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瀚告诉我,这是黄永玉先生的手笔。我知道黄永玉是版画家,很欣赏他刻的《阿诗玛》彩色版画,从报刊上剪了一直珍藏着,却没见过他这种手法新颖的水墨画。
韩瀚说这幅画就是在这间屋里画的。那是去年秋天,他向黄永玉表示有求画的意思。
黄先生答应星期天来我家里为我画画。那天他来得很早,背着的旅行袋里装着画具和颜料,他说要给我画一幅荷花,尺幅是一整张高丽纸。就是这间书房,找来一张门板支在桌子上,正好当画案。他画荷花时可谓大笔挥洒,连板刷都用上了,而且染了正面又染反面,只有在画花瓣时,用单线勾勒,一丝不苟,笔笔到位。
正画着时,陆续来了几位朋友:李準、萧马、张锲、韩美林,还有范曾。
我这间房子,被称作黑暗中的一片光明土地。因为偏僻,还有老娘在院子里游动放哨,所以,朋友相聚,任你激昂慷慨,针砭时弊,甚至捶胸顿足,怒挥老拳,绝对没有被人告密逮个正着之虞。何况聚会的友人,更多是谈论文艺,交流切磋。有时是陶瓷界的朋友,便大谈陶瓷,戏剧界的朋友,便哼几段二黄,兴尽而散。
那天到场的有三位画家,可是韩美林和范曾在黄永玉面前是后生晚辈,不敢动笔,只好站在案边看老师挥毫。
永玉兄一张荷花画了两个小时,收拾完毕又加上一只红蜻蜓,挂在墙上。大家寻找着适当的词汇赞美着。
范曾和黄永玉有师生之谊,对老师的尊敬近乎崇拜。他把画家分为四级:画家、名家、大家、大师。“黄永玉是当之无愧的大家!”他竖起拇指说。
这时,他让我找出启功先生所赠的乾隆罗纹宣请黄永玉画幅白描人物。他说:“黄先生的线条中国没有人能比得上。”
我当即把纸拿出来,永玉兄一边裁纸一边说:“我给你画一幅《山鬼》!”
画《山鬼》时,他使一支叶筋笔,细细地勾描着,用单线勾勒,显示出白描的功力。他仿佛在写一篇蝇头小楷,山石、树木、花草、身披薜荔头戴女萝的裸女,裸女座下的赤豹,随从的文狸,全部用春茧吐丝般的线条写出。那曲直、长短、疾徐、刚柔不同的线,写出来的不仅是生动传神的物象,更是韵律,是诗……
精于鉴赏的萧马大声叫好,而且表现出要收藏的强烈愿望,但是,他没有争过范曾,只好抱憾不已。
“看来你和黄先生交情非同一般。那场黑画风潮到底是咋回事呀?”我很想知道黄永玉的处境,便不知轻重地打听起来。
韩瀚吸着大烟斗,讲给我听--
批“黑画”时我不在北京。我是从报纸文章里得知黄永玉受到批判的。文章说他画了一只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现了“敌视社会主义的阴暗心理”,我很为他的遭遇着急。
后来,我听朋友说起,猫头鹰白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休息。到了夜里才睁开双眼,捕捉食物。董永玉这么画,说明他熟悉生活。所以,我又为他庆幸。恰好朋友收藏了一件汉代枭形陶瓶,我向他讨来带回了北京。
那一阵黄家小屋人满为患,从早到晚来客不绝,都是知道了黑画事件特地来安慰永玉兄的。有的来打个照面就匆匆走了,因为那小屋没有立足之地。
我把那个汉朝人用灰陶烘成的猫头鹰带去送给黄永玉,他看了什么也没说,收了起来。他送我一个自制的烟斗,上面镶了一个白色的有机玻璃扣子,还刻了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猫头鹰。
待到朋友散去,他讲了那张惹了祸的猫头鹰是怎样画出来的。
他到老朋友许麟庐先生家去串门,许先生拿出一本册页,说是宋文治留下的,想请朋友们在上面画点好玩的东西。他便随手画了一幅猫头鹰。这本册页没有马上送还宋文治,仍然在北京的画家中传递着。后来传到一位美术界颇有影响的人士手中,出事了,这位人士敏感地发现猫头鹰是一张“黑画”!于是,便报告了上峰,继而一场大张旗鼓的批“黑画”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
黄永玉说,有趣的是不久前他曾在这位人士家里画过一张同样的猫头鹰,他却没有交出去,画仍旧被他收藏着。
那一段时间,报刊上批“黑画”的文章可谓连篇累牍。有一篇文章,不仅批黄永玉的“黑画”,还批他的“黑诗”--
请接受我们的教训吧,
不要把一盏小油灯当作太阳。
--《飞蛾》
我向永玉兄问起“黑诗”的事。他说1964年到农村搞“四清”运动时,随便写了一些,大约有几十首,都是写动物的,题名《动物篇》。
我表示很感兴趣,他随口又吟了两首--
歌颂历程的庄严,
我们在天空写出“人”这个字。
--《大雁》
我们谨小慎微,
只因为怕碰破老爷们的皮袄。
--《绵羊》
这时我才知道,黄永玉是一位哲理诗人。后来我也写过一些类似的小诗,诸如“主人喜欢我们,因为我们舌头灵巧,又从不说主人没教过的话(《鹦鹉》)”等,都是仿黄之作。
我已经记不清永玉兄为我画过多少幅画,也记不清他应我的请求为我的朋友画过多少幅画了。有一次我外出,他竟把几张没有题上款的画给我,让我带着应付不时之需。
过两日,韩瀚带我造访黄永玉,是个夜晚,晚饭后一同骑车前往。记得在北京火车站附近,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记不得名字,只记得那胡同又黑又难走。一进三门的四合院,也是黑漆漆的,没有光。
韩瀚凭着记忆领着我摸着黑长驱直入。有一个冷漠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找谁?”我们并不答话也不理睬,只顾往里走。身后又传来恶言恶语,韩瀚拉拉我,并不予理会,小声对我说:“只管走!这些人不是东西,暗地里监视黄先生!”
走到院子纵深处,在一个十分狭窄的墙旮旯处,韩瀚敲了门。转瞬,门错开一条缝,射出一束灯火,一个身材不高、形容憔悴的妇人探出头来。她认出了韩瀚,便缩回身子,一连声说:“请进请进……”
韩瀚告诉我,这是黄夫人。他还拽住我,叮嘱道:“你学着我的姿势,进这道门要讲点方法!”
只见他侧着身子,还将腆起的肚皮缩了缩,才把身躯挪进房门。然后才让我进,我也是侧起身子进去的。进门后,再车转身,才看到一间斗室,不足十平方米,被一张小木桌和一张破沙发占满了。人要在小桌与沙发的夹道内就地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才能坐在沙发上。然后,主人再车转身来,把门关上,在门后的空间安放身子,这就是黄永玉先生的会客室!里面,布帘子隔着一张床,是他们的卧室,住着他和妻子梅溪,还有黑蛮、黑妮一双儿女。黄先生说,睡觉时需从沙发上爬过去,别无他法!
--这就是大画家黄永玉的家。
韩瀚告诉我:黄先生的房子原来在前院,可那里被造反派占用了,他被赶到这个旮旯里。
他向黄先生介绍说:“我给你带来位朋友,太行侯!我带给你的猫头鹰就是他帮忙搞到的。”
黄永玉一直叼着大肚子烟斗在抽烟。他青瘦、苍白、沉郁的面孔上,开初并没有多少表情,且又被浓重的烟雾笼罩着,看不出庐山真面目。听到韩瀚介绍,他赶忙站起,伸出双手,用带有湘味的普通话连声说道:“啊,啊,失敬,失敬!你看,你们的礼物我放在最显赫的地位!”
他用手一指,我才看到沙发背后的小窗台上,果然敬奉着一只“鸡巴泥”的猫头鹰--我惊叹韩瀚鬼精灵,竟然神鬼不知地偷偷把物件带回了北京,还送了朋友!
这时,黄先生竟然恭恭敬敬向我鞠了一躬!
我惶恐不已,不知所措地作揖还礼。
他感激地说:“韩先生说,你们那里叫它鸡巴泥,我很喜欢。特别是这种时候,你能送我一只老祖宗传下来的猫头鹰,是对我的支持,对我的激励,对我的声援!太感谢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以笑应对。
“该送点什么答谢呢?画,此刻没有现成的,现在也摆不开画具。以后我一定补!先送你个烟斗吧,你自己挑,喜欢哪个随你意!”
他顺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大把烟斗--雕花烟斗!全是用奇形怪状的树根雕成的,好精美的工艺品,就是放到博览会上也不逊色。
韩瀚说过,黄先生在干校,闲来无事就刨树根,雕刻烟斗。在西方,尤其在英国,高雅人士专以玫瑰花的老根制作烟斗。黄先生雕的烟斗,有红荆的,有葡萄根的,有枣树根的,也有玫瑰根的。大家都帮他收集树根,供他雕刻。他为自己的技艺骄傲,朋友们以得到他雕的烟斗为荣。
韩瀚很有眼力,挑出一只玫瑰花根的烟斗说:“黄先生对你是另眼看待,你就要这个吧!”
黄先生说:“家里实在狭窄,招待不起。要不是自由受限制,实在应该请你们到饭庄一聚!”
我说:“不必了,看到您心里就高兴了!”
“你别见笑。我住得狭窄,又是穷光蛋。不过,你是来看黄永玉,不是来看我的房子家具来的!”黄永玉笑着,话说得很风趣。
韩瀚说:“我听说上面安排你接待外国人啦?你的情况会有好转的。”
黄永玉淡淡一笑,忽又愤然:“确有此事。不过,他们在北京饭店给我布置了一套会客室,让我到那里会见外国人,我不去!也是这话,他们想看黄永玉,就到我这儿来。”
“唉,你们都是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放着有福不享,非在这里活受罪!”
黄夫人默然坐在角落里,不停地给大家倒茶,此刻插了一句。夫人叫梅溪,少儿出版社的编辑,本身是儿童文学作家,写过不少好作品。她这句话是冲韩瀚说的。
韩瀚接起话头说:“因为臭味相投,这里才聚了一堆硬石头!”
黄永玉说:“好!说得好!”言罢,哈哈大笑起来。
黄家经常高朋满座,大家坐在狭窄的小屋里没有局促和黑暗之感。这里说话不必设防,可以任意评论国事,臧否人物,甚至可以对那些祸国殃民的败类破口大骂。每个人都是从容的。从容使人感到天宽地阔,感到温暖和光明。这是严寒中的温暖,暗夜里的光明,极为难得。
两管大烟斗把小屋吞吐得云遮雾罩,我建议打开窗户透透气。西墙上有个窗户,并没有遮挡窗帘,勇敢地敞开着,任凭窗外阳光灿烂,迎春盛开。
我的建议让大家略微一怔,旋即大家哄然大笑。
韩瀚擦擦眼镜,用手掌拍那窗户,笑道:“这窗户是黄先生画的!他为自己,也是为朋友们造出来了一片光明!哈哈,把侯专员也蒙住了!”
我也笑了,笑自己唐突,笑黄永玉苦中作乐的旷达。
我听韩瀚讲过,黄家在南洋经营着大片橡胶园,当年黄永玉为了报效国家,才远涉重洋回到国内,把青春热血和智慧才华献给华夏神州。他的艺术已经为国家争得了荣誉和骄傲,可是现在却被用污水涂抹得面目全非。他愤怒,他悲哀,他从不妥协,常在家里怒骂,甚至当着朋友面破口大骂,骂过了,他会开怀大笑。
国外的亲友看到他在国内生活艰难,动员他到国外定居。他倔强地说:“我不走,我是中国人,这里有我的根。我要做主人,不愿做别人的侨民。我要守在这里,让人们看看,黄永玉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黄永玉对韩瀚说:“我拗不过他们,可能会成光杆司令的。黑蛮、黑妮到了国外,写信动员我、指责我,说我愚昧、保守,待在国内等于消磨岁月,等于自杀!你们看,我的老伴也想走了!”
黑蛮、黑妮是黄先生的一双儿女,忍受不了因父亲的问题牵累的委屈,已经到国外上学去了。女儿说:“现在祖国不需要我们爱她。等到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自然会不惜一切去爱她、忠于她!”
梅溪不甘于在国内过这种沉闷、压抑、罪囚似的生活,动员黄永玉出走,说服不了他,便用自己要走的话要挟他。但黄永玉稳如泰山。
“走吧,你们都走吧,剩下我一个,也要坚持到底!”他沉重地吐出一串烟雾,苦苦一笑。
梅溪说:“不走,待在这里有啥用?我是搞文学的,这里不需要文学,整天受批判。我不愿当罪犯,想做个自由人!”
她的眼角湿漉漉的,有泪珠掉下来。
黄永玉放下烟斗,站起身来,说:“我坚守自己的阵地。你们看,我可是一天也没有停止我的工作啊!”
他从墙角翻出一大卷纸,一点点抻开,一边卷着让我们看。这是一幅长卷,丈二匹的宣纸,这间小屋根本展不开。他兴致勃勃地抖开,让大家帮着一点点展开--啊,水仙长卷图!
卷首是光秃秃的水仙疙瘩,没有叶片,没有花朵,如一块块沉默孤寂的没有生命的石头疙瘩,却有了浓密的根须;往下看,疙瘩上拱出了嫩的尖芽,如锋利的铁刺,又似难以扼制的春笋,鼓暴出生命的萌发;接下去,叶片慢慢长大,如利刃出鞘,闪烁生命的光华,刀丛林立,剑锋排列;继而,叶片丛中抽出挺拔的茎,玉柱一般,暴出花苞,炸开花瓣,一朵朵,一丛丛,一团团, 冰清玉洁,翠寒凝香。这是大自然经过艺术家之手生出的造化,这是画家心灵和情操的自我展示。
长长的画卷从那头展开,又从这头卷起,抻一点,看一点,卷一点--我想,黄永玉或许也是这样画一点,卷一点,一点点往前画,一点点卷起来的吧?
丈二匹的长卷水仙图,在画史上堪称罕见。画家采用白描画法,用一根根刚劲的线条,组合成了自然奇观,这本身就是与生命的搏斗。
我直接问黄先生,丈二匹的宣纸这间小屋铺不下,他是怎么画出来的呀?
黄先生看到我茫然惶惑的神情,指了指墙上那个不过二尺的小窗户(真窗户),告诉我,长卷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原来,他用半张三合板挡住窗户,墙面上就有了两平方的一片空间,他把宣纸固定在上面。如同我们看画时一样,画一点,卷一点,再抻开一点,再画,再卷……丈二匹的水仙长卷,就是这样完成的。
听韩瀚讲过黄永玉和弘一法师的一段佛缘--40年代初,弘一法师住泉州开元寺,寺内有株高大的玉兰树,满树繁花,锦绣一片。弘一法师在玉兰树下打坐,半日纹丝不动。
这玉兰胜观引来一位少年,他匆匆跑来树下,抱着个小本子,在树下描摹,一朵花画上好一会儿。后来,他摘了一枝玉兰,想带回去描摹。摘花行动被弘一发现,弘一法师上前问明情由后说:玉兰开在树上,是鲜活的,又经风霜雨露,有四时变化。你折下的花朵,还有生命吗?
少年知道不该折花,却并不懂弘一的启发。弘一鼓励他画下去,还说要他不必担心吃饭问题,他可以在寺内用斋。于是那少年有了兴致,第二天又来到玉兰树下,对花描摹。一连数日,坚持不懈。
弘一看在眼里,一日,他来到少年面前说:“你随我来,这里还有一棵,你认得是什么树吗?”
少年随法师进入净室,迎面一墙,开有亮窗,一枝玉兰探过墙头,掠过窗口,正开得满枝繁花,有只黄鹂落在枝上,翘首鸣唱。
少年惊呼:“哟,这不是玉兰吗?竟和院里开得一模一样!”他跑上前去,却被生硬的墙壁碰住,一摸一瞅,竟是画在墙头的一幅画!
法师轻轻一笑:“学画是件艰苦的事情,不仅要描摹其外形,更要领略其自然精神。如果你心中有一株玉兰,便能画出千姿百态。如果你只会画一花一蕾,又如何画出一株玉兰树呢?”
少年霎时醒悟,赶忙伏地叩头:“愿听法师教诲,愿拜法师为师!”
弘一带着少年在玉兰树下徘徊,从四面八方观察玉兰的姿态,从早到晚去体会枝头的微妙变化。法师点拨他:“玉树凌风而立,铁干虬枝,经一岁寒暑,绽万朵繁花;无一片绿叶相衬,更无半点朱颜点缀,却千娇百媚,引万人仰视,这是大自然的造化。做人不是更应如此吗?临危难而不折,处浊世而不染,有此心志,事竟成也!”
少年听了教诲,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位高僧就是弘一法师。
后来,弘一法师在开元寺圆寂,少年顿足捶胸,懊悔不已。他赶往寺中悼念,竟发现在弘一法师的遗物中,留有给他的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