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的九月十五号，我来到Z城的人民大剧院，时间是下午六点五十分。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我坐在剧院的台阶上，看着从我眼前经过的这些人，我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不同的地方，一如他们其实始终都奔走在各自的道路上。他们有着怎样的生活呢？他们因什么而马不停蹄呢？他们留恋着谁又被谁所留恋呢？他们是否经历过比曾经我所经历过的更盛大的幸福呢？他们又是否曾经经历过比我正经历着的更深切的痛苦呢？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仿佛生之欢欣与生之哀凉都在这里，只是旁人永远无法真正体会。
如今的我经常会在某一个时刻在熙攘的人群中突然停下脚步，仿佛遗落了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一部分，看着从我眼前经过的人群，然后怅然若失。
如今的李艾虽然已经不再跳舞，但是她在今年年初开了一家舞蹈学校，两天前她送给我一张票，是电视台组织的一场慈善义演，她的学生将会在这台演出上首次登场。她告诉我，她作为指导老师和编舞将当年的那一支《双鱼》重新改编然后搬上舞台，希望我可以去看一看。
时隔十二年之后，我又一次看到了这支舞蹈，和当年的版本相比已经大不相同，不是舞台灯光、舞美服装的变化，而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舞者都是些年轻人，功底虽远不如当年李艾那般扎实，但掩饰不住青春的朝气，带着满满的活力。如果说之前那个版本是在描绘一个梦境，那么如今我所看到的《双鱼》则是在讲述一段经历。她们一起经历了风雨，经历了追捕，经历了漫长的黑夜与等待，舞蹈的最后，那对母女没有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而是小鱼挣脱了妈妈的保护，独自游进了深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妈妈寻不到孩子，在她们曾经嬉戏的地方逡巡不去，然后音乐渐歇，灯光慢慢变暗，次第熄灭，只留下一束孤零零地照下来。母亲往孩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回到了海洋中。
如果说上一个版本所想要表达的是亲子之间的依恋和羁绊，那么我从这个版本中所看到的，则是关于救赎与成全。就像是一场目送，彼此都带着割舍不掉的眷恋，于时光深处渐行渐远。
在改编这支舞蹈的时候，李艾告诉过我，庄子写过一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说她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曾经相濡以沫，又怎么能够相忘，怎么能放得下呢？但是小艾走后她想明白了，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这样的情景也许令人感动，但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并不是正常的，甚至是无奈的，它们都会非常痛苦。对于鱼儿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海水终于漫上来，两条鱼也终于要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最后，它们相忘于江湖，在最适宜的地方，快乐地生活，忘记对方，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深以为然，但是李艾真的能忘记小艾吗？我不知道。散场后她登台谢幕，我上去给她献花，时光倏忽过了大半生，她依旧是那样瘦，头发白了一半，但是精神很好，眼神温和平静不见波澜，像是大雪过后的天空，有候鸟飞过。
我们相视而笑，彼此的目光意味深长，又默契地不提过往，在周遭都是欢呼与掌声的热闹中一起默默离场。送她回去的路上，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有夏天的味道。
李艾将她开办的舞蹈学校命名为小艾。
我最终没能挽回我母亲的生命，她还是离开了我。
就在二十六号的凌晨，在我为了拯救母亲而最终走进陆小艾的病房时，我的母亲已经在故乡的那家医院里，给我留下了那套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卖掉的老屋和一封简短的遗书，从那个我们曾经在元宵节的夜晚一起看过烟火的楼顶跳了下去。
我是在早上接到消息的。很奇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撕心裂肺或者号啕大哭。相反的，我只是站在那里抬头仰望天空很久，默默地任眼泪肆虐。那一刻我突然相信这世间是有报应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我没有李艾那样坚强，能咬着牙和时间，和世间一切拼死抵抗，誓要将小艾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或许在为了给母亲治病而铤而走险的时候，我的内心就已经做好了她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的准备，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接受。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不管是疾病、事故，还是自身的选择。生活的回答永远要比生活的提问复杂得多，是小艾让我明白，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我赶回故乡，母亲的遗体已经被送到太平间了。去她生前住过的病房里拿东西，她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都被整齐地收好，码放在床头柜里。我想她一定考虑了很久，走的时候也很从容。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她，我帮她整理好寿衣，抚平衣角上的每一寸褶皱。但我无法抚平她脸上的皱纹、皮肤上的斑和手上的茧，那里面一寸一寸，都写满了她的付出和我的成长。
我凝视着她熟睡般的脸庞，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在我的一生中，我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她，就连她住院的这段时日里，我们也始终在对峙和争吵。从高中起我开始住校，后来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在我不断地拔节生长的背后，是她不可避免的衰老。我不在她身边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始终一个人辛苦地为生计奔波劳作，默默熬过每一个冷清而漫长的夜晚，那该是怎样的寂寞呢？此时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想要给她一点儿温度，在巨大的悔恨与愧疚中，沉默地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她留给我的遗书后来被我放在一个我不愿意触及的角落里，像小孩子一样歪歪扭扭的笔迹，寥寥数语，一字字扎在我的心上：
儿子：
妈妈走了。你以后的路还长。
好好活着。
别做傻事。
我不知道在母亲离开之后，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仿佛是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梦境，又像是遗失掉了那以后的记忆，总会在某一个时刻、行走在身边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茫然四顾，感觉心里像是凭空缺损掉了很重要的一块，然后怅然若失。
上帝把人类放逐出伊甸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就让我把这个故事说完吧。
我最终还是去找了李艾，在我送走母亲之后。我想告诉她我所知道的全部真相，我不想让陆小艾的死真的变成一场意外，我想让她知道她的女儿是如何苦心谋划了自己的死亡，以试图把她从桎梏中解脱出来。我不想让陆小艾的离开成为尘封在时光中的秘密，即使知道真相后的李艾报警，恨我行凶，恨我见死不救，那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如果我能因此减少一些内心的罪孽和愧疚的话。
我们在唐家见的面，那时唐家早已经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一具空壳。李艾像是好几天没有合眼一样，抱着手臂蜷缩在沙发上，目光空洞，整个人瘦得脱了相，仿佛行将就木。她不知道我的来意，目光中只有大片的荒芜。陆小艾的死已经将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儿念想击碎，从此这世界于她只是墓园。
我走过去，与她面对面坐下，彼此之间就像是隔了一条幽暗的时间的长河。我们被潮水裹挟着一路颠簸翻覆，谁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刻我很想走过去安慰她，因为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于人间无可留恋，仿佛孤魂野鬼。
“小艾走了。”她说。
“肖萌，你知道阿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带着小艾嫁到这里，一心只想让她活下来。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她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她叹了口气，给我一个苦笑，夹杂着委屈与无奈。那笑容看得我心酸。
“其实我曾经想过，小艾要是真的走了，也一定得在我怀里，我陪着她。她还那么小，又偏偏是我不在的时候，她该有多害怕呢？找不到妈妈……”
“李阿姨，小艾走得很平静，因为……”我心一横说道，“因为她走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她身边。”然后我掏出陆小艾的手机：“你收拾小艾的遗物的时候，一定没找到她的手机，对吗？因为它一直在我这儿……”
在李艾惊讶与疑惑的目光中，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从她拒绝帮助我说起，到我收到陌生人发来的信息，和我以为是唐愈的谋划，再到实施，然后是罗坤的突然出现和我在角落里目睹了小艾的死亡，最后在小艾的枕头下面我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东西。
“这是小艾最后留给我的话，”我说着把手机递过去，“我想她或许不希望你看到，但是我也不希望她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有些哽咽，也一样苦笑着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妈妈，但她现在也已经离开我了。你知道吗？李阿姨，小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说完这些，我仿佛如释重负一样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发落。
李艾接过手机，我看着她的表情从惊讶到疑惑，从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就像是烟火绽放一样，眼泪瞬间落下的同时，她握着手机抱起手臂躬下身子开始号啕大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悲伤的孩子，蹲在地上，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能用哭泣来表达她内心的痛苦、委屈，还有无奈。
那天李艾哭了很久，似乎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我陪她一起落着泪，为小艾，也为我的母亲。
在听我说完这一切后，李艾没有报警。与之相反，她把我所不知道的，关于唐家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记得那天Z城的天空云翳低垂，就像是一张悲伤的脸。在唐家偌大的、空荡荡的客厅里，李艾静静地叙述着，最终，我们把关于唐家的所有秘密都埋葬在了这里。
唐伟强的乌头酒和陆小艾的颠茄花。
李艾告诉我，早在陆泽生离开前，她就已经认识唐伟强了。那时唐伟强还在Z城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里工作，有一年企业组织文艺演出，李艾所在的歌舞团应邀演出，而唐伟强则是那场演出企业方面的负责人。走场、彩排、招待、演出，一来二去已经有家室的唐伟强对她动了心。
很多年前的李艾是美丽、优雅的，一如曾经在我心中长久留存的美好回忆。面对唐伟强的追求，李艾婉拒了他，因为那时她已经拥有了心目中完美的幸福生活，爱她的丈夫、可爱的女儿、小城市里缓慢而悠闲的节奏。她沉浸其中，对年华流转中积蓄着的蠢蠢欲动的阴影浑然不知。
然而谁也预料不到命运在下一秒会让自己遇到什么。在女儿罹患了那样的疾病之后，丈夫又带着全部的财产不知下落，她和小艾平静幸福的生活被瞬间击碎，苦难也由此开始。故乡的医疗条件有限，小艾的病情迅速恶化，钱也花光。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生活就把她们母女逼到了绝境。迫于无奈，李艾想到了唐伟强，那时她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他了。日思夜想的女子主动找来，唐伟强自然求之不得。李艾同意做他的情人，作为条件，他需要保证陆小艾能够得到充分的治疗。
因为唐伟强的资助，小艾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开始渐渐好转。但悲剧便是在那时埋下伏笔的，没过多久，唐竞辰的母亲病故，李艾成了他的继母。李艾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唐伟强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即便有，恐怕也早已在以后两个人旷日持久的对峙与算计中被消耗殆尽，只剩下隐忍和仇恨。但李艾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至少她同意嫁给唐伟强的时候，也只是迫于想要给女儿以后的治疗找到一个长期且稳定的经济基础，所以她一心扑在小艾身上，没有再要孩子。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许后来他们会离婚，或者等到李艾年老色衰后被唐伟强扫地出门。那样的话，小艾也许很早就去世了，我也许就不会在认识唐竞辰之后再遇到她，也就不会再有后面的故事了。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命运似乎也垂怜过她，让她抓住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威胁到唐伟强的把柄，关于唐伟强发迹的内幕。
二〇〇七年的时候，唐伟强所在的企业经济下滑，非常不景气，而房地产行业开始升温，他动了辞职经商的念头；而那时李艾需要更多的钱来挽救小艾，于是摆出一副善解人意全力支持的姿态，极力怂恿。后来唐伟强和另一个负责人挪用了一大笔公款，作为辞职经商的本钱。这件事在唐伟强辞职后很快败露，警方也介入调查。为了保全自己，唐伟强陷害了他的同事，让他做了自己的替罪羊。具体的细节李艾并没有同我多说，只是告诉我唐伟强经过拘留和几次传讯之后躲过了这一劫，而那个同事则被捕入狱，最后死在了监狱里。
这件事李艾也参与了，她多方奔走为唐伟强的脱罪做了很大助力。她说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罪，只是想着留下那笔钱，不能让唐伟强出事，否则就会连累到小艾，因而这件事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反而胆子越来越大。
那时李艾可以被看成是唐伟强的同伙，她握有唐伟强的全部罪证，于是那成了她要挟唐伟强的重要砝码。起先他们彼此并不防备，但后来唐伟强对李艾的感情越来越淡，生意也开始下滑，甚至想要用一瓶乌头炮制药酒不留痕迹地解决掉李艾的时候，这枚砝码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没想到第一个怀疑那瓶药酒有问题的人竟然是小艾。因为长期在医院奔波陪护，李艾的肠胃确实不好，经常胃疼，那瓶药酒的效果奇好，李艾经常服用。但敏感的小艾却疑惑平时对她们母女不管不问的继父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妈妈的胃病，那时小艾已经很少出门，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里，仅有的爱好就是种植花卉，制作标本。她提醒李艾小心泡酒的药材有问题，找人化验，果然有大量的乌头，一种散寒止痛的中药，在南方广泛分布，有大毒，过量服用是致命的。
更让人心寒的是，那瓶药酒中乌头的剂量非常大，几乎全部都是用乌头泡的，为了掩人耳目，只在泡好后又把乌头全部拿出来，只留一两片在酒缸里，然后再加入其他用以混淆的无用的温和药材。
李艾不喝酒，每次胃痛也只是喝很小的一杯，也因此逃过了一劫。在最后，因为我的无意之举，反而最终让陆泽生做了李艾的替死鬼。
小艾不知道妈妈拿着继父的把柄，她甚至一直是感激唐伟强的，感激他收留了自己和妈妈，给了她们一个所谓的家，还有一直以来的资助。但从乌头酒事件之后，小艾开始恨她的继父，恨他会用如此险恶的手段谋杀妈妈。于是她开始谋划，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李艾。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阅读了大量的植物类书籍后，小艾选择了颠茄花。
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和乌头一样分布于南方，甚至和乌头一样都是美丽而致命的植物，一样开紫色的花，一样是用来治疗胃痛的。
她在网上买了一些药材种子，颠茄就混在其中。连接卧室的小阳台成了她的苗圃，平素也没有人打扰她。连李艾都不知道，小艾在阳台上照顾的不是她的花草，而是在酝酿复仇。
李艾告诉我，当小艾把她的计划告诉自己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她从来都不知道女儿会有这么重的心思。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小艾说得有理有据，继父已经起了杀意，她们不能坐以待毙，何况继续治疗的话，还需要一大笔钱。那时唐伟强的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几处房产都已经被抵押以挽回颓势，但最终无果。李艾本身就非常焦虑，经过一番思考，她还是同意了小艾的计划，因为她太需要钱去留住女儿。
二〇〇九年的那份保险，是唐伟强在李艾的帮助下躲过了牢狱之灾，对此他既感激又忌惮，为了讨好李艾而买的，所以最初，受益人写的是李艾的名字。也是因为这份保单，在后来每日每夜面对存在于自己身边的那份阴冷杀意与仇恨时，她还是选择了隐忍，假装一无所知。
她们的计划就是让这笔钱兑现。颠茄收获后，小艾用简易实验室制法和制作植物标本的器具从颠茄的果实中提取出了一些颠茄浸膏，李艾又将混入了颠茄碱的眼药水放进了唐伟强的公事包。这种成分类似于阿托品，具有强烈的散瞳作用，可以导致瞳孔扩大，视线模糊，麻痹视神经，最终使他发生了车祸。
我所能想象出的唐伟强死前的情景是，在连夜驾车赶往T城的路上，他因为车里空调的缘故而觉得空气干燥眼睛不适，于是他把车停到路边往眼睛里滴了几滴被小艾加工过的眼药水，然后在下一个转弯处因为视线突然模糊而冲下山沟。
那笔被唐伟强中途更改过受益人的赔偿金，几经周折最终还是落到了李艾手中。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艾叹了口气：“转了好几个弯，那时我还以为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我也黯然，知道了这些前因，在目睹了小艾的死亡之后，我才想明白，这些都只是小艾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其实一共谋划了两起死亡，一起是唐伟强，另一起则是她自己。她帮妈妈兑现了那单保险，让妈妈以为得到了女儿的后续治疗费用，然后，她把这笔钱留给李艾，让她有保障，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这两起死亡，后者如果没有罗坤的意外闯入，都可以堪称完美。我不知道小艾是怎么想到的，我只知道她以她仅有的能力，最终牺牲了自己，为妈妈把自己走后的人生都谋划好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选择将这一切告诉李艾，她几乎已经相信女儿真的是意外病故的。
李艾为了延长女儿的生命可以做任何事情，然而自始至终她都忽略了小艾也是会随着时间不断地成长、不断地了解人世的。她不相信全世界的人却唯独对女儿不曾有过丝毫的戒心。她没有想到在自己做着一切事情的时候，小艾直接或者间接地了解到妈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的内心曾多么的痛苦。
我想小艾就是在那时意识到只有她死了妈妈才能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否则她就不会曾经试图用自杀让妈妈醒过来。但那时她低估了李艾的执着，或者说是她低估了自己对于妈妈的重要性。我想任何一位母亲都会把自己的孩子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当她被抢救过来之后，李艾的反应让她明白拯救自己的母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想她就是在那时开始谋划自己的死亡的。
小艾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在唐伟强死后，唐竞辰就紧接着被害。她不知道徐亮的存在，不免以为唐竞辰的死是李艾做的手脚。加上手术的临近，她不希望再让妈妈做无谓的付出，于是急于寻找可以解决掉自己的办法。
小艾聪明得让我佩服。当我去找李艾请求帮助时，她在病房里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或许是灵光一闪，她立刻就想到了对策。她从李艾的手机里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注册了微信联系上我，然后引导着我一步一步进入她设计好的谋杀中。我不知道当她在与我交谈的时候，当她把病房钥匙放在花盆下的时候，当她在死去的前一晚于梦中等待着我的时候，她又在想些什么呢？是怎样的心情？
她或许是很从容地离开的吧，就像我母亲选择离开的时候一样。她终于不再是负累，不用再继续摧毁妈妈的生活。从此以后妈妈不用再为了自己和时间拼抢，不用再为了自己而嫁给不爱的人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不用再放弃无比热爱的舞蹈，不用再为钱苦心经营、机关算尽。
我只知道，小艾最终用她的死为李艾换来了新的生活。或许母亲之所以选择放弃自己，也是出于和陆小艾一样的原因吧。
李艾还告诉了我关于唐愈的事情，那真相一样令我吃惊。我也因此才明白，李艾为了女儿所付出的远比我想象的要疯狂，要艰难。
早在小艾开始在Z城接受治疗的最初，她的主治医生张建民就已经提醒李艾，陆小艾很可能在长期激素和药物的副作用下出现肾衰，而由肾衰所引起的全身脏器的衰竭，往往是像小艾这样患上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病人最终的死因。
肾衰患者往往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肾源而无法进行肾移植手术，所以李艾就是在那时开始为女儿做日后的打算的。她委托张建民帮她寻找合适的肾源，这在网络上的信息资源尚不丰富的当时，她没有像今天这样更多的渠道，只能把目标放在福利院里的那些孤儿身上。于是她的计划就是从Z城附近福利院的孤儿中给女儿寻找合适的肾源。在张建民的建议下，他们以做慈善的名义给那些福利院里的孤儿做免费的体检，实际上却是采集那些孩子的血样，通过这种近乎大海捞针的方式去寻找可以延长女儿生命的希望。
最终，她找到了唐愈。
这才是她收养唐愈的真正目的。正因为如此，李艾才会在当年明明知道唐愈在对自己撒谎，她并非叫作许月月而是叫徐明，她还有一个叫作徐亮的弟弟的情况下执意收养了她。
我想在唐愈身处社会的底层不惜一切代价渴望摆脱贫穷的束缚而进入唐家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唐家存在的意义，只是因为她和陆小艾配型成功了。她以为自己从此以后是唐家的女儿，是家境富足条件优越的富家小姐，并且宁愿舍弃自己的弟弟也要继续拥有这样的生活。然而命运却对她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她不过是陆小艾的备用品，不过是为了解决陆小艾在存活的期限临近时可能出现的肾衰而被李艾提前预备下的肾源。她始终没有摆脱命运的作弄，当她以为自己拥有了整片森林的时候，李艾已经划下了更大的囿林，围困了她。
在唐愈来到唐家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唐竞辰的缘故，不明真相的她也渐渐地开始排斥李艾并对她产生了敌对的情绪。李艾需要采取一些手段，让开始有自己想法的唐愈完全服从她。这些年她凭借着握有唐伟强的把柄而一直控制着唐家，这让她认为要挟比感化更有效，也更便利。于是她策划了一起强奸案。
徐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强奸他姐姐的是一个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唐愈也没有提过的人。
罗坤。
李艾说她自己那时仿佛着了魔，为了给小艾治病，任何人都不能妨碍或者制止她，但没有人会帮她，于是她就通过各种手段要挟控制身边的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后来唐伟强的生意疾速滑落，是因为罗坤看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内心失衡开始嫉妒，只嫌自己挣钱太少太慢，于是他开始向唐伟强的买家以及对手透露他每一份合同的底价来谋取利益，导致唐伟强后期投标一次次失利。而这些事，一直在暗中密切关注着唐伟强账目变化的李艾很早就觉察到了。只是那时她知道唐伟强对自己已经日渐不满，并不打算告诉他，乌头酒事件之后更是把重心放在了他的保险上，于是便以此作为控制罗坤的一个把柄。李艾说在唐伟强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和罗坤甚至是一种合作关系，她负责打探唐伟强标书里的报价，而罗坤负责对外的联络，由此谋取的钱款，她是要分账的。
至于唐愈被强奸的细节，李艾不愿意多提，我想可能也是通过一些不易察觉的有致幻效果的药物吧，就像乌头和颠茄一样，保险而隐秘。总之李艾假装在无意中目睹了这件事，一边安慰唐愈妥善地收藏好证据，另一边以此要挟罗坤，让他彻底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权利。
我问李艾：“那罗坤最后为什么会去杀小艾呢？”李艾沉默了很久告诉我：“我猜他是怕我找他要钱。这几年他在唐家弄到不少钱，又有唐愈的事情在我手里，他过不安生的。他怕等我的钱用完之后会去找他，他如果不给我，我就会把他强奸唐愈的事抖出来，如果给又是个无底洞。所以他才会对小艾下手吧。我做这些都是为了给小艾治病，如果小艾不在了，也就不会再向他要钱，如果我一时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跟着小艾走了，那他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后来因为我手机里的那段录像，警方逮捕了罗坤，他的供词验证了李艾的猜测。或许直到他被抓获，他也不曾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想杀陆小艾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了，动手的时候医院的监控确实是坏的，连钥匙都是他在小艾住院后不久就配好的，那自己又究竟是在何时落入了命运的圈套？可命运这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关于陆小艾的死，李艾最终保护了我。她向警方撒了谎，说那天晚上她要回去换洗衣服，于是请我去陪护。而我是因为在帘子后面休息时，看到罗坤闯进来过于惊吓，害怕他会伤害到我，所以没有出面制止或者呼救。在李艾的帮助下我意外地没有受到牵连。
那天在唐家，我最后问李艾，如果陆小艾没有死，她打算把唐愈怎么办。
李艾的话让我到如今都头皮发麻，她说那以后唐愈对自己完全服从，与其说感激，倒不如说是害怕。随着小艾的肾移植手术的临近，她原本是打算先将唐愈软禁起来，等小艾手术前把她麻醉然后摘除肾脏。
我问她：“你打算摘一个，还是两个？”
李艾沉默了很久说：“两个。我收养她就是为了给小艾找肾源，我只当她的肾本来就是小艾的，只是暂时长在她身上……”
真是死里逃生。
这些，就是那天在唐家李艾告诉我的全部真相。
这些事都过去之后，我们的生活又变得简单而平静。李艾开了家舞蹈学校，而我则继续着我的大学生活，偶尔见面时，说几句话就会突然停顿下来。我知道，我们都回不到最初了。没有了唐竞辰，日子总是让人觉得枯燥，在寝室里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总有错觉，好像他就站在窗前吸烟。那时的他是蓝色的，一种很深很忧伤的蓝，像是濒临破晓的天空。而我的心里，因为母亲的离去留下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于是我就把她供奉在我的伤口里，用我一生的愧疚和不舍。有时我会梦见她，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路往前走，直到我长成挺拔的少年，然后她松开手，让我往更远的地方去。醒来，只有满脸的泪痕。
再后来，二〇一五年的春天我在Z城的街头偶然遇见了唐愈，那是在对徐亮的公开审判结束之后，我第一次再见她。我不知道当她明白自己这些年始终毫不自知地置身于一个从她来到唐家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阴谋中之后，她心里会有怎样的了悟。那天她穿了一件浅色的外套，提着一包日用品，以往那些她一度引以为傲的张扬和优越我都看不到了。我们只在路边聊了几句，我问她是要去哪儿，她告诉我徐亮的一审判决被高院驳回，最终改判为无期，在Z城郊区的一所监狱服刑，她现在每周都会去看望他。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对她说：“再见，唐愈。”
然而她摇摇头说：“唐愈已经不存在了，我的名字叫徐明。”
然后她就走了。我站在路边，看着她的身影在下一个路口一晃就看不到了。身边的那些人仿佛都和她、和我、和李艾、和陆小艾一样，走在各自的路上，被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捆绑着，曾经或者正在戴着脚镣起舞。
我们每个人都置身于各自难以左右不可看破的命运之中，有时不免会为了爱、为了所爱之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其中说不清道不明对错，只有对爱的眷恋与不舍，还有对命运的不甘与对抗。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人们往往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情愿牺牲自我、伤害他人也要去争去图去谋取去算计。如同戴着脚镣却还在奋力起舞，精疲力竭也不肯停歇。
爱是人性中最迫切的欲望，是人类最庞大的悲哀与原罪，也是最深沉的福祉与救赎。
爱是这世界上最沉重的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