衿俞性躁,他端着酒碗,几次酒水送到嘴边,又推了回去。
此刻,衿俞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喝酒上,他心急如焚的望着坐在对面,正在风轻云淡饮酒的西子,叹息了一声,怒道,“老匹夫,你倒是说,究竟是什么一直束缚着你,让你在这条破落的长街中隐世了数百年。让你当年的锐气锋芒不在,老气横秋。让你忘却了当年许下的,复辟西楼朝的宏图大志。”
衿俞怒,是因为类似的话,几盏酒的功夫,他已经问过西子多遍。但西子只顾默然饮酒,对他的问不闻不问。
西子仍然没有回答这番话,对于他一直被束缚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向面前这位老友开口。
这件事并非是隐私尴尬而难以启齿,而是这件事情太大了,大到惊人的地步,纵使就是他说出来,衿俞也未必会信。
西子饮罢了手中的酒,顾不上衿俞愠怒的目光,不紧不慢的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此时,有大风在天空无休无止吹动,吹来无数云层,皎月已经藏在了云层中。
这一刻,或许是今夜最黑暗的时刻。
衿俞忍无可忍,他关心西子,所以见不得西子将一些性命攸关的事情藏在心里。
一怒之下,衿俞将手中的泥碗摔在地上,泥碗应声碎裂,酒水四溅,“西子,你、我、孚极、凡谷,我们西楼四子可是生死之交,我们之间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当年你跟你夫人的房中趣事都可以对我们说,如今有什么事情让你开不了口?难道是你年老不举?没想到,堂堂西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活了几百岁还好女人这一口……不举没关系,我经道中有无数治疗阳力的丹方药材,保你药到病除,夜夜做新郎。”
西子的目光从云头垂落下,无心在意衿俞的玩笑话。顿时,他的面色变得严肃,甚至是可怕,他双目如火焰,却又冰冷的望着衿俞一字一句的说道,“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
衿俞能感受到西子情绪上的变化,西子脸上的神情和双目中的神色不可能是乔装出来的。难道说真的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将要发生?衿俞暗暗想到。他也抬头望了一眼云头,却没有任何发现,只看到几片阴云,只看到一阵即将到来的雷雨。
虽然推测不出即将发生什么,但衿俞还是下意识的肯定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衿俞了解西子,西子绝不是一惊一乍之人。而既然这件事情关乎西子,让西子都觉得恐慌,他自然不能丢下好友,先行离开。
衿俞说道,“生死之交,那便是可以同生死共命运。西子,你觉得我会让你独自一人立于危险中,而先行离开吗?”
西子摇了摇头道,“衿俞,若你留在这里,不但我会死,你也可能会死。只有你先行离开,我才有一线活命的生机。只有你离开,在这件事情之后,你才能救我。”
衿俞不解,有他和西子联手,上京难道还有人可以威胁到他们两个的性命?
在衿俞看来,这显然不可能,五州之上,有这等本事的人可能只有无相山二老。
衿俞劝慰道,“西子,不要将事情想得那般绝对,有我陪在你身边,你我联手,任何对手都会被我们打败,任何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天空中的云层越压越低,风雨欲来,素来淡然的西子,已经坐立不安。
西子很清楚,如果不向衿俞解释清楚,衿俞肯定不会走。而衿俞的离开,确实才能让他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西子再次叹息了一声,“罢了,时间不多了,我们长话短说,但你务必在我说完之后,不管有多么惊讶,多么匪夷所思,你都要离开。我不会死,因为你的离开,我才能活命。”
衿俞郑重的点了点头,“好,你说。只要你的说法合理,我自然会听你的话先行离开。”
西子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俨然望着衿俞,不苟言笑道,“我已经不是我了,早在我被我的父皇立为西楼朝的太子开始,或者说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不是我了。”
这句话让衿俞颇为不解,他是最了解西子的,西子如果不是西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必定会有所察觉,他却没有,而西子的这句话他也不觉得是玩笑。
衿俞眯着眼睛追问,“那你是谁?”
西子苦笑道,“我是无相山二老,我可以是罗子,也可以是罗辰。”
西子望了衿俞一眼,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这样说,在你听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却就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被这件不可思议之事束缚着,我一直想挣脱,我也一直在挣脱。”
衿俞一时愣然,西子的这番话他确实难以理解,听得云里雾里,他甚至还认为西子是为了让他先行离去,故意乱说了一通。
衿俞说道,“别与我瞎扯,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子沉默了片刻后问,“衿俞,当年我的父皇有十一个儿子,我是最小的那个,在我们十一个兄弟中,不论是修行禀赋、修为境界,还是胸襟气度、经世之才,我都要逊于我的其他兄长,可我的父皇最终为什么要立我为太子?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
“当然想过,立你为太子,是你父皇的明智之举。你的那十个兄长虽然都很优秀,在很多方面都胜过你,但你也有你的优点。你性格坚毅稳重,处事能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且个性内敛不爱张扬。在这一点上,你的那些兄弟都比不上。”
衿俞抱起酒坛喝了一口酒,“你虽然起初修行禀赋差,但在你父皇立你为太子时,你的修为已经是你众多兄长中最高的一个,这得益于你的性格。我常常教诲我经道门人,修行悟道是持之以恒之事,在修行禀赋不足时,便要锤炼自身勤勉努力的性格,以性格上的优势来弥补禀赋的缺失,就是以你为榜样。”
西子苦笑了一声,“你是我多年的至交好友,当然会从我的优点上来看我。但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瞒着你,或许该说是在骗着你。”
西子倒了一碗酒饮下,“世间有诸多事情是不公平的,甚至连公正都谈不上,当然,我要对你说的,也不是所谓的公平公正,在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它们就是个笑话。”
西子再倒了一碗酒,“勤能补拙,这也是个笑话。你是经道尊主,你见过几个天资愚笨的弟子,通过后天的勤奋努力,而追赶上、甚至超越那些天资聪颖的天才?鲜少吧?几乎没有吧?”
衿俞沉默了片刻,他作为经道尊主,虽然时常教育门内一些天资愚笨的弟子勤能补拙这样的道理,有些弟子也确实依照这样的道理去修行,但结果就如西子所说的那样,真正通过后天努力来弥补禀赋上的缺失,而超越天才的案例几乎没有。
衿俞也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不管如何,你就是一个勤能补拙的例子,你超越了你那些禀赋比你好的兄长。”
“我不是例子,我的拙并不是通过勤来补的,我曾经的努力和勤奋都只是假象。”
西子否定道,“对于修行这件事,天才就是天才,天才可以成就朝闻道夕入道的神话,而平庸之人就是悟道十年都可能触摸不到门槛。这种差距,不是简单的勤奋就能补足……砌一座墙垣,力大者三日能砌完,力小者需要五日,但力小者不眠不休,两日半就可能砌完。修行不是砌墙,所以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西子继续说道,“我是天资愚笨之人,我的修为最终能超越我的十位兄长,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对我造成了持续数百年的束缚。”
衿俞忙问,“究竟是什么原因?”
西子喝了一口苦酒后方才说道,“此时的我或许性格淡泊,不曾去想要复辟西楼朝,成为统治中州万疆的帝皇,但在我少年时,却有这样的想法,甚至为这样的想法一度疯狂。好在我的性格内敛不爱张扬,所以我的野心并没有表露出来,再加上我的禀赋,我的十位兄长都不曾视我为威胁。”
“看着兄长们日益强大,受到父皇的赏识,我的内心极为不甘,我甚至向天朝神国中的神袛恶毒的乞求过,让神袛将我的那些兄长们都害死。如此以来,我的父皇就只剩下我一个儿子,不管我是如何愚钝,受赏识的只会是我。能继承帝皇之位的也只会是我。但神袛不会帮我,想成为帝皇,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而要让我能成为自己的依靠,我必须先强大。”
“强大与修为有关,修为与禀赋有关,所以我要改变我的禀赋,所以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翻遍了西楼皇室所有的藏书,企图找到能改变禀赋的方法。”
衿俞看了一眼桌上的那页纸,纸上的那三句话,其中一句是,“禀受于天,生来具有。”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简单的理解为,修行之人的修行禀赋,在修行之人生来便就有了。
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则是禀赋在修行之人诞生之时,就已经既定。
禀赋既然受于天,不管愚笨还是聪颖,都无法在后天更改。
想要改变修行禀赋,衿俞只听说过一种方法……血道的血窍抽离之法,这种法门异常邪恶,也早就在历史的长河中随着血道的覆灭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