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谁谁的英雄事迹,话匣子就打不住。一来二去,烙印算是打上了。兹要是自个儿闭上眼睛发呆,不是炸飞桥头的碉堡,就是堵严实冒火的枪眼。睁眼儿一打激灵,敢情把被子踹下了床。长大了当英雄,记根儿就成了追逐
的梦。
不明白也没琢磨透,古时候的文人墨客写字画画儿是用什么品牌的毛笔,就老瞅见电影里老外动不动拿根儿鹅毛蘸墨水“唰、唰”特潇洒,后来换了钢笔,不用紧着蘸水,好歹是方便多了。等自个儿会在纸上划拉了,心里头的钢笔就当是“英雄”的代言。“英雄”--倾诉心语的工具。
认识“英雄”,还是爸爸立功受奖的时候。除了大把儿茶缸子、印有“奖”字的毛巾可以共用外,一支精致的笔盒成了爸爸最得意的收藏。但逢写个思想汇报、写个决心书一类的,爸爸总会很郑重其事地拿出“英雄”来。爸絮叨,握着这笔那是一种神圣、很异样的感觉。
通体一色,黑色的笔杆,黑色的笔帽;金色的“笔脸儿”亮晶晶地缀在笔帽正中间儿,可见苍劲的“英雄”二字。拧开笔帽,笔尖那截儿依旧金黄,凹刻的纹路,分明还是“英雄”字迹。听别人说过,看钢笔的金贵,要仔细笔尖下水儿的地儿有没有“点金”。金笔握在谁的手里,字都能写得漂漂亮亮,哪怕是“蛛蛛爬”的底子也能矫正过来。
到我告别拿铅笔写字做作业的时候,爸爸的“英雄”金笔很正经地传到了我的手里。当然,爸爸又获得了一次亲近“英雄”的机会,更得说我语文作文真给大人们争脸儿。每一次范文朗读,每一次橱窗展示,都是我早早得到“英雄”青睐的最最直接的理由。即便如此,当爸爸小心翼翼地把金笔送我的那一刻,也没忘了习惯性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用力过猛,灌了钢笔水一准儿要用下去,千万得小心别把笔尖戳坏喽!”尽管老人家离开世间好多年了,这几句提要倒也成了我长时间用笔的习惯。
与我共事的人都知道,咱是个“钢笔控”。常年的握笔生涯,无论是伴着亮丽阳光,还是罩在月影灯下,英雄笔总能随我所想。龙飞蛇舞,一任活泼跳跃的思绪飞扬;勤能补拙,一任“英雄”记录人间的喜怒哀乐。流利时,似潺潺流水,挡不住拦不住;踌躇时,如千回百转,圆润笔尖也倾诉月缺月圆。
很长一段时间,圆珠笔大有替代钢笔之势。圆珠笔是自来的水儿,免了灌钢笔水的尴尬。尤其搞会议记录,“刷刷刷”地倍儿神气,自来的水儿把台上头儿讲的经典一字不落复制得滴水不漏。握着钢笔的主儿,兴许再快也赶不上圆珠笔的速度。倏然间没了水儿,左划拉不行右划拉也不得劲,眼瞅着头儿“叭叭叭”没结没完,自个儿干着急。再金贵的“英雄”,没水儿也无用武之地。遭遇过几回,但凡做啥记录伍的,我再也不敢使唤“英雄”做不动脑袋的事
儿啦。
爸爸的英雄笔跟随我至少20年。通讯报道、小小说、散文杂文、诗歌绝句,有“英雄”在握,那就是如鱼得水,想哪儿写哪儿。汇报总结、规章制度、文件汇编,有“英雄”伴随,那就是天马行空,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怎么招呼也不框外。
我真有这样的感觉:“英雄”若不在身边儿,写东西就爱走神,甚至写不下去。有几次到旅游胜地游玩,没舍得也不方便带“英雄”笔出走,留下不少遗憾。看西湖美景有些许感触,观玉龙雪山有股冲动,吃佳肴名馔也能留住心得,等静下心思拿饭店的一次性自来水笔,我愣是没写出整句成型的心境来。再瞅写得那歪七扭八的字形,气得我把纸揉成了团儿。
“英雄”笔影响我的写字质量,替我完成了无数次文稿修撰。说白了吧,动脑筋,天上地下瞎咧咧;耍笔杆儿,云里雾里穷叙叨;帮咱挣工资,“英雄”笔还真帮咱“混”了不少年。
在那“劳力者最光荣”的时候,头儿没事儿提溜我到办公室,又是布置“大批判”稿,又是琢磨学习心得斗私批修,“英雄”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是“刷刷刷”,立马千来字儿交差。不明事理的伙伴羡慕嫉妒恨,不就是会耍耍笔杆儿吗--逃避劳动!嘿,真是的!就由于笔随心走,在生产车间半辈子,愣没怎么干重体力,但粮食定量可是重体力级别。
拿笔写字,还得看我的“英雄”笔今儿高兴不高兴。有几次,放几天没使唤,“英雄”随即罢工。挤不出水儿、甩不出水儿、灌不进水儿,急得咱大脑空白交不了差。还有回,头儿急着叫我赶份稿子,巧了,“英雄”不在身边,拿别的替代凑合吧,头儿攥着稿冲我咧咧:“怎么搞的字不像字,句不像句的”他哪知道,这小家伙儿写字还有“排外”怪癖。够葛的!
那个阶段,一手好字就是人的招牌。小伙子上衣兜习惯插只钢笔,说话文绉绉,情书酸溜溜,兴许就是智取姑娘芳心的窍门秘诀。邻家女小窦,人如其名,个儿小文静。她妈叫人家给姑娘说朋友,您猜怎么着第一条儿就得肚子里有墨水儿。三番五次,小窦还是挎上了戴眼镜的文化人。院里人都真真楚楚看见啦,无冬历夏,左上衣兜永远别着一支钢笔。
跟年轻人说,一管儿“英雄”钢笔咱握了20多年。人家撇着眼儿冲我疑惑:“就您拿的是金笔,不带坏的都冲您八辈子不买不换,笔店非全关了门
不可!”
早先,街巷顺便一处就有修理钢笔的小门脸儿,修笔之人只为爱笔之人备齐了家伙什儿。有回夏天,我的英雄钢笔随我一猫腰,从白衬衫兜里蹿出来,“啪”一声甩在了地上。笔帽碎了,笔杆裂了,笔尖一生气也不“说话”了。过完礼拜天就得交份儿稿子,钢笔罢工可急死谁!当头儿的可不听你啥原因。
破财那是必须的,沿街走,很快找到一家修笔小店。50多岁的老人,围着蓝围裙,多年的墨水渍迹把一双手染得持苍老。“小同志,有什么难处了”花镜自然下垂到鼻梁下方,和蔼的目光很准确地盯住我手中的“残骸”。我一再表白:用笔没注意,摔笔不小心,写字急等着。“一会儿过来吧!”大爷的话使我止住了汗珠子。
那回修笔花了十几元,足足用了我1/3工资。大爷说,老“英雄”笔杆笔帽都没地儿生产了,配不上。最后只好把他自己的“英雄”笔配装上了,刚刚好。笔尖又好好磨了磨,不行的话再来。我不懂,还嫌贵啦。回家叨叨,爸爸明白:笔杆笔帽人家半送你的,别不知足!
后来我的钢笔再坏了,可再也找不着修理钢笔的小店啦!有人说,全北京城仅存一家;还有人说,谁还修钢笔--干赔钱!也是,满大街都有卖笔的货摊儿,几块钱一只,即使坏了,谁还去再花时间找地儿修再说啦,圆珠笔、签字笔都花里胡哨的,谁还稀罕钢笔的范儿一次性的快节奏时代,写字用笔,再也不是主导的文化潮流。再精确地说,或许钢笔披金戴银,不是进了奢侈品橱窗,就是成了高端人士点缀文雅的道具。想象中的“英雄”,那只是记忆中的“本色”了。
我握着钢笔,蛮有城府地准备执行企业文件的重新修订工作。面对电子版文件,我整个傻了眼,“天哪,几百万字!怎么弄啊”电脑文盲被逼无奈的我,从那时起才开始学开机、关机、汉语拼音。钢笔也随即被我冷落了。
偶尔写几笔字,尽然很诧异:这还是我的笔体吗有名人点评,电脑会把人脑废掉。我就觉得,摸电脑机会多了,比拿钢笔写东西的激情少了许多。钢笔与我心底很隐私的交流已经不复存在。用钢笔的笔触去宣泄去表达心中的喜怒哀乐,怎么集中精力也难以实现。距离远了,难以言表的亲情也随之
而去。
从何时起,钢笔字体不再是文化人的代言无从考证。
斯文且知书达理,未必能写一手好钢笔字;学识高、学历傲人,讲究操作电脑在虚拟世界里与时俱进;不少写作高手、名家未必都与钢笔有缘。执著于还在用钢笔练功的人我见过,他曾直言不讳地说,他极力排斥用电脑写作,因为笔的运行轨迹赋予了他太多的思维空间:笔怒我怒,我喜笔喜,四五本诗集创作完完全全都是笔头子功劳,笔与人的情感融合就这么不可思议。至今我与他少有交流,拒绝电脑连简单的邮箱操作都让他秘书代劳,我只好鸿雁传书或等待见面。别无他法。
大千世界,几千年的用手用笔写字习惯,或许渐退离或游离于飞速发展的科技大船之间。但我确信,笔的魅力,是只有用笔之人才会悟懂的情愫,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奥,不仅仅局限于一些画家和作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