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八日，吃过晚饭，三毛正和母亲在厨房洗碗，父亲惊叫着喊她来看新闻。三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丢下洗碗布飞奔出来。一个沉痛的有磁性的声音正在播报：“‘中华民国’陆军一级上将顾祝同于一九八七年一月十七日逝世，享年九十六岁……”
这真是不幸的消息，已是夜晚，想到顾家必定手忙脚乱，接电话很不方便，三毛全家都很着急，她和母亲都哭了起来。
顾伯母年事已高，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师回来了没有？顾家的姐妹呢？顾家对三毛的恩情太大了。跟着老师学画，又是有问题的孩子，顾家的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嫌弃，常常邀请她吃点心、吃饭，把她当作家人对待。现在顾伯伯去世了，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一直等到十日后，三毛才敢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八妹的女儿，通报了姓名，八妹接起电话，彼此都泣不成声。等平静一些，三毛先问候了顾伯母和老师，同时说些安慰节哀的话，想到受的恩无法回报，又泪流满面。
从八妹那里知道二月八日是顾将军的追悼会，三毛和她的家人一起前往吊唁。灵堂高设，恩师重孝加身，脸色苍白。三毛走过去握着老师的手，无语无声，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几天后，她收到了老师的信，是用红色的笔写的。
三毛的眼泪流下来了，记忆一下子复苏。几年前和恩师一起旅行的时候，恰巧看见一家发丧的人家扎了花车，当时她不懂得为什么要给死去的人这样的丧礼。恩师说：“那是一个人活到九十岁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那是一种幸福。”
与这个世界的告别方式！这几个字是如此深刻。
夜深人静，三毛回到住所，凝望着放在角落和架子上的装饰，回忆着每一个与物品接触过的人。她想，所能带走的、留下的，除了爱之外，还有什么呢？缘来缘去，哪有什么永恒？
潘越云和齐豫约了王新莲来看三毛，谈起制作有声书的事。她们都是活泼有趣的女子，谈公事很像谈私事。谁不喜欢和有趣的女孩一起工作呢？为滚石写歌词，不停地被退稿以致崩溃，都像是昨天的事。想到齐豫和王新莲一左一右启发似的引导她想出更好的词，三毛重新认识了她们。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她们只是歌者、制作人，但这个定义只是很小的部分，她们对文字的敏感和对事物联想的丰富，比之职业文字工作者并不逊色。
夜深人静，友人散去，她开始慢慢播放《回声》。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出版的事，但今天却是第一次听。《回声》里的故事是Echo的故事，对她而言是一种结束，现在她只做父母亲的陈平和大家的三毛。
希腊神话里被宙斯诅咒的水泽女神，永远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只能重复别人的话。她疯狂地爱着纳西瑟斯，却被误解。当她说出“我爱你”时，咒语解除了。可是纳西瑟斯却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人生到底是没有圆满。
说到圆满，便想到杏林子和张拓无，更想到她的小弟宏星。
铺开信纸，她开始给宏星写信，已经和他的父母通过电话，但还觉得不够。那孩子目力所及不过窗口的一角天空，她建议给他买一辆轮椅，同时邮寄一些书籍让他有计划地阅读。
信写好了，第二天便去了邮局。
处理好这些琐事，三毛便和潘越云、齐豫、王新莲一起前往台湾南部旅行并制作有声书《我的三毛》。工作时，这几个女孩子都勤奋到让人惊讶；停下来时，她们又常常像长不大的孩童。齐豫追着王新莲擦胭脂，王新莲次次夸张地大叫着逃掉。三毛简直难以相信，前一刻逼着她写词的会是这两个女子。
一九八七年三月，有声书《我的三毛》出版。
之后，三毛便打电话给吴洪铭，恳请他给自己的收藏拍照。以前的那些已经拍好，从加纳利带来的部分需要再拍一下。
吴洪铭是皇冠的常驻摄影师，一个谦虚的人，兢兢业业，懂得学习和创新。他的镜头并不夸张，却能以独特的视角把一件沉静的东西拍出内在的神韵。她信任他。
清晨，吴洪铭来了，三毛的朋友也有好几位到场。一件一件的宝贝放到桌子上，拍一件，三毛讲一个故事。她拿起一个名叫星石的物品，说这是在回加纳利卖房子的时候，一个印度人给的。那个人从旧货市场一直跟着她，他也有大大的胡子，却不是荷西。她再拿起一件手工衣服，说是《夏日烟愁》的女主人公送给她的，现在这个女人瞎了、瘫了，再也不肯接触世界……朋友们唏嘘不已，由这些小小物件上看到了很多悲欢离合。
这时，她的朋友说：“三毛，你为什么不写写这些宝贝们的故事呢？它们真的很动人。”
在杂志上，三毛曾经发表过一些故事，现在是应该再写写，等将来谁有缘分拥有了它们，便能更详尽地知道它们的价值远远超越它们本身。
说写就写，照片拍完，洗出来，三毛一一码好，放在书桌上的盒子里。她并不刻意去先写哪一个，只是随机地写。虽然零零碎碎，但时光的印痕并没有丢失。
一九八七年七月，三毛的新书《我的宝贝》出版。她用自己的笔，让这些好物重新绽放。它们的前世今生都被永不消亡的文字刻在纸页上，流转到不可预知的地方，成为永恒。
2
一九八七年，已是垂暮之年的数万台湾老兵在台北发起了返乡探亲运动。之后，在母亲节这一天，数万人走上街头以“母亲节遥祝母亲”的名义在台北孙中山纪念馆举行了集会。
台湾方面出动了各方力量想协调解决，但老兵态度坚决。经过长达数月的抗争，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五日，探亲开放。当天，《人民日报》刊登了国务院有关方面负责人就台湾开放台湾同胞到祖国大陆探亲一事的同步回应。次日，便公布了《关于台湾同胞来大陆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至此，三十八年的隔绝终于被打破了。
听到这个消息，三毛快乐极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她欢呼着。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刚至，陈家便接到了倪竹青的信。一石激起千层浪，泛滥了父母亲所有的情感。祖国大陆是这个家族一个不能碰触的字眼，曾经的离别造成明珠堂姐一生悲惨。如今伯父已经逝去，伯母远在美国，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长辈，父亲的心情难以平复。哀伤与沉默之后，再也无法割断血缘，便由三毛代父执笔回信给倪竹青，重续亲情。
一个月后，倪竹青回信写道，说陈家的外甥女、在《长沙日报》工作的袁志群，也很想念台湾陈家的亲人。收到回信的那一刻，一家人的眼睛都湿了。这天晚上，父亲写了一封信寄给倪叔叔，由他代转给自己的外甥女袁志群。几天后袁志群回信，亲情的纽带缔结了。
三毛很渴望回自己的祖国看看。她写给倪叔叔的信，满纸都是思乡的情怀。除了乡愁，多年来她还有一个心结，是关于“三毛”的。她很想见见那位创造了“三毛”这一漫画形象的张乐平先生。
倾慕之下，她给老人写了一封信请袁志群代为转交。袁志群专程前往上海，将这封信送到了张乐平老人的手中。时光易逝，当年那个妙手绘丹青的人已经得了帕金森病正在医院休养。老人很感动，便口述了一封信由袁志群带回，从此三毛和张老开始了通信。
一九八八年，三毛在出版了有声书《流星雨》和《闹学记》后，开始着手准备回祖国大陆探亲的事。深夜里她常常翻阅家中的族谱，手指一一滑过那些记录在册的名字。他们是她的祖先，曾在这个世间生活过，如今却随风而去。渴望回家的心情强烈起来。
她写信给张乐平先生，说很想去看他。张老很感动，说自己的四子张慰军在香港工作，可以由他陪同来上海。
一九八九年四月，在香港机场，张慰军高举父亲创作的三毛画像和从台湾来的三毛认亲成功。到达上海时已是夜晚，弄堂幽深，三毛和张乐平先生拥抱在了一起。半个世纪的“三毛”缘，在三毛一句“爸爸、妈妈”的称呼后，以父女的形式得以圆满。张妈妈深爱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儿，对她照顾有加，甚至为她联系医生治病。
一家人待三毛不分彼此，除了游览名胜，还由张慰军做向导前往青浦看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四天，三毛圆了一个梦。之后，堂哥接她去小住，顺便到杭州、苏州、周庄旅行。江南水乡，处处是柔美的景色。《红楼梦》里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林妹妹亦是由此登舟北上。
四月二十日，三毛从宁波乘船，前往舟山群岛的定海祭祖。汽笛长鸣，海风习习，扶着栏杆，轮船渡长用手指着对岸说：“看，你的亲人。我们用最高的礼仪欢迎你。”三毛的眼睛开始下雨。
轮船靠岸，亲人们把她包围在中间，如幻如梦。三毛像是在梦的迷雾里，找寻那个小时候把她抱在怀间的倪叔叔。
“倪叔叔——”只这一句，便是一世，便是万水千山。
倪竹青老人把三毛揽在怀里，老泪纵横。
众人簇拥着三毛上车，先去拜见了堂伯母。两天后按照闽南的习俗，在陈家祠堂为她逝去的亲人上香。
六柱清香，一个蒲团，几次叩头，仪式完成。三毛又前往爷爷的墓地敬香九柱，献上鲜花。她从坟头捧起一把泥土，放进从台湾带来的麦秆做的小盒子里。走下山坡，爷爷的祖屋还在，门前有一口老井，她请人打上水来，舀起一瓢，喝了一口，再收起一瓶带回台湾。眼泪没有干过，几次差点晕倒，悲悲喜喜，故土难离。
出席完舟山市文联的座谈会，三毛返回了台湾。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她静了下来。没有了前呼后拥，没有了故乡人的亲切呼唤。她望着窗外的云海，沉默无语。
回到台湾，三毛重新开始了她的循环人生。每天早晨起来，打开录音机听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然后演讲、开座谈会、写作，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倪叔叔的字画、张爸爸的漫画、爷爷坟前的土、老屋井中的水、卡其布的中山装，都加入了她的收藏。和故乡人的通信不断，热情和真诚是这样珍贵。
有一天，父亲睡下后又起来，他惊奇地发现三毛在黑暗里坐着。
“爸爸，我没有去南京。”
“为什么？”
“明珠姐姐的魂在那里，她在唱歌，不停地唱歌。”
“你不要想她，那是她的选择。你身体不好，快回房间好好休息。”
三毛的眼泪簌簌地下来。父亲走过去，安慰她，但是没有用，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回到房间睡去。
过了几天，她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一封给母亲，搬出了父母的住所，回到了有樱花的公寓，再次独居。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被父母亲承受了。他们尊重了三毛的决定。
3
一九九〇年来了，香港著名导演严浩找到了三毛，说很想把她的《哭泣的骆驼》改编成电影，搬上荧幕。没有任何迟疑，三毛拒绝了。但严浩没有放弃，一次次地打电话来要求改编，并且提出如果不同意改编，她也可以写一个其他的剧本。
这样的执着令三毛感动，但是，她没有任何加入电影行业的意向，更不想写什么剧本。《哭泣的骆驼》是她人生中很痛苦的一幕，那些悲惨的画面如果重现，她不知道能不能承受。
再次遭到拒绝，严浩还是没有放弃，他邀请了秦汉、林青霞作陪，约三毛出来吃饭面谈。谈笑之间，三人轮番上阵，进行劝说。这样的盛情难以推托，三毛又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只好推托说即将去欧洲旅行。
这样的坚决，众人只好作罢。酒尽散场，三毛已现醉意。她步履蹒跚地走过昏暗的街巷，开始上楼。酒真是好东西，醉了，身体那样轻，泪又来了。她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身体却瞬间失控。飞来横祸，三毛的三根肋骨摔断，插入肺叶，被紧急送往医院。
又是一场磨难。手术切除了三毛的部分肺叶，肋骨也被钉上了钢针，疼痛钻心，彻夜无法入眠。母亲身患癌症，父亲年纪已大，无人陪伴，孤独和不幸让她处在崩溃中。病痛不急于说走，在呼吸的刺痛感里，她开始了书写。这一次她要写一个剧本，一如她戏剧化的人生。
两个月后三毛出院，同时交给了严浩一个《滚滚红尘舞天涯》的剧本。严浩、林青霞、秦汉都很吃惊，他们表示愿意接受它。
大病新愈，三毛的身体还很虚弱，却再次开始了行走。不过这一次，她悄悄地避开了媒体和公众的视线，想去看看还没有看过的中国。
起初，她跟着严浩的《滚滚红尘》剧组拍外景，去了东北、北京，后来她独自经西安、兰州前往了大西北。
敦煌是三毛一直向往的地方，自小便从画册上看过飞天的图像，如今终于梦想成真。夜半逾城，醒世的菩萨默默地俯瞰众生，她很想在他们的膝畔解惑此生的困扰。她请工作人员给了她一次单独面对菩萨的机会，一人进洞，长久地在佛前静坐；从洞中出来，她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埋在了敦煌的山上。
继续行走，三毛前往了新疆。此前，在一个文人的会议上，司马中原讲了音乐家王洛宾的传奇。听完老人坎坷的一生，三毛心生怜悯。当看到香港作家夏婕写的《王洛宾老人的故事》，了解到那首流传甚广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竟不是民歌，而是老人为一个叫卓玛的姑娘写的，更是感动不已。
如今到了近旁，三毛很想前去拜访，加之好友《明道文艺》的主编陈宪仁请她代转王洛宾的稿费，便在没有通知对方的情况下冒昧地去了。
王洛宾是个清瘦的老人，知道三毛来意后很意外。他们从音乐谈起，一直谈到文学艺术和情感。老人的幽默、健谈让三毛钦佩，三毛丰富的学识和人文情怀也让老人很欣赏。他们交谈甚欢。
短暂交谈，告辞之际，三毛留下了宾馆的联系方式。第二天，王洛宾如约前往，在向前台咨询的时候，泄露了三毛的行踪。大量的粉丝涌来，请三毛签名。于是，这场灵魂交流的见面，被粉丝占用。
行程安排得很紧，三毛只在新疆逗留了两天便离开了。一面之缘，她便将这位老人视为了知己。回到台湾后，她先在《联合报》上发表了《中国“西北民歌之父”王洛宾一鞭钟情》一文，之后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又发表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找到了原作者》。这两篇文章非常火爆，王洛宾的大名迅速传遍海峡两岸。
同一时间，王洛宾也应媒体之邀，写了短文《回访》和《海峡来客》。
三毛和王洛宾开始写信，成了相知的好友。
父亲也去了祖国大陆，归来之后很兴奋，描述四川的种种好处，很想回到那里定居。四川是三毛出生的地方，她神往已久。
同年九月，三毛开始了第三次祖国大陆之行，先前往新疆看望好友王洛宾，后去了西藏，高原反应让她几乎丧命。从医院出来后，她转去了成都，开始了另一场精彩。
下榻锦江饭店后，三毛接到了无数的电话。电台、电视台的采访也跟随而至。一个名叫肖全的人来过电话被拒后，第二天竟找上门来，想为她拍照。当她看到肖全递来的《象罔》时，惊喜得不行。那不是单纯的拍摄，而是对人和事的重新定位解读。寻找一个好的摄影师拍照一直是三毛的梦想，现在他出现了，她要这个年轻人为她拍照。
机缘巧合之下，肖全为我们留下一组珍贵的三毛影像：黄娅角的青瓦木舍，她沉静地思索，这里曾有她的第一声啼哭；街角的茶楼，众生悠然，她无声路过；复古的柳荫街上她和老人欢愉地交谈；她坐三轮车，脸上现出孩子般的笑容；都江堰村民说发了大水会有水鬼，她哈哈大笑；她像孩子一样坐在竹椅上，也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四十分钟，肖全完成了三毛的永恒。
三毛要求肖全当天把照片冲洗出来，她很想看这些照片。第二天，肖全把这些照片拿来，三毛把它们铺在床上，连声说太好了，之后很小心地收起来，带往了台北。
辞别四川，三毛特地托张乐平之子给远在定海的倪叔叔打了电话，让他和婶婶到杭州小聚。亲人相见，她推掉一些应酬，和倪叔叔漫谈三日，她的眼睛里常含着泪水。似乎只有这时候她才卸下所有的阳光明媚，让忧伤找到了出口。
三日后，三毛前往上海的张乐平老人的家中。三毛的幽默让她的张爸开心无比，身体竟然好了很多。这样的美好没有持续很久，几天后三毛便告辞了。临别的时候她许下了明年再来的诺言。
祖国大陆之行至此结束，眼中含泪，三毛回了台湾。
4
《滚滚红尘》因为被金马奖提名，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此前，这部电影在香港首映，已有一些批评。如今这种批评更胜一筹，直接指向编剧的创作本意有违道德的问题。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故事取材于张爱玲和胡兰城的爱情，剧本涉嫌美化汉奸。
政治的帽子扣得够重、够大，对三毛来说猝不及防。呼声强烈，远远违背了原创者单纯的初心。她不得不发文澄清，这个故事是从另一段故事中得到的灵感。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故事的后人，出面严厉谴责她诽谤中伤。左右受到夹击，与本源偏离得更远。这些纠缠引发了新一轮的舆论压力，三毛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一生正直善良的三毛，从没有想过会卷入这样的旋涡。这时，另一波消息同样让她伤心不已，因为探望王洛宾，谣言四起。舆论再次扩大，以致有人怀疑荷西存在的真实性。
她黯然地垂下眼睛，努力不让自己落泪。去祖国大陆，她因为仰慕过另一位作家贾平凹，也曾留书，现在还想写信给这个人，难道也成是非？
无法辩驳，便不辩。一说就错的人生，沉默成了最后的选择。
彻夜难眠，三毛打开经书，长久地诵读。长时间的压抑，让她忧郁起来。几天后，她病了，消瘦得厉害。一种隐隐的不祥，从她的心间滑过。
金马奖揭晓，迫于舆论压力，最佳编剧奖没有颁给三毛。她早已料到，并不难过。王洛宾还有来信，但三毛只是简单地回复。倒是贾平凹，她很认真地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清晨起来，还是小提琴协奏曲。三三两两的友人打电话来问她的心情可好。她淡然地笑着，嘴上应付，心里却在说：“你们都不了解我，我不是为得不到奖难过。”于是便挂了电话，开始收拾房子，里里外外，各个角落打扫得如同镜子一样。她半是欣赏半是凝望地看着一室的干净自然，想，常常拂拭灰垢，尘埃何染？
夜色渐渐浓了，电话响了，她不想接。再次响起，她接起来。对方自称是新加坡广播电台中文部高级监制张美香，想通过长途电话做一次访问。
“好吧！”三毛的声音很轻柔。
电话里的女孩子问了一些什么，三毛只是回答，话像抛到了水上。
她的眼前一片茫茫，话语有些啰唆：“我认为在前二三年，我才又真正的开始我的旅程，而且面对现实，知道荷西之死已经是一个过去了，不很悲伤，可是跟以前不同了。以前我比较爱惜生命，现在我也很爱惜生命，可是我胆子更大了。就是说过去很多我不敢放手去做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在人生的战场上去策马中原，可以去奔驰了。为什么我胆子会变得这么大呢？就是我先生的死亡给我很深刻的教育，让我知道，这个生命是不长久的，有的人走得早一点，有的人走得晚一点。于是，我问我自己说，‘我也是要走的，既然我的另一半在那个世界，如果我大胆点，做一些有一点点挑战性的工作，或者旅行，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也等于是回家吧！’因为我先生在那边为我布置一个家，在等我呢！所以，这样一来，人生反而过得很好，我对现在这个人生不是很介意了，就反而好起来了，无忧无虑的好。”
放下电话，这段话她忘了大半，只记得说过荷西。
“荷西！”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等我六年，和我同床共枕六年，一共十二年。现在我为你守护十二年，这一生我们不再相欠了。”
第二天的清晨，三毛照例起来，推了很多活动，只说病了，准备入院。快到母亲生日了，她开始着手做一张贺卡。一切铺开，画画剪剪，便成了，只剩题字。暂时搁一边，先去购物，回来再写些温暖的词。
前几天她在一家古董店里看中了一尊玉雕，现在开车去买。礼物买好，回来，词也有了。她画了很多心，很深情地写下了祝福。
亲爱的姆妈：
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激。你的女儿是十二万分尊敬和爱你的。
次女妹妹
母亲收到礼物，很是意外。
“妹妹，姆妈不是下月才过生日？”
“我知道，但我怕来不及了。”她淡淡地说。
第二天，父母亲陪三毛去了荣总医院做子宫检查。诊断的结果是，子宫内膜肥大。医生说问题不大，但要做个小手术，于是便办妥了住院手续。
三毛很怀疑地看着母亲说：“你不要瞒着我。”
“当然不会。”母亲安慰她说。
手术前，《小燕有约》的助理吴利君打电话来，很想做个访问。三毛同意了。
虽然是在医院里，但访问很顺利，三毛的精神也很好，讲话风趣幽默。当问到《滚滚红尘》，她笑着说：“如果不是生病，我很想把《滚滚红尘》这本书拿到电影院门口兜售。”吴利君也笑了，表示会组织粉丝前去抢购。
这段采访像插曲一样意外，却留下了三毛最后的影像资料。
开刀的次数多了，三毛很害怕疼，坚持用了全麻醉。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但她却无比烦躁。她悄悄地和母亲说，现在有很多小孩在她的床上。
父母亲知道最近三毛的心理压力很大，或许是幻觉，便为她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意外的是，这个医生迟迟未到。母亲回家做了可口的饭菜来，三毛吃完，愉悦了不少，她说可以自己在这里，让父母亲快点回家。
母亲虽然坚持要留下来，但是不敢继续刺激三毛，只好依从了她。
房间里空了下来，夜深了，街灯在楼下蜿蜒成火龙。
三毛闭上眼睛躺下，床边的小孩子又过来了，他们热热闹闹地拥挤着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三毛吃了一惊，想问他们从哪里来。她坐起来开了灯，看看钟表才十一点，便给母亲打了电话：“妈妈那些小孩又来了。”母亲安慰她说：“那是陪伴你的天使。”
三毛笑了起来，连母亲都没有想过那些孩子是她的孩子吗？眼泪滚落下来，挂了电话，她觉得像刚刚吃过夜市的冰。
爱，曾经惊艳她的人生，却终究抵不过这裂帛一般的命运，只让她开花，并未结果。她想做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终于没有完成。
Gerbert在星空下说：“我们结婚好吗？”
友人的话在空气里回荡：“谁来配你呢，Echo？”
荷西温柔地环住她：“等父母亲旅行完，我们也要生一个小孩好吗？”
最后是万水千山，那座墨西哥的自杀神，昂起头，朝圣般的姿势，为她的结局做了一个样本。
“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死亡，而所谓的把握命运不包括这一项？”眼泪像极了疑问，曲折地爬满三毛的脸庞。她走向卫生间，抬起头，看了看那些挂钩，做出同自杀神一样的姿势。
气息一点一点地消失，三毛的眼睛慢慢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