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泡桐】
今年的清明节阳光和煦，少有的明媚。我约上两个女友去附近的活水公园喝茶。走到河边时，忽然被对岸的一片粉色云层惊住了：那是什么花？那么灿烂！女友猜：樱花？我说，不可能。樱花不是这样一串串开的，树干也没那么高大。另一个女友说，槐花？我说，槐花五月才开，而且是纯白色。这个有点儿淡紫。
我们一边猜一边拍照，相机手机齐上阵。但毕竟隔着河，怎么拍也看不分明。只见那高大的花树沿着河水一溜烟地铺开，花团锦簇般镶嵌着府南河，其壮观丝毫不亚于樱花，也不亚于桃花，甚至不亚于火红的木棉。自从搬到河边住，我已无数次从这条路上走过，怎么从来没发现它们呢。
带着好奇和歉意，我在微博上发了一组照片，寻求这花的名字。
很快就有网友认出来了：这是泡桐树！哦，原来是泡桐树，那么熟悉的树名，我竟然不认识！须知成都不但有以泡桐树命名的街道，还有以泡桐树命名的学校。不认识它实在有些愧。
赶紧查询补课：原来泡桐树是一种南北方都适合栽种的树木，除了新疆内蒙西藏那种特别寒冷的地方，大部分地区都有，种类也很多，比如四川地区的就叫川泡桐。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篇著名通讯里也提到过泡桐，那就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焦裕禄为了治理兰考风沙，带领兰考人民植树造林，种的就是泡桐树。那里的泡桐就叫兰考泡桐。叶子很大，长得特别快，而且适合沙地。如果有一天我去到兰考，一定要先看看兰考泡桐。
泡桐树的寻名让我想到，也许我们这些喜欢树的人，应该先从知道树的名字开始，否则你怎么好意思表白？就像你怎么好意思向陌生人示爱？当我们知道了它的名字后，才能在欣赏它的美丽，享受着它的绿茵时，大声地向它们致意：你好，泡桐！
【“梧桐”身世】
尽管都有一个桐字，但梧桐却比泡桐知名度高多了。它出现在成都的每一条街边，甚至出现在每一座城市的街边，可谓“天下无人不识君”。
我们习惯把它叫做法国梧桐。它的树形像一把撑开的伞，撑出一大片绿荫，最适宜种在街边。我国大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在许多城市里种植梧桐，以至于去到每一个城市，都能见到梧桐。
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它是一种很“悲摧”的树。
首先是，几乎没人知道它的真实名字和身世：它既不是来自法国的，也不是梧桐，“法国梧桐”四个字对它来说没一个字是对的。能挨边儿的有两点，一是叶子长得像梧桐，二是法国人将它带入中国。
它的真实名字叫悬铃木。悬铃木又分一球悬铃木和三球悬铃木。几百年前的十七世纪，英国人将其杂交，种出了二球悬铃木，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法国梧桐。法国人将其带入上海种下。显然这个口误是从上海人开始的。也许上海话里“悬铃木”这个名字不上口？我倒觉得它很好听，而且名副其实：秋天里它的果实的确像铃铛一样悬在枝头。
那么真正的梧桐是什么样呢？真正的梧桐生于中国，叫青桐，非常漂亮，树叶优雅，树形潇洒，树干光滑，特别适合观赏，所以才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传说。而且中国梧桐比悬铃木要高大很多，最高可达十五米（五六层楼那么高，而悬铃木最高七八米）。故中国梧桐也被欧洲许多国家引进栽种，它的英文名字居然叫Phoenix Tree （凤凰树）。很有中国特色吧。
接着说悬铃木。我说它悲催，还不止是因为它隐姓埋名，而是近年来屡遭横祸。就是近五六年吧，由于街道拓宽，大量的悬铃木被砍伐。其他城市的且不说，单是成都，有多少悬铃木在一夜之间香消玉殒，魂断街头？那些曾经被它们簇拥过的街道，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光秃秃的工地。
我想我们每一个在树荫下走过的人，都应该对它心存感激和内疚。纵使我们无法救回它们的命，也至少应该知道它们的真实名字：悬铃木。
【窗前香樟】
除了悬铃木，成都的大街小巷，种植最多的，要数樟树了。
我很喜欢樟树，曾写过两篇关于它的文字。在我旧居的窗前，就有两棵高大浓密的樟树，陪伴我度过无数流水的日子。
樟树也叫香樟树，它的木质有一种特殊的香气，用它做的箱子，放衣物不会生虫。而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气质。香樟在春天落叶，落叶的同时，发出嫩绿的新芽。那个时候的香樟，是深绿与浅绿相遇，年轻与迟暮重逢。樟树的新老交替总是进行得紧密无间，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裸露的香樟。你见过吗？
即使到了秋天，所有的树都在落叶了，樟树的老叶也纹丝不动，密密匝匝地守护着树干，它们一定要等孕育中的新芽长大成叶，来到世间，才放心离去。
这么说，香樟树对秋天的来临没有感觉吗？不，它们也是很敏感的，只是，它们要以它们的方式，向秋天致意。一到八月，天气尚在炎热中，我就听见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了，同时，一种略略的有些苦涩的气味进入嗅觉。我马上意识到，立秋了。抬眼望，窗前的香樟树果然结满了黄豆粒大小的果实，它们由绿而紫，一串串的，像野葡萄般垂挂在树丛间。
想来，香樟树也是应该开花的，它们不是无花果。只是它们的花开得悄无声息，默默无闻，所以我从来没有察觉过。但香樟树的果子就不同了，仿佛为了弥补花期的黯淡，它们决意要闹出点儿动静来。虽然果实很小，小到与高大的树很不相称，但一俟成熟了，就纷纷跌落在地，让你想忽视它们都不行。草丛里，人行道上，甚至停在树下的汽车挡风玻璃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熟透了的，落地就摔裂，紫色的浆液绽开，散发出好闻的苦味儿；没熟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无意中被过往的脚踩裂，便啪哧一声，平添一丝秋意。
有香樟树陪伴的秋天，让人沉醉。
【他乡黄果兰】
来到成都，我最先认识的花，是黄果兰。
初夏时分，街头巷尾就会有铺着黄果兰的竹篮出现，一角钱或两角钱一对，上面还盖着湿润的花布，香溢一条街。我常停下来买。挂一串在扣子上，甜香数日。后来得知，黄果兰的学名叫白兰花，同时也叫缅桂。四川人却习惯叫黄果兰，不知怎么来的。
但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黄果兰是从哪里长出来的，不知道它是灌木还是乔木。有一回出差去厦门，在陈嘉庚旧居的院子里，看到一棵开花的树，香气袭人，一问，正是黄果兰。原来黄果兰是树，而且是如此高大的树，真让我肃然起敬。
回来后，碰巧遇到一个卖黄果兰树苗的人，就买回一株。当时它只有一尺来高，我把它种在最大的花盆里，精心侍弄，冬天最冷的时候搬进屋里。转眼三五年过去了，它没有开花，但长高许多。叶子已经伸到防护栏外面去了，而且由于日照不够，它伸长了脖子去够，整个身体都歪斜了。我就把它移栽到外面。为了纠正它歪斜的身体，还给它捆上木棍。遛狗时，常常把狗粑粑拣起来埋在它的根部。那个夏天它长得特别快，简直是在窜，真可谓枝繁叶茂，像一个健康向上的青年。
有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忽然闻到阵阵甜香，心想，难道是我的黄果兰开花了吗？连忙爬起来跑出去看，它真的开花了，就在我的窗前。那一刻我觉得太开心了，好像梦开花了一样。我数了数，有七朵，心满意足。这是我种活的第一棵树啊。
可是在种下它的第九个夏天，我搬家了。之后那个院子进行园林改造，重新整理绿化带，我旧居门前的所有树木都要移走，改成草坪。听到这个消息我连忙跑去看，我的黄果兰已经不在了，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工人告诉我，昨晚来了一辆大卡车，把它挖出来拉走了。我心里隐隐作痛。虽然原先多次想过，就算它去了别处，只要好好活着，我无所谓。但现在看来我是有所谓的，我难受，我心疼，我牵肠挂肚。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经常想到它。每一个春天在街上与黄果兰邂逅时，我都会问一声：你在他乡开花吗？
【黄桷树】
写到黄果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黄桷树。虽然两者毫不搭界。但是为了打出黄桷树这三个字，我破费了一番周折。我一直以为中间那个字念“果”，人们不是一直说黄果树吗？可是“果”的读音里没有这个字，想到在四川话里，角也念成果的。可是“角”的读音里也没有这个字。我只好查字典，终于得知它念“觉”，是黄jué树，而不是黄guǒ树。
成都有不少黄桷树，就我的观察，好几条街的行道树都是它。只是街道太拥挤了，它们无法施展拳脚，亮出魁梧的身姿。其中比较好看的是实业街，街不宽，树间距也刚好合适，两边的枝叶向中间簇拥着，搭起了一条绿色的隧道。
在佛教里，黄桷树就是菩提树。这个，我以前还真是不知道。难怪在西南的很多地方，人们都把黄桷树栽种在寺庙里。
回想起来，我是在重庆认识黄桷树的。在那个城市走路，上坡下坎的，常会与黄桷树相遇。盖因为黄桷树特别耐贫瘠，在瘦石嶙峋的山坡上一样枝繁叶茂。那时我们家里烧煤要自己去挑，每次从煤厂出来，都要上很长一个台阶，而台阶中间，就有一棵黄桷树，胖胖的，撑出一大片荫凉。我总是在那里歇脚，然后继续走。所以一想起黄桷树我就会想起重庆。果然，重庆已请黄桷树作了市树。
黄桷树其实就是榕树，或者说，是榕树的一种，叫大叶榕。它属于高胖型的，树干粗壮，枝干横生，小枝杈也斜生，故一旦成长起来，很占空间。如果气候足够湿润，它还会生出很多气根来。“一木成林”这个词，就是黄桷树贡献的。
我注意到在介绍黄桷树时，用了“孤种”一词，这显然就是它的与众不同之处。难怪我以前就发现，黄桷树总是各长各的。一条街上也各行其是。比如这些日子，春意盎然，在同一条街上的黄桷树，有的已焕然一新，全部长出了嫩绿的新叶，有的却依然挂着黄老的叶子，按兵不动。一眼望去深浅不一。
也许它们是在表达着诉求？让我们去空旷的地方生长吧，哪怕那空旷的地方，脚下是沙砾地。
每棵树都因为有自己的个性而美丽。
【为芙蓉正名】
芙蓉是成都的市花。但其实，它是树。它不同于月季玫瑰茉莉，它是不能养在花盆里的草，而是树。但成都的简称，就是以芙蓉命名的，将芙蓉当作市花，显然顺理成章。
前些年，因为网络上出了个搞笑的芙蓉姐姐，芙蓉的名声随之跌落。仿佛一说到芙蓉，就沾了几分俗气。人们似乎忘了那句古老的赞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赞美来自李白先生的长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题目够长吧？其诗更长，有一百六十二句。当然，这一百六十二句里，只有这两句流传了下来，其他那一百六十句，都落在了唐朝。（呵呵，小小民女竟敢调侃伟大的李白先生。）
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清水出芙蓉？清水当出荷花才是。（当然，认真追究起来，清水也出不了荷花，污泥才出荷花。）就我亲眼所见，芙蓉是长在高高的树上的，与水不搭界。比如我为了给芙蓉拍照，就一直出于仰视状态，拍荷花倒是可以俯拍。
带着追求真理的精神，我上网搜了一下，这才知道，古时候，芙蓉是一律种在水边的，《长物志》曰：“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看来芙蓉喜湿润。再看看其他几位诗人的诗，写到芙蓉的也都带着水灵。苏东坡描摹：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范成大形容：袅袅芙蓉风，池光弄花影。王安石抒情：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
再追寻下去，原来在公元九三四年，后蜀君主孟昶，曾经“于成都城上，尽植芙蓉。每到深秋，四十里如锦”。那时的城墙多为泥土砌成，据说孟昶“尽植芙蓉”是为了“尽以帷幕遮护”。可我总觉得不尽如此，孟昶有一位心爱的妃子叫花蕊夫人，不仅美艳如花，且能诗善字，能歌善舞，才情俱佳。孟昶非常爱她，常与她一起郊游，赏花作诗。于是我猜想，那城墙上的四十里芙蓉，亦是孟后主为了讨花蕊夫人的欢心而种植的吧？
不管为了什么，我都觉得他了不起，居然在御敌杀敌的城墙上，遍植芙蓉。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时的城墙，每到深秋芙蓉盛开时，四十里城墙红白相间，一日三变，分外妖娆。即使是在春夏无花的季节，绿荫匝绕数十里，风来满城凉爽，也够迷人了。如此，那敌兵攻打到城下，也会停止喊杀声陶醉片刻吧？
据说芙蓉还有个别名叫拒霜花，这说明她不仅清纯，还坚强，大有女英雄的气概。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芙蓉都与艳俗无关。
那就让我们为它正名：芙蓉，是一种开在深秋的美丽而又单纯的花。
【树魁银杏】
当芙蓉成为成都的市花时，我想，只有银杏才够得上市树，因为它必须得高过芙蓉，老过芙蓉。我说的这个“老”，是老资格的老。芙蓉虽然在成都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但比起银杏，就是小妹妹了。银杏已经“老”到只能用活化石代称了，属于孑遗植物。与它同门的其他植物，都已灭绝。
但在我这里，银杏没有故事。也许银杏牛就牛在这儿，它不需要故事，它甚至不需要大面积种植，不需要站成一排，它只需零零散散的，不经意的，站在某个街角，或者某个院落。但只要哪里有一棵银杏，哪里就有一处风景。如果树木也有个圈子的话，银杏一定会成为它们圈里的明星，不能叫树星，可以叫树魁。
我最熟悉的银杏，是我们大院食堂背后的那两棵。春来绿如翡翠，秋来一地金黄。似乎它们是一对夫妻，日日相守，生儿育女，秋天里白果纷纷跌落。每次从那里过，我都会仰起头来叹一声，真美。
我见到的最多的银杏，在锦里西路，有一次开车过，发现街两边全是银杏，即使在没有阳光的天气里，也让一整条街都黄得耀眼。后来我专门停下车来拍照，但怎么拍，也不如看到的美丽。树是很难拍好的，因为人太渺小了。
但我以为，成都最美的银杏，是展览馆背后那一片。不知是何故，也许它们特别高大？也许它们连成了一片？一到秋天，那里便呈现出极为壮观的景色。“黄金甲”这个称谓，要让它抢去了。
有一天我从那里过，看着一地金黄时突发奇想：要是展览馆前面的大广场，全部都种上银杏该多好！那该是何等的壮观！
当然，就算不全是银杏，间或种些其他树也很好，比如香樟树，比如黄桷树，反正是那种高大的树，遮天蔽日的树，让天府广场成为一片浓绿茂密的树林，成为我们成都的中央公园。
因为在我眼里，树是最美的风景。
二〇一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