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秀水客栈出来,这一路走来,莫木鱼一直以为是一个与水合沧露长相神似的女人在乔装水合沧露,但在迷踪术被祖灵破开的那一瞬,他看到断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正提着匕首自杀的水合沧露,便不再这么认为。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神态,熟悉的感觉……一切都让莫木鱼意识到她不是在乔装,她就是水合沧露。
他俩在天山险脉对着苍山明月结发成夫妻已经有好些年,这些年来,两人彼此相爱过,彼此相恨过,彼此相念过,彼此相悔过……莫木鱼不可能连结发妻子都认错。
两人相视的刹那间,莫木鱼一时百感交集,那夜在苍梧山,水合沧露分明已经死在他怀中,怎么可能还活着,但眼前的人肯定是水合沧露。
短暂的惊骇错愕之后,便是大喜过望,莫木鱼大步冲上前去,一把将水合沧露搂在怀中,再也不想放开,情深款款道,“沧露,你还没有死。”
水合沧露将仅剩的那只手从匕首上移开,她满手是血,颤抖着手抚摸着莫木鱼的脸颊,一边呕血,一边轻笑,模样极为凄美动人,有气无力道,“我快要死了,铁钢,你不要伤心。”
周围有其他人,水合沧露虽然愚笨,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她并未直呼莫木鱼大名。
莫木鱼想不明白水合沧露是从哪学来的诈死手段,在苍梧山当众抹脖子诈死,他都没能发现一点端倪,但此刻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望着插在水合沧露心窝上的匕首,鲜血已经将她的红袍染成了诡异的黑色,他抱着她的手也可以感知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温热。
“本以为你死了,你却还活着,刚知道你活着,你却又要死了。”
还未尝到重逢的欢愉,转眼就要生离死别,世事无常,大喜大悲,转变太快,莫木鱼无可奈何,唯有苦笑,痛心疾首道,“我不会让你死,我复来中州时,以为你死了,为此喜不来悲不去,你却活得好好的。在苍梧山,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怀中,为此我肝肠寸断,你却活得好好的。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
莫木鱼想到连理佩迸射的紫气,只要让水合沧露撑到连理佩下一次迸射紫气,紫气中充盈的生机,或许能让水合沧露活下去。
水合沧露想告诉莫木鱼,她会不死,让莫木鱼不要伤心,死了一个她,还有千千万万个她。
但脑回路奇葩的水合沧露想到,倘若说出实情,莫木鱼是不会伤心,但下次两人重逢时,莫木鱼就没有惊喜了。
让莫木鱼伤心,给莫木鱼惊喜,两者只能取其一,水合沧露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隐瞒了实情说道,“铁钢,匕首已经插在了我的心脏里,我活不下去了,你别白费力气,答应我,忘了我,找个女人重新过日子,但不许上青楼,不许娶欧阳春雪,我看她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水合沧露心下的声音却是,“你要是敢忘了我,敢重新找个女人,等老娘卷土重来,非得扒你一层皮。咦,也不知上次种的君子长情契被他解了没有。”
莫木鱼摇头,正要说话,一侧的祖灵望着莫木鱼脸上痛苦的神色,颇为不解道,“父亲,您不是来找这条骚大鱼算账的吗,她死了岂不是更好,您为什么要伤心?”
莫木鱼看着祖灵,不知如何作答,水合沧露落到这步田地,与祖灵脱不了干系。
莫木鱼欲言又止,水合沧露一眼就认出长大了三岁的祖灵,趁机说道,“小灵儿,你将娘亲困的好苦哇,没想到转眼就被你困了这么多年,你都长这么大了。小灵儿,你不要自责,娘亲不怪你,哪有小孩不顽皮,娘亲是自杀,所以娘亲的死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不过以后你要记住,不要随随便便就用迷踪术来困人,被困的滋味太过痛苦,娘亲也是迫不得已才会自杀。”
“你……你……”祖灵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能看出父亲很在意这条骚大鱼,骚大鱼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挑拨她与父亲之间的感情,偏偏她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跺脚气呼呼说道,“父亲,她居心叵测,坏蛋透顶,您不要相信她。”
莫木鱼心思全在将死的水合沧露身上,祖灵说了什么他全然不曾在意,他将水合沧露搂得更紧,好怕她似那夜在苍梧山那般,化作虚影消失在他怀中。
莫木鱼失声苦笑道,“沧露,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是这般鲁莽愚笨,你明知我迟早会知道你被困,明知我肯定会来救你,你为何还要选择自杀,你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可知我有多在你的性命。”
水合沧露顿时心中满是甜蜜,但不但忍住说出实情的冲动,反而还埋怨道,“咱们的女儿小灵儿从三四岁长到了六七岁,你才来救我,这就是你说的迟早会来救我?这几年里,你在青楼里与别的女人厮混时可有过一刻想起了我?”
祖灵瞬间长大的事莫木鱼当下没法跟这个蠢女人解释,也不容他解释,水合沧露便继续说道,“铁钢,你不要自责,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责怪小灵儿,我自杀,一点都不怨她,你若一定要责罚她,为我出口恶气,打她百来板子就可以了,下手记得要轻一些,小姑娘身子娇贵,不经打。”
“你……”祖灵冷眼瞪着水合沧露,恶狠狠道,“骚大鱼,你死大快人心,父亲才不会因为你死责罚我。哼。”
水合沧露笑道,“小灵儿,娘亲都要死了,你都不肯叫娘亲一声娘亲?”
“呸。”祖灵唾了一口,“骚大鱼,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娘亲。”
水合沧露装出一脸委屈道,“铁钢,我都要死了,咱们的女儿都不肯叫我娘亲,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欧阳春雪?那只骚狐狸都跟别人跑了,给你带了顶绿帽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你还要惦记她。”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这里哪壶不开提哪壶,莫木鱼面无表情,严厉说道,“祖灵,以后,她就是你的娘亲,叫娘亲。”
祖灵还从未见过莫木鱼如此严厉可怕的面色,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装模做样小声喊道,“娘亲。”
这一声娘亲,让水合沧露笑容渐浓,春风满面,但在莫木鱼看来却是回光返照。
水合沧露笑道,“小灵儿,叫得太小声,娘亲没听见,再喊一声。”
“骚大鱼,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话未说完,感觉到莫木鱼冷森森的眼神,祖灵只得再次喊道,“娘亲。”
水合沧露笑眯眯道,“小灵儿,娘亲临死之前,能与你母女相认,娘亲总算是可以心满意足的去了。”
祖灵愤恨的瞪着她,不再言,水合沧露也不在意,转而仰视莫木鱼道,“铁钢,再见,来生。”
六十九年前,莫木鱼重伤归去时,满腔愤怒,满腔仇恨,满腔暴戾。六十九年后,莫木鱼伤愈复来时,因为当年布提忧一句不应有恨,这一路行来,他的心境心态越发平和。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这与爱人生死离别之际,一直刻意维持的平和心境下,莫木鱼情不自禁有两滴眼泪涌出,滴落在水合沧露脸上。
水合沧露能感受到莫木鱼此刻的伤心,于心不忍道,“铁钢,我断了一只手臂,我甘愿去死,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我与你重逢。”
莫木鱼不答话,只是仅仅的搂着她。
在两丈外叼着酒壶看了好一会热闹的孚甲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说道,“杨铁钢,你的这个女人死不了,匕首并未插进她的心脏,还隔着一线只差,你将匕首拔出来,老夫给你二两有孚水你倒进她的伤口里,保准她不出两柱香的功夫,就能活蹦乱跳。至于她的断臂,老夫无能为力。”
闻言,莫木鱼大喜,伸手就去拔水合沧露胸口的匕首。
闻言,水合沧露惊慌不已,狗血铺垫了这么久,死不了怎么能行。
就在莫木鱼的手握住插在她胸口上的匕首准备拔出来时,她抬起手,按在了莫木鱼手上,奋力一按,将匕首插进了心脏里。
“哇……”水合沧露呕出一口血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刚从大悲中走出,正处在大喜中的莫木鱼再次堕入了大悲之中。
血水从匕首与血肉的间隙中喷涌而出,发出冰冷的“吱吱”声,一声一声传入莫木鱼的耳中,他抹去喷射在他眼上让他视线模糊的血水,同时心痛难当质问道,“为什么?水合沧露,你为什么就不肯活着?”
水合沧露眼神涣散,无力回答,灿烂笑着,伸手去摸莫木鱼的脸,尚隔两寸就将摸到,最终却还是垂落下去,眼中彻底失去了神光。
烈日当头,街上行人并不多,慕白羊和泗水走到莫木鱼身后三丈处时,正好看到莫木鱼去拔水合沧露胸口的匕首,水合沧露去按莫木鱼的手的那一幕。
因为角度的关系,在慕白羊和泗水看来,是莫木鱼用匕首捅死了水合沧露。
“我徒儿杀人是滥杀无辜,你杨铁钢当街杀人就不是滥杀无辜。”
慕白羊心下冷笑道,刚要走上前去质问,却在这时,泗水看清了莫木鱼怀中水合沧露那张脸,赫然指着水合沧露讶然道,“白羊贤者,她……她就是九相那副画像上所画的那位遗世书的应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