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正拜读上海曹可凡兄的书稿《可凡倾听》，他与台湾吴念真先生的对谈，读了再读。
九份是吴念真的故乡，因为我曾去过九份，故对他叙说的矿山生活格外关注。最打动人心并令我感触无限的，是他谈论儿时的生死体验。父亲，还有同学的父亲们，各自走进自己的矿井，哪座矿井倒坍，他们就可能失去自己的父亲。吴念真说，九份有一位专门办丧事的老太婆，他最怕她走进他们的教室，最怕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吴念真说，如果有哪个同学的父亲走了，他会痛哭。他对曹可凡说：“其实，我不是在哭那个死掉的，我在哭我的同学，因为第二天他们可能就不能上课了，他们可能到城市里面当童工去。所以心里那个痛，一直在，就是怕离别，到现在为止还是怕离别。”
离别——每个人心中最深的痛。
“请勿为死者流泪，请为生者悲哀。”吴念真提到一本书扉页上的这句话，我念过一次，再也不会忘记。
这些年，我先后失去三位亲人。二〇〇八年，妹妹去世，离她的五十岁只差两个多月。去年，八十一岁的父亲和六十岁的哥哥相继去世。父亲和兄妹，都饱受疾病折磨，尽管不愿意面对他们相继去世的残酷，但对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生与死，一纸之隔。
二十多年来，我先后送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前辈，只是当妹妹匆匆远别之后，我才醒悟到，其实，每个人离死亡都很近。
生者比死者更受情感的折磨！生者不得不面对每日出现的现实，不得不承受追怀死去亲人的折磨，不得不在梦里一次又一次与死去的亲人相见。或对谈，或擦肩而过，看他们的背影消失，醒来睁开眼睛，怅然若失，无名的痛切，只有自己能体会。
“请为生者悲哀！”说得多好。
清明时节，生者拜祭亲人，又何况不是在借此慰藉自己？
父亲和哥哥去世后，我们把他俩与妹妹安葬在湖北襄阳的同一个墓地。这样，他们又相聚一起，可以一起聊天。三个人不会寂寞。
关于父亲和哥哥，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可久久不敢面对残酷现实，不忍提笔，把怀念藏在心底，等待某一天的倾诉。二〇〇八年妹妹去世的第二天，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渴望美丽》，寄托我的哀思。一年一度清明，谨以此文拜祭父亲，哥哥和妹妹，相信你们能感受到我和母亲的思念。我还想告诉你们，妈妈一切都好，她和嫂子刚去海南旅行归来。
生者，学会享受生命的每一天，就是对死去亲人的最好安慰。
生者若安好，死者才安息！
二〇一五年四月一日，匆匆于北京
做梦也没有想到，二〇〇八年，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我竟然要泣别在我一生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两个人——一位是恩师贾植芳；一位是妹妹李丽。九十三岁的贾先生去世我尚有精神准备，妹妹李丽的忽然病故，对于我真的是晴天霹雳。
妹妹李丽还不到五十岁。一岁多时，她身患小儿麻痹症，右腿萎缩，行走不便，注定要在人世间走得十分艰难。可以说，她是我和大哥轮流背着长大的。她渴望身体更好一些，两条腿能一样强壮，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奔跑。为此，她多次做手术，二十几岁后还做过一次大手术，甚至在手术台上一度长时间休克。她的前半生都在与手术打交道，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个弱小的残疾女性，竟有如此持久的忍耐性和承受力，我们家里每个人都为之惊叹和感动。
妹妹渴望改变命运，一生与命运抗争。尽管在做过多次手术后，还是未能改变身体状况，她却出奇地拥有了超出常人的精力、想象力和生命力。虽是残疾人，她从不愿意受到特殊照顾，拼命想表现出与健康人没有任何区别。她的一生从未停止过奔跑。她爱美，爱生活，似乎拥有使不完的力量。自己修电器，做家具，忙装修，多年来与父母相依为命，把日常照顾父母的重任一个人承担。身体残疾，婚姻不幸，儿子令她焦头烂额，她却从不认输。她希望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强者，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超出自己的能力，不断碰得头破血流，她也从未气馁、悲观、失望，而是跌倒了，再爬起来往前走。在她的生命中，我看到的是热情、乐观、倔强、坚韧，同时也有任性和固执。一个又一个新的生活目标，不断刺激她的生存意识和搏斗精神。她爱哭，但更爱笑，她的笑声和热情感染着周围所有人。她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一个残疾者生命的丰富性。
乐观、自信和坚强的妹妹有个口头禅——“没事儿”，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问到她，她都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没事儿”。可是，“没事儿”的她，这一次终于有事了——她未能闯过肾病综合症引发的肾衰竭的鬼门关！她总说自己的命是捡来的，太相信精神的力量，不知道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即便住院期间，打完点滴，她还是跑出病房去办公室上班。她哪里知道肾病的严重性，她更不知道，将近五十年的奔波、磨难之后，过多的付出已使她的身体变得太弱，她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精力充沛地与命运抗争了。在昏迷十天后，她于二〇〇八年八月二十九日离开了我们。再过两个月是她的五十岁生日，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命运对她如此残酷，令我和家人都不敢面对今天的现实！
命运无情，苍天有眼，故乡连续两天两夜的大雨，为她而落，为她送行！
古诗有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妹妹，一切你都不要牵挂，放心走你的天堂路。我都想对你说，你受够了折磨和痛苦，如今离去，也是一种解脱。你辛苦奔波了半个世纪，现在到了摆脱尘世间所有烦恼和压力，安静地休息的时候了。在天堂，你就踏踏实实睡个安身觉吧。我们会永远怀念你。怀念你的美丽、热情、坚强，怀念你的哭、你的笑，怀念你的乐观和悲伤。你的一切，都将永远与我们同在！
二〇〇八年八月三十日于襄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