平安对我说道：“骄傲的公主，一朵美丽的红苕花，你连大学生都看不上，那个白白净净、儒儒雅雅的吴大学，把你家门槛都踩断了，你都不理人家。喂，这个军官你看不看得起？喂，喂，你说句老实话。”
“讨厌，实在是讨厌，你瓜娃子懂啥子。”对平安半开玩笑的话，我并不以为然，我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他一直对我有好感，我总是感觉他就是一个大哥哥一样，对我文艺上的建议和指点，对我的关照，我是从内心佩服他具有男子汉的担当和敢作敢为，不惧怕任何的艰难困苦，至于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不得而知。但他有时看我的目光，真是使人毛骨悚然。在那一群年轻而天真烂漫的男宣传队员中，一个个都不是我寻找的对象，我也根本没有涉及任何男女之间的绯闻，因为有关我的前途问题。我为我这个异常贫困的家庭处境急都还急不过来，哪里还会操这个心，加之年龄尚小。我的这个大家庭共有八口人：父亲、母亲、婆婆、一个妹妹、三个小弟弟，几个站一排就像一个楼梯一样，高高矮矮。婆婆八十多岁，因为生病，长年卧床不起，一家人还要承担五个学生读书，只有父母挣工分，生产队靠工分分粮。每年生产队在分工分口粮时，我母亲却暗暗流泪，这点粮食一家人生活怎么过啊。但家贫出人才，妹妹和三个弟弟读书都很优秀，一个个长得健健康康、聪聪明明的，又听话，很受四邻羡慕，说我家的竹林坝那座祖坟管事了，屋基好，今后肯定出人才。我家我是老大，我有责任帮助父母照顾他们，爱护他们，想把他们培养成为大学生或中专生，都有正式的工作，拿国家工资，吃上国家口粮，成为一个比城市人更城市人的“上等人”。
这时红玉走到我跟前说道：“我今天看到你这个老同学对你有好感哟，你的白马王子来了！”
“死人，拿我开玩笑，哪有可能嘛！我一个村姑，他堂堂一个军官，而且前途无量，风华正茂，别做梦了，我也不高攀，自讨没趣。”红玉接过我的话说道：“哎呀，不要灰心嘛，大家都称赞你人长得漂亮，又温柔又大方，哪个比得上你。刘国军不是说过吗，这辈子如能跟南柯耍朋友，变牛变马都愿意。我敢与你比吗？如你高高在上，懵懵懂懂不懂事，我可要去追文章了，你别后悔哈。我晓得你心比天高，不要要求太高了。”
“你听刘国军胡说八道，这个重庆来的小知青，天真幼稚，油嘴滑舌，一个绣花枕头，啥子都懂不到，他那样子能养家吗？好哇，红玉，你平时装清纯，有了一个黄大学，还要来追文章，安的什么心？”
“看嘛，看嘛，露马脚了，露马脚了！”我走在红玉后面，急切中一步上前按住她的脖子，红玉马上叫道：“哎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接着一阵欢快的笑声。
“喂，红玉，你跟那个黄大学耍朋友到底耍不耍得成？重大的高材生哟！”我说的黄大学是我们本村的回乡青年，在去年全国恢复高考中，他考取了重庆大学。红玉慢腾腾地说道：“耍朋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现在好多下乡知识青年在农村插队时是朋友，一调出吃国家粮了，有了正式工作就变心。哎呀，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没抱什么希望，还是自己努力考个中专什么的，脱离农村再说。”我和红玉快步向家中走去，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生跟女生之间再亲密无间，为什么总不能长久在一起，总要分开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我故意对红玉说道：“红玉，今后我们姐妹长久在一起，不要耍男朋友要不要得？”红玉马上指着我的鼻子说道：“变态、变态，彻底的变态，这是同性恋，我不干，坚决不干。”
“好哇好哇，你不干算了，红玉，你看黄大学来了！”“死东西，你又拿我开玩笑哟！”
在和文章分别后的整个晚上，我失眠了，他读书时模样，同桌时的情景，尤其他看到我年纪小，而对我的种种照顾，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今天的情景，真是超出寻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回到家中，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已在煤油灯下给弟弟妹妹缝补衣裳，一件件衣服上面已是补丁重补丁，母亲一边细细地补着衣裳，接着就给我唠叨起来，说道：“大娃子，你看你老汉儿又不管事，天天工作工作，钱又挣不到。这几个猴猴儿的衣服裤子硬不经穿，三娃子这条裤子又烂了几个洞洞，补都不好补，咋个办嘛？”看到母亲这般辛劳，这么为难，我心中一阵心酸，对母亲说道：“不要焦嘛，慢慢想办法嘛。我看是不是把我们家喂的那只羊卖了，一来给他们交学费，二来给全家每个买一件新衣服，一年四季大家都没穿一件好衣裳。”我母亲听我这么一说，眼眶马上红起来说道：“买啥子衣服，买点布料加工给弟弟妹妹一人做一件衣服就是了。”接着又叹息道：“大娃子，你咋个这么命孬，你几个姊妹怎么投生到我身上，你如果投生到有钱有势的父母，投到城里头吃国家口粮，就不会跟着我遭罪了。你是老大，出头椽子先遭难，我特别不忍心看到你受苦受累。”听到这里，我连忙安慰母亲说道：“受啥子苦嘛，千千万万的农民都能够过，我们一家也能过。今后弟弟妹妹长大就好了，把他们一个一个供出来，考上学校，不就跳出农门在城市头去工作了，把钱找回来孝敬您，让我们一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如果这四个弟妹都读得书，我们一定把他们供出来，都考上大学，那你这个妈不得了啊！”母亲听后，叹息道：“大娃子，我们都能把这几个猴猴儿供出书来吗？果真那样就好了。”
天蒙蒙亮，一阵敲门声把我们一家从睡梦中惊醒，随着妈妈的一声招呼：“表叔娘，怎么这么早，有什么急事吗？”因为我父亲在这个大队任党支部书记，社员群众经常到我家来找他办事。说话间，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婆进了屋，说道：“老嫂子，你家里面干不干，文建民那个儿在部队当兵，回来探亲找爱人，昨天把你小柯看上了。昨晚上他父母来找我说媒，我家老唐说，他们两个还比较合适，又同过学，叫我一早来问一下。”
“哎呀，表叔娘，我听说了文建明那个儿在外混得好，是个大军官嘛！我家小柯是个农村人，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吃国家粮，文章咋看得上我家南柯嘛！”
“哎呀老嫂子，别自己踏谑自己，看不起自己，南柯虽然现在没有正式工作，没吃上国家粮，但她聪明能干，城里头那些妹子，有些还赶不上小柯呢！你家小柯，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城里头的人比起小柯魂都不在了，听说追她的人还不少！”母亲听了，开口大笑道：“你这么热心，我问问小柯，看她是怎么想的。”我一听到她俩的对话后，陷入欣喜与沉思中。
我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但不安分的血液时时在我身上沸腾，不甘心像父母一样，平平庸庸、忙忙碌碌，为一日三餐而奔忙，总是幻想到城里去生活和工作，穿着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裙子，白白的脸上擦着香粉，嘴巴上涂着口红，指甲上涂一点指甲油，这是多么美的事情。在不少空闲时光中，我也曾经计划着另外一种田园生活，一种男耕女织的、不问人间世事的生活。在小河边、在山坡下、两间小屋，屋前屋后种满桃花、梨花，而且还要种着玫瑰花、苿莉花，春天来临，屋内屋外清香四溢；在小屋外搭一个小棚，喂几只小白鸽，养几只小白兔，喂几只鸡，看见公鸡披着漂亮的羽毛唱着歌，母鸡慢悠悠地喊着：咯咯蛋、咯咯蛋，我今天下了一个蛋；而我的终身伴侣，则要求英俊而且潇洒，又要有教养又要有才华，而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能力和机会能够达到这种水中月，镜中花的美梦。幻想归幻想，现实归现实，在那个年代，父母早晚做农活做到黑，分不了几颗粮食，一家人总是紧巴巴地过日子，生活异常艰苦。我常常坐在街沿边发呆，看着月亮里的嫦娥出神，想哪个贵人能够把我救出这苦海，常常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出生在这样贫穷的家庭，生长在这山沟沟里头。正当我看不到一线希望，在忧愁和苦闷中，听到这样一个喜讯，难道是我命运发生了转折，是老天爷开了眼，同情可怜我这个农村姑娘？当我听到母亲和唐幺娘的对话，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急切道：“幺娘，我愿意，我愿意去和文章见面，请你转告他，叫文章明天在他家等着我，我愿意和他谈一谈。”
“好，好，南柯你算是聪明人，有远见。如你两个成了，叫他把你接出去，在这里有啥子搞头。”唐幺娘说后风风火火就走了，我沉思了好久，果真有前途？文章能接我出去参加正式工作吗？
第二天一早，我草草吃了点早饭，找了一件比较干净的衣服——我当时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拒绝了父母陪同的建议，心里犹如一只小鹿咚咚跳个不停。老天，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去相亲、单独和一个昔日的老同学约会，反正心里头既喜又忧，十分纠结。当我翻过两座山，到文章家时，文章早已等候在他家的坝子边，脸上掩不住喜悦，他快步向我走过来说：“老同学早，老同学早，快进屋坐。”我一进屋看到文章的父母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唐幺娘见我进门就忙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早就等你了，南柯，你的父母呢？”文章母亲赶忙对我说：“小柯，是不是把你父母接过来，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把这亲事订下来，你看要不要得？”没等我回话，文章看了我一眼说：“小柯，看你怎么想，怎样安排才恰当。你父亲是村干部，我对他很尊敬，那年当兵时，他还帮过我呢。”我自作主张提出了我的想法说道：“文章，今天我们叙叙同学情，见见面，请父母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你今天不必搞得这么正式。”羞怯的面子思想占据了我的心灵，因为我曾发誓，没有考上大学，没有正式工作，我不愿意早耍朋友，不愿平庸一生，如果一辈子在这山沟沟，跟我父母一样，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文章赞同了我的建议，回过身对他母亲说：“你今天就准备我和小柯的饭菜，让我们两个清静清静谈谈话吧。请她父母来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和文章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的父母、唐幺娘已不见踪影了。屋里这时静得出奇，我连看他的勇气也没有了，慢腾腾翻着桌子上的一本书，一看是本《红楼梦》，“哇，文章，不是说当兵的人是一介武夫，只带兵打仗吗？你还有心思看这《红楼梦》，部队允许看这些书吗？”我终于找到话题，打破了僵局，文章俏皮地说：“你以为当兵的人都很粗俗、阳刚，只会练兵打仗？其实当兵的人也是平常人，也热爱生活、热爱家人，当事业与生活发生冲撞时，肯定要做一些牺牲，不能说当兵的人感情不丰富。《红楼梦》是部古典名著，我们部队还是有不少人在偷偷看，这不，我回来趁这个假，消遣消遣不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红楼梦》这本书，我也非常喜欢，看到林黛玉葬花，悲惨死去，看到宝玉哭灵，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最近我不怎么看了。”我把书随手一翻，里面放着一封信，一看是部队寄来的，惊问道：“文章，谁给你写的信？”文章说道：“你看嘛，我一个战友写来的，我昨天才收到。”
“是女兵，对不对？是部队里女兵来找你了。”我故意地说。他马上脸红起来，说道：“调皮鬼，你看嘛！”他坐在我身边，叫我看信，在迟疑中，我看到信很简短，信上有这么几行字写道：“文章你已走了十来天了，探亲假快到了，找着女朋友没有？快快下手，快把你女朋友带到部队来，让我们看一看美女，饱一饱眼福，快回部队吧！”信的落款是“你的战友”，看完信，一股喜悦涌上我的心头，对文章说道：“文章，真是战友情胜过兄弟情，才回来几天战友就写信来，你找着女朋友了吗？她是谁？快说嘛。”文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扭扭捏捏说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调皮鬼，你愿意吗？愿意吗？”
我和文章从上午一直聊到下午，有不少话题，从少年时代一直到他当兵到部队这几年的种种经历。看着天渐渐黑下来，来看他的亲戚、朋友接连不断，我提出了告辞，文章和他父母再三挽留，叫我在他家住一晚上，我推说家中有事，改日再来。文章说道：“你今天有事，你要走，我就不再挽留你了，让我送一送你吧，我也好散散步，在家坐了一整天了。”文章边走边说：“这条羊肠小道，你知道我走了多少年，天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去读书，摔了多少跤，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在学校读书之时，你理都不理我，现在想起气死人，那时老师总是偏爱女生，我们男生挨了多少冤枉骂。你根本没想到你今天能来我这里和我约会是不是？是我俩有缘吗？”我忍不住笑地说：“你这个大坏蛋，你那时为什么那么老实，那么土嘛！”“说我老实，老土，你比我还要老实，还要土！”哈哈哈哈，一阵开心的笑声把田坎两边树子上栖息的鸟儿吓得扑扑地飞了起来，转眼已离我家不远，我连忙对文章说：“不要再送了，改日再见。”“好吧，改日我再去拜见你的父母，看望你的兄弟姐妹。”当月亮慢慢升起来的时候，路上已不见行人，我快步回到了家中。
我崇拜军人，更喜欢当女兵，穿上军装英姿飒爽。记得在上初中时，我们镇上就考上了一个女兵，看到她穿上军装、打起背包的样子，我直追了好远。在那个时代，女孩子向往当女兵，也希望嫁一个军人。对于我这个充满理想的少女，自己当兵的理想泡汤，转念一想，找个军人也不错，特别通过当天短时间的接触，内心是非常喜欢而崇拜他，难道老天爷给我开了一扇窗，光明之路就在我的眼前，叫我从此不再孤独，从此不再绝望，从此不再寂寞。文章是一个充满男子汉魅力的人，一个具有教养和智慧的人，一个正直有担当的男子汉，他的形象便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对他如此着迷，想着原来终身不嫁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和天真。我暗暗下定决心，改变我的命运，除了努力学习，搞好文艺演出外，一定要考上我梦寐以求的大学，这样才配得起文章这样优秀的男人。
就在我和文章单独见面的第二天午后，文章的大姐芳芳到我家来找我，一看到大姐，我们一家人都很吃惊，他大姐芳芳说道：“南柯，你快到我家去，文章陪他的战友和同学不好走得，因为文章上午接到了部队的紧急通知，有任务要提前赶回部队。”我连忙赶到他家，见他正收拾行李，准备坐下午4点30的最后一趟客车。文章突然的提前返队，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心头空落落的，还有好多话还没有说，我一直送他到车站，看到他坐的车已经开出很远，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走到车站一根电线杆旁边，眼泪止不住地流满了整个脸颊，说不出的心酸，说不出的留念，说不出的心痛，一下子蹲到电线杆旁，把头埋在手里。文章他提前离开了家，踏上了征程，而他的音容笑貌则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和文章相处的时间，越是短暂，越是觉得珍贵，这种失落和不知所措难以形容，什么时候再见面，还是一个未知数，难道一个男人和女人真正能达到一种难分难舍的境地吗？难道人生还有这么幸福的精彩时光吗？难道在这艰难困苦的日子，在平淡而枯燥的日子里，真正能找到一丝慰藉吗？难道这是命中注定我将会和文章幸福美满一生吗？一段时间以来，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仿佛什么都美好，什么都称心如意。
就在我和文章分别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在不断思念中，我收到了文章的来信，信写得很简短：“南柯同学，向你问好！这次请假回家探亲，时间短暂，没能很好地陪你，心中无限遗憾，十分想念。想对你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同学时爱哭的小不点，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对你的聪明和善解人意，乐观和自信心我都很佩服，从内心感到非常喜欢，与你在一起相处，使人感到多么愉悦。你的歌声是那样甜美，那样清亮，那样动听。你说你不愿过早陷入儿女私情，不想过早陷入家庭负担之中，自己想有一番作为，我还是比较赞同。祝你努力复习，家乡的贫穷和家庭贫困的压力，将来通过我们的努力都可得到逐步改变，在我们面前都是一条艰辛的路，一切都得靠自己双手创造，祝你好运，我将与你共勉！”后落款是：你的文章！文章在信中还寄来了他的几张照片，一个小小的包裹、包裹里面装着他送给我的一件军装，一个笔记本。我反反复复把信看了几遍，慢慢欣赏文章的这几张照片，更翻来覆去看着军装，心里充满着自豪与甜蜜。我把他寄给我的信和衣服，装在一个包包里，一路小跑，急忙赶到文章的家中，喜不自禁地把信和照片拿给了文章父母看。文章的父亲是一个长得魁梧高大，并且非常和善的人，老实巴交，平时从不得罪任何人，谁家有事找他帮忙，他总是愉快地伸以援手，我总是看到他在庄稼地里干活，从无怨言。他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干干瘦瘦的普通的农村妇女。我有多次都奇怪地想道：这对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农村夫妇，怎么就生出文章这么优秀的儿子，我想是上帝对他们的恩赐吧！我在两位老人身上看到了善良与温暖，看到了满足与笑容。农村山沟沟也能出人才，这对父母对文章的教育和培养，这些品质多么值得我尊敬。此时此刻，我多么喜欢和尊敬他们，只因为他们是文章的父母吗？不是，或者我内心里还包含着其他因素，此刻我心中涌动着无限深情，幻想如果有一天，我和文章真正能成为一对夫妇，我一定尽我之努力，好好孝敬他们。文章的父母热情款待了我，拿出了平常舍不得吃的腊肉、鸡蛋等，摆了一桌子菜，但是都叫我久久难以下咽。这晚的煤油灯一直点到天亮，我和文章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头挨着头，久久难以入睡。她想着文章，回忆着文章在她身边成长的点点滴滴，母亲爱儿子的母子情深。我想着文章，一会儿觉得和文章很遥远，一会儿又觉得像在眼前，文章，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我和你父母亲都这么喜欢你，这么思念着你吗？
时间过得真快，就在我和文章连续通信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当上了大队民办教师。我担任老师的这个学校，一共七个班级，我负责担任了七个班的音乐课，并包干一个班，任班主任。由于又要参加民师培训，又要忙着学生报名上学之事，加之还要帮助家里父母干农活，照顾弟弟妹妹，繁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使我在高考中失败，在大学录取中，差7分上录取线。接连几天，茶饭不思，痛苦不堪，我的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流着泪安慰我道：“不上大学就会死人吗？难道没有另外的路走了，这么多人没上大学还是照样过。”她知道我多么向往大学生活，多么羡慕那些背着行李奔赴各种大专院校求学的学子们！父母亲的劝导，加之忙忙碌碌和学生们在一起，又减轻了许多忧愁和烦恼。我自己暗下决心，来年再圆大学梦。对于我考试的情况，我也没给文章提起。
我和文章保持书信往来不觉已有一年之久，我到镇上办事，开会或学习，首先是到邮局等文章给我的来信，对他的思念也与日俱增。一天我正在学校上课，乡邮递员到学校拿给我一封文章寄来的信，信中说到，他要到外地去出差和参加培训学习一段时间，具体时间未定，希望我到部队去看望他，去他所在的部队耍一耍，问我是否去，要赶快回信告诉他。
看着他的来信，我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一是家里没有钱，这么多车费用费；二是文章所在部队在西安，路途遥远，方向都打不到，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心中无底，怎么办？几天之中，这个问题一直在心中纠结，思前想后，我把我的想法跟我母亲倾诉。母亲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样子，连忙建议道：“如果不叫你去看文章，你是不甘心，车费我给你凑。”从内江火车站坐火车到西安，要两天的路程，西安下火车还有两天的汽车路。坐上火车后，心情稍微安静下来，就是急切盼望和文章见面，在火车上时时想起文章和我见面时的惊喜，要给他一个惊喜，不忙打电话通知他，想着见面后的幸福与甜蜜，那一刻，我一定抛弃羞涩，抛弃一切难为情，给他一个最深情的拥抱。最直接地表示着，我多么爱他，两人一起分享相聚时的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我的亲人，你此时在等我吗？
下火车后，汽车越来越难走，我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经过一段又一段的山路，看见一排排整齐明亮的营房，营房中间一个练兵场，一队队的解放军战士正在操场上操练。在部队的附近有少量的平房，住着少量老百姓，黄沙满地，显得荒凉和贫瘠。我乘坐的车刚一到达营房外，在操场训练的士兵不断向这边张望，一个解放军战士向他的战友说道：“看，又是哪个战友的家属来了，还比较漂亮。”一时间，在操场上训练的大兵们都齐刷刷地看过来，这时站在我身旁较近的一位战士问道：“你找哪个？”不等我回话，正在指挥训练的一位解放军军官向我走过来，年纪约四十多岁，一脸汗水，一脸微笑问我道：“小妹，你找哪一个？”我看了看这位首长说道：“首长，我找文章，部队有这个人吗？”“找文章呀？有，有，快到办公室坐。”这位首长陪同我来到他办公室，连忙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我找文章什么事，并且向我介绍道：“文章是这个连的连长，我是连指导员姓李。”听到这里，我忙介绍道：“我是一位小学教师，到这里来看望文章，是从文章老家来，和文章是同学。”李指导员忙道：“从文章四川老家来，要坐几天车，太辛苦了。”接着又问我道，“文章知不知道你来，你是否与他取得了联系，因为文章两天前已到外地学习培训去了，一时回不来部队，我估计你是见不着他了。”
“老天，这怎么可能？我已经在10天前就写信告诉他了，我要到部队来。”李指导员听我说完后显得很意外，连忙走到办公桌上，拿起一封未开启的信说道：“小鬼，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给文章的，昨天才刚刚收到。”我一看信封，是我写给文章的信，告诉他我要来的时间等等。哎呀，这该死的邮递员，是我请他给我投的信，他怎能不负责任地晚投几天，顿时，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委屈不可抑制地发泄出来，我头伏在指导员的办公桌前，放声大哭起来。你怎么不在这儿等我，这个无情无义的文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山沟沟里头，这军事要地看起来这么生硬和冷酷，就这样失去了色彩。李指导员看到我这个无助的样子也慌了神，劝说道：“小妹妹，不要这样，如果你有时间就在部队耍到等文章，如果没有时间等，文章今年也可请探亲假。来日方长，你也是一名老师了。”我一听李指导员劝慰的话语，很后悔刚才失常的冲动，平时的坚强与镇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等我刚刚平静下来，李指导员又对我说：“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住，我家就住在部队招待所旁边。我叫我爱人今晚陪你，你大可放心，今天晚上就在我家吃饭。”李指导员已带家属多年，他爱人也曾是民办小学教师，随军后便辞掉了教师工作，现在在家中任全职太太，已有一个儿子正在上初中。李指导员家属王老师，长得白白净净，胖胖的，活生生的一个观世音菩萨像，四十多岁，身体已经发福，看来部队生活要比教师工作轻松得多。王老师炒了几个小菜，看到他们一家三人愉快的笑脸，我羡慕不已，但面对丰盛的饭菜竟没有一丝食欲，先前的欢快化为乌有，怎么办？窗外的狂风吹着黄沙，漫天飞舞，我像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者，思绪一片茫然，营房外时不时传来口哨声、汽车马达声、卫兵交接班的谈话声，苦闷中，在灯下我写下了这样的几句：
你是我心底的一棵相思树
默默看你时，你的眼神拨动我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这般悠扬，这般忧伤的旋律
想你的时候，你伫立于心间，清风吹拂你的戎装，将你我的心紧紧相连
如果那就是爱情，为什么不长相厮守
朝夕相见
如果那就是爱情，为什么你我总是忽远忽近
如梦如幻
你多情而睿智的眼神，为何总是消融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爱恋
如果那是爱情，我今天又怎会如此孤单
奔驰在爱的终点或边缘
如果那就是爱情
我今天怎么会如此辛酸
让我饱受风霜苦寒
如果那是爱情，那些漫步清风的日子
那些写满相思的厚厚书笺
我把自己丢在了这样的境地
这般酸楚，又离你如此遥远
在焦急与煎熬中，我在团部招待所住了两天后，决定不再等待文章。李指导员和他爱人王老师把我送上了火车，想着王老师这几天对我的热情照顾，一种失落感交集，眼里再一次饱含了泪水。这几天的经历，我仿佛长大了许多，以往岁月中自己的想法多么浅薄，知识多么缺乏，把一切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和天真，我算什么呢？一棵柔柔弱弱的小草，在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最渺小的一个生命而已，自己平淡如水，根本找不出值得骄傲的地方，一种自卑感油然而生。李指导员和王老师一再叮嘱我路上要小心，到家后给他们打电话，并与列车长交代，请他在路途中好好照顾我，并买好了水果、面包之类的一大堆食物，这真是我人生中难得的一次旅行，刻骨铭心的一次旅行，让我如此狼狈，如此悲观，如此不甘。
就在我返回家的第四天下午，一阵雷鸣电闪之后，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阵大风把我家屋顶的瓦吹开了，屋里顿时忙成了一团，父亲连忙背着蓑衣斗篷，拿上楼梯到屋顶拣瓦遮漏，我和妹妹两个弟弟拿着盆子、水桶在床上灶头接雨，一家人淋得像落汤鸡，头发衣服淋得透湿。当一阵大雨过后，母亲吩咐大家换衣服，我闲坐着门口。我正在望着天空发呆，生产队的姚三娃到我家门外躲雨，说道：“南柯，你还在屋里，今天上午我看到文章了，一路三个人，有一个老太婆，一个年轻女人，朝文章家去了。”
女的，我听到一惊。“南柯，我听到你跟文章耍朋友，没有耍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女的？”听到姚三娃这么一说，我理不出头绪，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妈是急性子人，她反应过来一惊。“啥子，文章带着一个女人，这该死的文章，算我看走了眼，这般无情无义的小人。”我妈愤然骂道。我看到姚三娃在场，急忙劝妈道：“现在不知道什么状况，冒啥子火嘛。”我决定不等文章来找我，我要到他家去看个究竟。我连忙换了衣服，急急忙忙朝文章家走去。大雨已停下来，道路泥泞难走，走一脚扯一脚，我穿了一双防水胶鞋，鞋子陷在泥水里，拉也拉不动。我干脆把鞋子脱了拿在手上，打着光脚板，约两里的山路，竟走了一个半小时。走到文章家坝子的水塘边，我从从容容把裤子上的泥巴擦了擦，洗了脚穿上鞋子，朝文章家门口走去。一切悄然无声，门口外也没有一个人。我一走进内屋，看见文章的母亲和一个老太婆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边，再朝里屋一看，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年纪比我年长几岁，穿着一件比较时髦的衣裳，看那派头像个城里人，皮肤还是比较黑，但显得热情大方。她一见我进来，连忙起身说道：“小妹妹快坐！”并忙不迭地一阵牢骚，说道：“这穷地方太不习惯了，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像我那里啥子都方便。”我问道：“请问女士，你说那里是哪里？”她立即回答道：“我在县上招待所上班，吃国家口粮的。我们城里头，电灯、电话，走步路都安逸。”我听到这里，立即问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工作？”“服务员呀，干清洁工等工作，我是顶替母亲工作。”我心里暗想道：“不可能吧，她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和文章耍朋友，不大可能吧，粗俗的谈吐，那又粗又糙的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介绍说：“要不是袁孃孃介绍说文章是一个大军官，我才不干哟！你看这家庭，啊，小妹妹，你长得好清秀哟，好乖哟。”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心里无疑响起了一个炸雷，炸得我晕头转向，但只有一件是事实，那就是文章心有所属，移情别恋了。我径直走到文章母亲身边，不等我问话，文章母亲拉着我的手说道：“南柯，文章的孃孃给文章找了个城市姑娘，有正式工作，年纪比文章还大一些，就是吃国家粮的。她孃孃说文章找个吃国家口粮的，今后部队转业，就不用回农村了，也跟着吃国家粮，又要解决工作。”我心里一阵冷笑，文章一家想得真周全，太十全十美，太划算了。这时文章的孃孃忙接过话题：“南柯，我听妹妹说你是文章同学又耍过朋友。但你是农村户口，你不要再找文章了。”我一看到这势利的老妪，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什么东西，你无非是城里的一个老太婆，你不是也从农村出来的吗？你的八辈子祖宗不是农村人吗？农村人就该低一等吗？你老得真不耐烦了，你知道什么是真情实意吗？你知道我和文章的过去吗？”文章的母亲听到我发火，连忙劝我少说两句。文章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两位老人走到我身边，劝解道：“小柯，我们对不起你。”我问道：“文章什么意思？文章怎么想？”文章妈说：“文章也一直很难过，很犹豫，不晓得咋办。文章到镇街上邮电局去了，不晓得啥子事。”这时隔壁的陈二娘走到我跟前说道：“城里头的人该歪，不晓得这家人咋个想的，这个妇人比起你魂都不在了。啥子眼光，这都是这个孃孃一手造成，给这家人喝了迷魂汤，说来说去，就眼红别个吃国家粮，嫌你是农村人。”并问道：“南柯，你怎么打算？”我立即回答陈二娘道：“二娘，你实在说到点子上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能怪这女人吗？能怪这个老太婆吗？就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就是文章有和我耍朋友的想法，我也不会再有此意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说着拉了拉二娘的手，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文章家。我在田坎上艰难地走着，快到转弯下坡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文章，他没有看见我。我没有丝毫觉得悲哀，反而心中一阵轻松，也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自尊。我曾经一见倾心的青春少男，将在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唉，一个农家姑娘的终身大事，怎么这样难以预料，这般变幻莫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