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倒在金殿前，一睡便是三天三夜。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从此便陪着他去了。
即使醒了，我觉得自己也丢了半条命，不，是什么都没了，连世界都灰暗了。
我没丈夫了，我的孩子，也没父亲了。
我醒来的时候，杨玥正陪在我身上，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真正听清楚，不过大概意思就是，喻飞影既然已经死了，我以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伤心一阵，便安心地跟着他好好生活。
还有，他好像还说，是我害了喻飞影。他知道是我盗了他随身携带的解药，但是，解药充分发挥药效是需要时间的。喻飞影没有完全恢复，便冲出密牢，企图逃出皇宫，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反正我是记不住了。
我将自己藏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见，包括瞿峰和谭紫莲。
谭紫莲来禀告杨玥，喻飞影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的长剑上还滴着殷红刺目的鲜血。
喻飞影是她亲手杀的。瞿峰答应会帮我把喻飞影安全送出宫去，但他没有做到，还让喻飞影送了命。我真傻，他们都是杨玥的人，是杨玥的心腹，他们怎么会真心实意地为我救出喻飞影呢？
我本就不该相信他们的。
夜深人静，在冰冷没有生气的朝露殿里，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满心慈爱。大概还有四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但是，他没机会看到他的父亲了。他会成为最可怜的孩子。
孩子，你不会怪妈妈的吧？妈妈从另一个世界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值得妈妈真心对待的人，但是，他很快就又离开妈妈了。
妈妈心痛，痛的无法呼吸，甚至都要窒息了。孩子，你能感觉到吗？
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们一家人很快就要团聚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将我们一家人分开了。
那些想要分开我们的人，妈妈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我掏出剪刀剪了殿内的帷帐，搭在高高的房梁上，打上简单的死结。
做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我知道生命有多么可贵，也知道这么做，对我的孩子有多么不负责任。但是，当一个人在世界上失去一切的时候，所有事都事与愿违，便会发现，生命已经再无意义。死，便是最好的解脱。
我要报复他们，我要报复那些一心想要分开我和喻飞影的人。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禁锢我们的自由，却禁锢不了我们的心，和生死。
眼睛一闭，静静地等着死亡的降临。
窒息的痛苦充斥着身上的每一寸的皮肤，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立于竹林中，竹叶翩飞，青丝悠然荡起，唇角晕染起轻笑的青衣少年，在歪着头静静地看着我，薄唇轻启，他说：“笨蛋女人，好好活下去，知不知道？下辈子，我还会娶你，还你一生一世。”
我向他伸出手，想要摸到他，开口欲喊，却是什么也喊不出，只能默默地流泪，看着他。
渐渐地，眼前身形模糊，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喉咙处好难受。我伸手摸了摸脖领，居然是暖的！我还活着？
动了动眼帘，熟悉的场景出现在视线里，我果然没死。
床头坐着一个人影，下意识转头去看，是杨玥撑着头安静地睡着。他的眼下，有乌青。
可我现在看到他，只有无穷无尽的恨，即使他守了我很久。
身形微动，杨玥睁眼看我，大喜：“遥儿，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还好朕之前不放心你，便命瞿峰在暗处日夜看护你，你果然做了傻事！你，你让朕说你什么好？好了，你没事，朕也得上朝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给我掖了掖被角，转身便走。
“杨玥！”我叫住了他，“如果我现在有能力，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他并未转头，对我的话也并未有任何反驳，只淡淡地应道：“我知道。”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外殿的帷帐轻轻动了动，那里躲着一抹暗色。他怕是没脸见我了吧。
不久，竟是谭紫莲来了，说要给我做护卫。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亲手杀了我的丈夫，她的师兄，她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见我。以前，我和她见面，总是我先开口跟她说话，她也总是摆着一张冰山脸装高冷，如今我不想理她，甚至把她当空气，她却主动来对我嘘寒问暖。
“你还好吗？我看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我去吩咐宫女给你熬点参汤？”
我闭着眼睛，不去看她，“你来这儿，是想连我也杀了吧？”
“你是南裕尊贵的皇妃，亦是皇上的心尖人。我怎么会杀你呢？”
“说到底，还是为了杨玥。喻飞影是你的师兄，没有他，你一样活不到今天。我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逼自己下得去手的。谭紫莲，你晚上，不会梦到他么？他会不会在梦里，狠狠地损你一番，将你损得体无完肤？”
谭紫莲低低一笑，“或许吧。师兄临走之前，只吩咐我一句话。他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们，也让您们好好活下去。曾经你在艰险时刻，让师兄好好活下去，即使那样艰苦，他还是做到了。你呢？你想让他失望吗？”
她缓步走过来，将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的丈夫死了，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好起来？你又能保证什么？”
她将手掌从我肩膀落下，眉目也垂下去不再看我。
谭紫莲吩咐宫人为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吃食，她知道，我也吃不多，索性就是几道小菜而已。她守着我，看我每道菜稍稍用了一点，我也不理她，便径直回到床榻上休息去了。
我侧身躺着，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谭紫莲一直在静静地望着我。
正当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谭紫莲隐隐约约地说了一句：“不如，你去为师兄守坟吧。我将他葬在了追月山上的竹林中，小竹屋后。那里是你们的家，师兄会喜欢的。人死仇散，一切怨恨都将烟消云散。你态度坚定一些，皇上应该会同意的。”
说完，轻盈的脚步渐行渐远，应是向门外去了。
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微滞，“哦，对了。你送师兄的那把无殇剑，师兄很喜欢。你不妨也把那把剑从皇上那里要回来吧。待回到追月山，与师兄同葬。”
话音落，脚步声再起，之后便再没有声音了。
秋风起，我一袭洁白的素衣，鬓边簪一朵盛放的同样素洁的海棠花，长发尽数披在身后，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跪在金銮殿外坚硬的长阶上。
早朝已散，群臣走尽，杨玥还未出来。我就在那里静静的等。
不知过了多久，杨玥身边紧随着一身华衣的静妃沐婷，一步一步地从长阶迈下。
杨玥眉目中明显氤氲着几分不悦，“遥儿你！一袭素衣，你这是要做什么？”
“民妇的丈夫死了，在为他服丧，还望皇上多多包涵。”
“你！遥儿，朕本打算待半年之后，你生下孩子，出了百日，朕便册封你为皇后，你如今居然要为其他的男人服丧？”
我抬起头正视着眼前已高不可攀的威严的皇帝，“皇上，我从未想要做什么皇妃皇后。我只想要，过属于两个人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是皇上，将这一切全部打碎了。如今，我也别无所求，皇上，放我出宫吧，我要为我的丈夫，守坟，服丧。”
杨玥倒退两步，踉跄着几乎摔倒，幸被宫人沐婷扶住。他看我的眼中满是伤痕，还有不可置信，“你，即使他不在了，你还是要走？”
我点点头，“是。请皇上成全。”
自杨玥登基以来，我第一次郑重地摆正身躯，规规矩矩地向杨玥行了大礼，重重地拜下去，额头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抬起头，我终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释然。
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吧，你既要出宫，朕也不做勉强了。遥儿，后位，朕会为你一直留着，等你回来。”
杨玥唤过随侍宫人道：“拟旨。昭告天下，成妃娘娘，身染重病，出宫修养，归期不定。日后宫中再无成妃娘娘此人。”
说完，我和杨玥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
我再次向杨玥恭敬地拜了拜，“皇上，孟芊遥要走了。此去，怕是不会回来了。还望皇上在我不在的日子，好好保重自身，治理天下，爱护百姓，做一个千古明君。孟芊遥，会日日为皇上祈福的。那把青光无殇剑，也还给我吧。皇上带着它，也没什么用处。孟芊遥告辞，拜别皇上。”
杨玥将我送至宫门外，待我上了马车，渐渐远去，他依然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离开我的方向。
我放下车帘，心内思绪一片混乱。这一辈子，我仿佛把他们两个都给辜负了。
一为生离，一为死别。
而令我最遗憾的就是，我始终没有见到喻飞影最后一面。那次密牢中的会面，居然就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想见了。哪怕他下葬之日，我也没有去送他。
如今，我只能在他的坟荥边，静静地陪着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