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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双栅子街(6)

孔福民窝在沙发里,觉得浑身软沓沓的。

孟春梅说:“我不想让金三顺知道。”

“你姐姐知道吗?”

“昨天,我终于对她说了。”

孟秋华哭了一场,昨天晚上就和孟春梅住在一起了。

“她对我说,这些年我一直照顾着她,现在她要照顾我了。”

电视荧屏上面有一块光斑,似乎在一点一点放大。

孔福民问:“你们什么时候分开住的?”

“她打工以后。”

“她打工多久了?”

“才半年。”孟春梅说,“但干得还不错。”

“她这是要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了?”

“也不全是。”孟春梅喝一口水,“她对我有意见。”

“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她说我风流。”孟春梅笑了笑,“她也常常抱怨,和她一起租房的那个女人风流。”

孔福民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却没有动。

孟春梅问:“她给你讲过几个小故事?”

孔福民点点头。

“其实,那都是我的故事。”

孟春梅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风流,给姐姐讲过男人在自己面前碰壁的故事。

孔福民还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他发现自己端起了茶杯,连忙放下来。

孟春梅说:“这些年,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她的生活。”

孔福民听到的可能另有出入,他却不想和孟春梅核对一番。孟秋华对他讲述的,或许正是她自己的遭遇。

孟春梅问:“她讲了在玉米地边上骂人那一段?”

“讲了。”

“她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是吧?”

孔福民想了想,点点头。他说:“那儿有芦苇。”

“我原来的婆家也在河边。”孟春梅说,“但是,我对她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把河改成了堰塘,把芦苇改成了玉米地。”

孔福民吸了一口屋里的凉气。他有一点糊涂,快要把姐姐和妹妹弄混淆了。

“她知道那堰塘是假的。”孟春梅说,“昨天她对我说,她已经给我改过来了。”

孔福民一动不动坐着,他看见电视荧屏上的光斑闪闪烁烁。

孟春梅说:“她说,她拿我的故事欺骗了你,她也要改过来。”

“那算不上欺骗。”

“我想,她是不敢对你讲她自己的故事。”

孔福民闻到了鸡汤的香气,鼻子却有一点发酸。

孟春梅说:“这些年,她过的几乎是封闭的日子。”

孔福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揉了揉眼睛。

孟春梅说:“你是第一个。”

“什么?”

“这些年,她从没有和男人交往过。”

孔福民又揉了揉自己的脸。

“我和她都害怕。”孟春梅说,“你们见面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打鼓。”

“我想请她看一场电影,没想到她生气了。”

“她都对我说了。”孟春梅扮一个鬼脸,“她说,你有点坏。”

“开头,你不是说我很好吗?”

“我们把那个话题说开了,她觉得你还是不错的。”

“什么意思?”

“她说,她都快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了。”

孔福民说:“我请她看电影,并没有别的意思。”

孟春梅又笑了:“现在,她有那个意思了,你却又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呢?”孔福民说,“她如果愿意,我真会带她到北京去吃烤鸭。”

6

鸡汤已经煲好,米饭也已经蒸好。孟春梅把鸡汤和米饭盛上来,放在茶几上。

两个人换了座位,孔福民坐到了木椅上,孟春梅坐到了沙发上。

孟春梅却没有说她自己。她当然不会说她如何风流,甚至也没有说过她做什么工作。她说她挣钱都是为了姐姐,那么,她是为姐姐才风流的。

他们已经说到了三顺。

孔福民问:“那小子,他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孟春梅没有卖关子。她朝调羹里的鸡汤轻吹一口气,说:“你当老师的时候,他妈去过你的办公室吧?”

孔福民喝一口鸡汤,让这句话烫了一下。

孟春梅说:“当时,他放学后没有回家,就站在那办公室外面。”

孔福民扫了一眼,几道房门都是关着的。

孟春梅说:“他说,后来,你走夜路,他朝你撒过几把土……”

“没有的事。”孔福民说,“撒土,没有的事。”

“你可能忘了。”

“谁知道他把土撒到谁身上了。”

那个往水桶里撒尿的孩子,就不用管他是谁了。那一桶水倾倒在地,也成不了一条河。

孟春梅说:“那天晚上,在这屋里,我把三顺骂了一顿!”

“你们看上去不是很好吗?”

“他想向你借钱。”

“他有困难,我拉他一把,也没什么。”

孟春梅显然把什么话咽到了肚子里。她说:“他在成都见到我时,说他半年没沾女人了,竟然哭起来。我算是拉了他一把。”

孔福民并不想听这样的故事。这个三言两语的故事,也和那六个故事有了矛盾。他觉得让一串儿男人碰壁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孟春梅。他问:“谢青知道你和三顺的事?”

孟春梅摇摇头。她说:“三顺也不知道,孔元老师对谢青的帮助很大。”

孔福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孟春梅问:“你也不知道吧?”

孔福民也摇摇头。

“孔元老师和他的女朋友,都对谢青很好。”

“女朋友?”

“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但没有见过。”

“一个年轻的女画家,画油画的。”

孔福民看一眼儿子房间的门。他看不见那幅油画,他想那大概是一幅好画。

孟春梅告诉孔福民,昨天晚上,三顺去找她了。她说:“他妈答应给他一笔钱,他准备开一个店。”

“什么店?”

“卖玉米。”孟春梅说,“煮熟了的玉米。”

“我见过这样的店。”

“三顺说,如果你想和他妈一起过,他不会反对。”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

“此话当真?”

“你的意思,我和你姐姐的事,到此为止?”

“我怕她拖累你。”

“我倒觉得,她已经过了那条河了。”

“这可不一定。”

“她要是还没有过去,我们一起帮她吧。”

孟春梅小声问:“你愿意?”

“你要问她愿意不愿意。”

孟春梅说:“这些年,我和她都不敢碰这个问题。”

木椅比沙发略高,孔福民埋头喝鸡汤的样子有点笨拙。

孟春梅说:“这一次,我看出来了,她想跨出这一步。”

孔福民坐正了,说:“她能够跨出这一步,就是让我做铺路石,我也愿意。”

“你要有点耐心。”

“我和三顺他妈的故事,你可别对她讲。”

孟春梅扑哧一声笑了。

孔福民说:“你就是讲了,我也会对她说,那是别人的故事。”

7

孟春梅离开以后,孔福民把那张纸撕掉了。

他得换一张新纸,因为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他在床上长长地睡了一觉,差点错过了接孙子的时间。

他出大门的时候,刘大爷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见他走得急,只对他笑了笑。

双栅子街上围着的蓝色铁皮已经打开了几个口子,看样子要拆除了。

孔桓从学校里出来,又在街上跑起来。孔福民却并不追他。孔桓停下来,等孔福民跟上来。孔桓说:“爷爷,有一天晚上,你和谁通电话?”

“你偷听了?”

“我上卫生间,以为你自己跟自己说话。”

“那是乡下的一个朋友。”

“他也和你一样,是个老师吗?”

孔福民想了想说:“是个医生。”

“爷爷,你得过病?”

“小病。”

“什么病?”

“心口痛。”

“为什么痛啊?”

“有些事,想着就痛。”

“什么事?”

孔福民一时答不上来。他四下看看,说:“比如这条街,好好的,却挖烂了。”

孔桓说:“爷爷,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孔福民摸摸孙子的脑袋,说:“我知道,这条街会变回来,会更好!”

1

双栅子街的那条沟已经填上,并且铺上了沥青。孔福民早上送孔桓上学时,街道还没有通车。他回家不久,楼下热闹起来。他站在窗前,看见几辆装饰着鲜花和彩带的婚车开进大门。

就是说,双栅子街趁着这小区里的喜事,通车了。

再过一夜,孔元就要回来了。

一连几个晚上,孔福民和孟秋华都通了电话。每次都是孟秋华先打过来,孔福民掐断,然后再打过去。孟秋华应该知道,孔福民这是为她节省话费。他们不再“煲电话粥”,通话时间有长有短。他们都没有提起那六个小故事。孟秋华在烤鸭店不辞而别的事,也好像没有发生过。

一次,孔福民说到了当年去南溪村采桑叶的事,结果,他把别人被狗咬一口的事,说到了自己身上。他这辈子从没有被狗咬过,但他一边吹嘘着,一边感到脚脖子那儿隐隐作痛。他并没有觉得这是欺骗。

他听见了孟秋华的笑声。

孟秋华笑过了,说:“那是我家的狗!”

“怪不得,下嘴那么狠。”

孟秋华的口气突然变了,她显然是不安了。她说:“那不是我家的狗。”

“不一定。”

孟秋华有点急了:“春梅可以做证,我们家从没有养过狗。”

“她在你旁边吗?”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孟秋华说,“她不敢偷听我们的谈话。”

孔福民不敢再提看电影的事,孟秋华却对他说起了一部美国电影。他好一阵都没有听明白,就怀疑孟秋华又出错了,说不定那是一部法国电影。他越想越乱,想到了儿子去了法国,又想到了儿子房间里的那一摞碟片。

他就像刚刚看过那碟片,浑身难受极了。

孟秋华在电话里问:“你怎么了?”

“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的电影……”

“好听吗?”

“好听,肯定好看!”

电影已经不是问题,孔福民请两姐妹一起看电影。

“春梅她不一定去。”孟秋华说,“她不能再成天围着我转了。”

孔福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他有点不太适应空调,热一点算不了什么。

孟秋华说起了妹妹这些年所受的苦,但只开了一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孔福民安慰她说:“日子还长,以后慢慢说。”

一连几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两个人都没有时间一起看一场电影。

2

几辆婚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手机叫起来。贺云兰的名字同时闪出来,让孔福民吓了一跳。

手机叫了两次,他都没有接听。贺云兰大概想续旧情了,但是,孔福民哪里还有那个心思。

过了一会儿,孔福民还是拨通了贺云兰的手机。

贺云兰说:“我还以为,我把电话打到别的老太爷那儿去了!”

孔福民说:“你存下了我的手机号码,真是让人感动。”

“文化人就是酸。”贺云兰说,“乡里乡亲的,山不转水转,多个号码多条路!”

“我刚才上街了,没有带手机。”

贺云兰说:“昨天,这里下大雨了。”

“前几天,成都就下过了。”

贺云兰说:“大雨过后,你家那房子,屋顶塌了很大一块。”

孔福民让一口气憋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云兰说:“你现在住的是高楼大厦,那破房子也许不要了,但我还是要给你说一声!”

电话立即就断了。

孔福民长出了一口气,并不着急。老屋就是塌了,他也会在原地重建起来。但这事拖不得,要是再下雨,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孔元明天回来,正好接他的班了。他很快就决定了,明天,他把孔桓送到学校,立即动身回乡下去。他到长途客车站赶车到县城,再转一次车,天黑以前他就回到老屋了。

孔福民给三顺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明天回双峰村一趟,你有什么东西带回去吗?”

“现在城里有的,乡下都有。”

三顺说不定就在双栅子街,手机里不时传来车喇叭声,和窗外传来的车喇叭声混在了一起。

孔福民问:“你的店开起来了?”

“快了!”

“有什么困难吗?”

三顺的声音小下来:“没有。”

“要是差钱,你说一声!”

“叔!”三顺说,“我也就开个小店!”

3

孔福民准备出门的时候,孔元已经下了飞机。父子二人通了电话。

“爸,你一个人行吗?还是我回去吧!”

孔元这个谦和的口气,却是孔福民不熟悉的。门已经在身后关上,他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还没有老呢!”

“老屋却太老了!”孔元说,“你管它呢,反正不会有人回去住了!”

“那可不一定!”孔福民说,“我回来后,有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

“等我回来再说!”

孔福民出大门的时候,刘大爷好像要和他打个招呼,但见他正打电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双栅子街车水马龙,却不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孔福民向双峰酒店走过去,他知道那儿会有出租车载客过来。他就是在双峰酒店认识孟秋华的。昨天晚上,孔福民给孟秋华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回老家一趟。他说:“老家那儿手机信号不好,晚上不一定能够说上话。”

“你放心。”孟秋华说,“妹妹和我在一起。”

孔福民还没走到双峰酒店,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一个漂亮女子从车上下来。那女子有点像谢青,但他没有看清。他上了这辆出租车,接到了孟春梅的电话。

“老师,你要回老家去?”

“回去看看老屋。”

“你好久回来呢?”

“老屋出了一点问题,要修一修,至少得三五天。”

“有人希望你早点回来,一起去看电影!”

“好!”孔福民说,“我回去以后,花钱雇到修屋的人,立马赶回来!”

出租车载着孔福民,驶出双栅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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