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云地,冬荣谷。
此地往西沿着陡峭山路再走七十余里,便能看到那条可以直达火树国的幽谷一线天。
冬荣谷四季如春,即使是今年春日一场罕见的大旱席卷了整个西云地,甚至如今已经入夏,持续了差不多三个月的大旱,仍没有半分消停的迹象,西云地已经到了河落湖干,焦金流石的地步,但方圆十来里的冬荣谷,依然是姹紫嫣红,生机盎然,让夏夜如凉秋。
今夜无月,即使星光璀璨却也伸手难见五指。
一朵不大的火炬盛起在冬荣谷中一座繁花似锦的土丘上,照亮了两个人,一座坟。
坟前没有立碑,不知是何人的坟墓。
两人站在坟前,一人是位将士,身披铁甲,头带钢盔,看不清面容。
另一个是位老人,身背佝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背着一柄剑,若不是他双目阴沉,他苍老的面容倒是显得极为儒雅内敛。
“神将大人……”青衫老人从腰畔取下一个酒壶递给身边的将士。
此地是西云地,是中州春秋皇朝治下的领地,统御万疆之中州的春秋皇朝,只有两位名士被尊称为神将,一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一是终南山神将杨狮虎。
终南山神将杨狮虎如今远在北莽地,辅佐年仅六岁的北莽王。那么此刻在西云地冬荣谷中,面坟而立的神将只能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
而江无流身边这位青衫老人,则是跟了他百来年的剑童,丁三石。
江无流取下头上的铁盔,露出那张轮廓分明,却冷漠至极的脸。
已过百岁之龄的不周山神将,还是一副四十岁的模样,而与他差不多同龄的剑童已经苍老如斯,可见他的修为之高。
江无流将铁盔丢给丁三石,目光还在那座花坟上,饶是他神色冷漠,他盯着花坟的那双眼眸却露出极为温柔的光芒。
夏风对青冢,苦酒落花前。
江无流接过丁三石递来的酒壶,揭开壶塞,小嘬了一口后,倒转酒壶,将辛辣的酒水缓缓洒在坟下。
十余息之后,壶中酒水洒尽,江无流将酒壶丢给丁三石,转身走向土丘下,自始至终都不曾发一言。丁三石望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而不等两人走下土丘,一柄飞剑自南而来,飞入了冬荣谷,落在了土丘上,飞剑溢动的霞光将周遭盛开的繁花照得更加美艳动人。
但此刻无人在意繁花,在飞剑落在土丘上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数百铁骑踏出一阵震天蹄音,行而有律的在顷刻之间便就冲上土丘,将从飞剑上下来的两个人围在中间,严阵以待,有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飞剑上下来的两个人落在江无流面前半丈外,挡住了江无流下土丘的路。
一个是与江无流年龄相仿的道士,身着白色道袍,头带方巾,凤目疏眉,气度不凡。
一个是神色桀骜的少年,估摸年纪也就十七八岁,一身金色显得极为华丽的锦衣,五官谈不上俊秀,却也不差。
少年打量着面前的江无流,余光略微扫视了一眼围上来的数百铁骑,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大的派头,江无流,难怪你会愿意呆在中州,做春秋朝的一条走狗。”
丁三石闻言愠怒,正想拔剑上前去教训面前那位出言不逊的少年,江无流却摆手阻止了他。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以这种语气对江无流说话了,更别说是敢骂他是走狗。但江无流的脸上除了一贯的冷漠,看不出别的情绪。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过,落在了中年道士身上。他与道士有过几面之识,知道道士的身份乃是南州玄宗的一位长老,名曰苏伯。
江无流漠然说道,“苏伯,他是谁?”
不等苏伯开口说出少年的身份,少年便冷笑道,“我爹是玄宗的尊主苏玄,我自然是玄宗的少尊主。江无流,如今你已经知道本少爷的身份,还不过来跪地拜礼。”
江无流对少年的后半句话置若未闻,望着苏伯依然漠然说道,“他爹是苏玄?”
苏伯摸了一把胡须,眸中那种淡然的神情全然没有将江无流放在眼里,咯咯笑道,“不错,他就是玄宗尊主的独子苏衍。江无流,见到少尊主你还不过来拜礼。”
江无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我为何要拜他?”
“就凭我随时可取你性命。”
说话间,苏伯身上无形之中散发出一股圣人独有的威严气息,笼罩了整座土丘。
随之,数百铁骑就因这道气息而惴惴不安,情不自禁四肢颤抖,带动身上的铁甲,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丁三石倒是没有颤抖,只觉胸口沉闷,无法呼吸,老脸胀得通红。
就连土丘上,那些似锦繁花在这道气息下,也生起惊怕之念,悄然闭合了盛开的花叶。
江无流不动,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嘴角那丝冷冽的笑意尚未散去,看不出他有任何惧意。
江无流的反应倒是让苏伯有些意外,江无流不过就是一个六境的贤者,置身在他这尊七境圣人的威严杀念中竟然还能泰然处之,怎么可能?
江无流摆了摆手,示意数百铁骑退下。数百铁骑赫然退下土丘,隐匿在夜色中。
江无流淡然说道,“苏伯,你要不了我的命。我也不想与玄宗为敌,今日苏衍辱我之事,我当是童言无忌,他若敢再犯,杀无赦。”
苏衍闻言阴森笑道,“江无流,你甘愿做春秋朝的走狗,我就辱你怎么了?你来杀我呀。不要以为你是佛陀苏密的亲传弟子我就不会杀你。”
难掩怒意的丁三石取下了背上的剑递给江无流,江无流却将剑推了回去,他是佛陀苏密的亲传弟子,这个世上除了苏密、丁三石和他自己便没人知道。
苏密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丁三石是他的剑童不可能泄密,他自己更不可能将他是苏密的弟子这个身份泄露出去。既然如此,玄宗的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身份?
见江无流沉默无语,苏衍笑容更为猖狂,“江无流,你当真以为你是苏密的弟子这件事没人知道?可笑至极。我南州玄宗图谋中州已久,苏密收你为徒,也不过是为了在中州安插一枚来日攻伐中州时,能与我玄宗里应外合的棋子。你身为我玄宗的一枚棋子竟然还不自知。若不是看在你还有些用处,我早就一剑杀了你了。”
江无流眯着眼睛,活到了他这个年纪,绝对不会因一个少年的三言两语就被挑动了情绪而乱了分寸,他想起了那位他也没有见过几面的师父苏密,说实话他对苏密的为人并不了解,一时也无法推断出苏衍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