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路线”、“路线斗争”、“正确路线”、“错误路线”等提法，历来散见于共产党的文件中，已经司空见惯了。现在提出是否用“路线”一词(“正确路线”或“错误路线”或“路线斗争”)是由总结“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教训所引起。1981年起草《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下简称“历史决议”)就提出这个问题。当时决定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对“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是否提“路线错误”，意见曾经有分歧，开始主张提“路线错误”，最终不提“路线错误”(但在“历史决议”中有一处提到“左倾错误论点”)。在决定不提“错误路线”之后，胡乔木就在1981年5月19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这个会议是为“历史决议”定稿)为“历史决议”作“几点说明”，其中就专门说到在党的历史上运用“路线”一词的状况，主要指出其在使用中的负面作用，即滥用“错误路线”一词，以致压得一些人抬不起头来。
我列席参加这个会议，会前即见到胡乔木所写的“几点说明”，觉得他对历史上使用“路线”一词遗漏颇多，特查阅一些书籍和文件为他补充一些资料，为此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以下摘录这封信的有关内容(按：写此信的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这次是蒙《胡乔木传》编写组的同志从档案中查找出我的原信，我这才重新记起有这件事)。
乔木同志：
你在“几点说明”中所谈关于“路线”、“路线斗争”的提法，涉及经典著作和我党的历史文件，所查恐有遗漏。我请人翻了几本书，兹将所得相告，供参考。
路线、路线斗争、基本路线这些字眼，马恩列斯都用的，我党在反立三路线以前也用。随着无产阶级实际斗争的发展，这些字眼也用得越来越多。
马恩时代主要进行理论斗争，这些字眼确用得较少，但在涉及无产阶级斗争的目标、纲领时，也有这些字眼。所以，1872年马恩合写的《所谓国际内部的分裂》，就提到“无产阶级运动的基本路线”，并要求“从理论上阐明这些路线”(1964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译本第18卷，第36页)。1894年提到，“《共产党宣言》中所指出的路线”(同上书，第22卷，第560页)。1896年恩格斯在一封信中还提出“理论上的正确路线”的概念(同上书，第36卷，第575页)。
列宁就用得更多了，不是像你所说“只在晚年偶用”。我翻了列宁1907年12篇文章，就看到一些：“坚决斗争的路线”(《列宁全集》中译本第11卷，第442页)，“贯穿着两条路线”(同上书，第12卷，第356页)，“工人阶级的独立路线”(同上书，第12卷，第433页)，“工人阶级行动的策略路线”，“谈的始终是路线问题”(同上书，第12卷，第395页)，等等。1908年写的《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这篇文章，提到“现在世界各国实质上都已经是按一条路线进行着”，并指出情况的变动可能改变“发展的基本路线”。1909年还提到“机会主义路线”(同上书，第15卷，第415页)，“社会民主主义路线”(同上书，第15卷，第415页)，“进行两条路线的斗争”(同上书，第34卷，第424页)。1916年提到“马克思主义路线”，“同考茨基截然相反的路线”(同上书，第23卷，第118页)，等等。
斯大林当然用得不少，“列宁的路线”、“共同的路线”，等等，并且还提出“党的总路线”的概念(《斯大林全集》中译本第12卷，第323页)。你提到的《论联共(布)党内的右倾》一文，第一个小标题就是“一条路线还是两条路线”，说“我们有一条共同的路线还是有两条路线，这是一个基本问题”(《斯大林选集》下卷，第113页)。
我党也早在反立三路线以前，即1930年以前，就用“路线”这个字眼。如，1927年8月的《中国共产党中央执委会告全党书》，就提到“妥协的机会主义路线”；1928年11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告全体同志书》，提到“肃清机会主义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1929年6月《关于中央政治局工作报告的决议》，以及7月《中央通告第40号》，都提到“政治斗争中所采取的路线”，“反对右倾的路线”等；1929年11月中央开除陈独秀党籍的决定，提到“党的布尔什维克的路线”。所以，“路线”一词并非“王明以后才大用”，王明以后可能用得多一点。(下略)
以上是我查到的一点材料。胡乔木在接到此信后，即于5月20日复信如下：
吴江同志：
谢谢你纠正了我在《几点说明》中关于“路线”问题的错误。对马、恩、列，我只是根据主要著作，而且主要根据记忆，以致说错了。但是究竟还不能说路线和方针、策略有什么区别，并没有给予严格意义，否则《两个策略》等书名就不能用了。关于斯大林，我只翻阅了《联共党史简明教程》，对《论联共党内的右倾》没有看全文。我党的文件，在一九二七年以后我已见到用“路线”，但确是很少，所以认为略而不提也可以，这不严格。应改为一九二七年失败后开始用(但六大未用)，到反立三路线，才大用。我想以后在不严格的意义上仍可用路线，但党的总路线、路线错误、路线斗争等确以不提为好。党的总路线在革命斗争形势任务较为简单时用了能起作用，在比较复杂的情况下就很难用几句话说明问题。(下略。见《胡乔木书信集》，第339页)
我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情重提呢？首先要说明：这事虽由讨论《历史决议》引起，但并非针对《历史决议》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定性问题而发，而是独立地对党史中使用“路线”一词(多使用或者少使用，有利还是有弊)提出我个人的看法，属于就“路线”论“路线”，无关某事某问题。
像我在信中所查明的，马克思主义者一开始就使用“路线”一词，其意无非是指为了达到一定的目标应当走怎样的路。所以这里所谓“路线”，约略和“道路”、“路向”、“方针”等词的意义相当，使人一看就明白。党内提路线之争，按我的私见，一般是指党内不同意见(有关走怎样的路和采取何种方针这样的较大的问题)之争，属于党内问题、党内矛盾或人民内部矛盾，或关于党的终极目标之争。如果目标相同，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应当采取什么样的具体路线和具体方针有不同意见，虽然有是非对错之分，但都是内部的事，允许争论，最后按多数决定采取行动，是非对错最终由实践来验证，这是正常的事，很自然的事。
有人说，过去我们滥用“路线错误”的提议，是用多了，用乱了。这种情况是有的，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两种：一种是将不涉及路线、方针的不同意见上升为“路线”、“方针”问题而进行攻击、斗争，压制党内的不同意见，目的各种各样，多数是为了权力之争，这种情况为数不多。另一种，根本不属于党内路线之争，包括：叛党或分裂党，另立中央，与敌对势力勾结并为其服务，充当外国间谍等。这些都属于敌对势力、敌我之间的矛盾，而非党内路线之争。试看苏联(或俄国)共产党的历史，除了列宁在时的早期在例如一国能否建成社会主义等问题上或有路线之争以外，在斯大林统治时期，党内无数腥风血雨，大清洗，屠杀许多领袖人物等，即使在党史上，也不提什么“路线错误”，而是帝国主义代理人、奸细、充当外国间谍等罪名，鲜有内部路线斗争的记载，全是腥风血雨的“肃反”惨剧。
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我粗略记忆，对人而言，正式记载的“路线错误”似乎也只有三次，即所谓“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李立三“左倾冒进路线”，以及王明等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关于“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根据现有材料亦属不实之辞，那是共产国际派到中国来的人搞的鬼，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而加罪名于中共领导人。李立三的错误只有三个月。王明的“左”倾错误路线为害时期最长，到延安整风才告结束。其他，如罗章龙是搞派别斗争，是分裂党，另立中央，不属于党内问题。高岗、饶漱石的错误亦不属路线错误。只有在长征途中张国焘抗拒党中央，拒绝北上，应属路线错误，但在党史上没有这样说，只在西路军失败问题上偶提“国焘路线”一词。张国焘本人后来则叛党而去。总归起来，中国共产党风风雨雨几十年，各种斗争和分歧不断，但滥用、乱用“路线错误”的情况并不多，真正因犯“路线错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人大概只有李立三一个，王明路线的人或一走了之，或只受些牵连而已。
依我看来，“路线错误”这个东西，在我们党内，确实有时被人讳言和回避，有时又被人滥用。我在2005年所写的《政治沧桑60年》一书中，曾提到1957年开始的那场反“右派”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大跃进”造成了党内一场深刻的政治和经济危机，后来不得不退却和进行调整。我写道：“但调整和退却活动不是在检讨路线的基础上进行的，而是继续讳言路线错误，把问题只归结为一个认识问题和工作失误问题而回避路线问题。堂堂一个七千人参加的大会竟无人提及“路线错误”四个字。结果，事情仍然是这样：错误是个别的或第二位的，而路线是正确的，‘大跃进’是无可非议的，等等。”(该书101页)这样，最终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暴行。而等到清算这场暴行的时候，又把制造一场大冤案即***冤案和两个反革命集团的作恶说成是“三次路线斗争”。这里有什么“路线”可言？这不是滥用“路线斗争”又是什么呢？
但在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亲自介入的那场“实践标准”和“两个凡是”的路线斗争，则显然不能认为是滥用“路线斗争”，虽然胡乔木对此是持反对态度的，他将这场“路线斗争”出奇地加上了“分裂党中央”的罪名。
《历史决议》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但仍留下不少令人思索的空间。我在1995年所写的一本书中曾写了这样一段话：“《决议》不能只限于一个，或只作一次。不能说，一切问题通过这个《决议》都解决了。认识总归是一个过程，何况，我们的经历实在太复杂了，方方面面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胡乔木大部分时间是编写中共历史的权威指导人。至今中共党史究竟编写得如何，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在党史领域，我看，现在该是我们跨出“胡乔木时代”的时候了。
可以断定，后人的认识绝不会限制在我们这一代人认识范围之内，他们将重新思考前人曾经经历过、回答过的一些问题。今天我们对于“文化大革命”是否应该提“路线错误”的争论，在后人的眼中可能只不过是一场空争论；因此，我和胡乔木通信中所说的话在他们看来也都只是一堆空话。
(写于2011年4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