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上的学习结束后,县工委通知我担任古尔尼达工作队队长,同七八个同志十来条枪,进行进山的准备。古尔尼达在罗木大山脚下,与依洛地坝、左阿角、保石乃呷、耳洗相邻,是土匪的窝窝,群众工作没有基础,加上当时尚未建区,部队一时又调不过来,工作队根本进不去。县工委就叫我们先到依洛地坝,一面协助依洛工作队工作,一面掌握情况,创造“伸进去”的条件。依洛地坝山清水秀,面临普雄河,背靠深山老林,在一片接一片的水稻田中,布下星星点点的村堡。那里原来有工作队,但在前不久被叛乱分子包围,后来被迫撤回县城,房屋和财物被毁。我们去时还看到被割断的电话线,砸坏的桌凳,还有烈士的血衣,救急包的碎片。因为没有住的地方,依洛工作队就把大头人、被安置为副州长的阿侯鲁木子家作为驻地,并插上一面红旗作标志。阿侯鲁木子先后在省、州开会,家里早已没有人住,只有两个奴隶守房子。那是一个四合院,全是瓦房,很宽敞,尤其是正屋的开间大,有窗户和木条花窗槅。锅庄石上刻着图案,烟火熏黑了仍依稀可见。前后两道院门很厚实、沉重,开关都很费力气。除了院坝以外,院子外面还有一个好几亩大的空坝子。其中最气派也是大凉山少见的一座用石条修砌的五层碉楼。从顶层的枪眼远眺,依洛地坝、普雄河尽收眼底,连河对岸的普雄县城也能看见一个轮廓。依洛工作队的队长是县工委的统战部副部长谢云岐,他很关心我们,把古尔工作队的同志当做客人,安排在碉楼上住。楼上有木板搭成的床,还有现成的稻草,解开背包就可以睡觉。只是光线太暗,想看看书,对着枪眼才借得一线光明。
我们在依洛地坝住了七八天,就配合彝民团的一个排进驻古尔尼达(以后成为一个乡,也是上普雄区的所在地),在那里扎下工作队。工作队的驻地是先侦察好的,地名叫俄布格则,是一个鱼背形的脊地,长四五里,宽有一里多,比较平坦,庄稼也不错,几乎没有树木。那里有两座大房子,是苏呷家主要头人的家。我们住在头人、县上已经安置为委员的苏呷尔子家,部队驻在苏呷特补家,同工作队相距半里路。苏呷尔子比较开明、进步,靠近人民政府,我们到他家那天,他专门从县上骑马回来欢迎工作队,还简单地介绍了那一带的情况。临走时,专门把守房子的锅庄娃子约拉叫出来,当众宣布解放,并交给工作队(以后约拉参加自卫队,成了民主改革的积极分子)。
要把一个奴隶主的家变成工作队的驻地,最大的工程是在房子的四周修交通沟(即战壕),在院墙的四角挖枪眼,并搭上木板架枪支。这个工作刻不容缓,涉及工作队的生命安全,也关系到工作队站不站得住脚的大问题。我们从中午开始干活,通宵达旦,到第二天下午才勉强完成。但晚上还是不敢脱衣服睡觉,除了轮流站岗放哨,其余的同志都抱着枪和衣而眠。这种白天以小组为单位,荷枪实弹地下到附近的堡子访贫问苦,宣传民主改革政策,发展劳协会员,物色自卫队员,晚上提心吊胆烤火守夜的日子,过了十多天。县工委派民警武装送来情报,说土匪在罗木大山一带集结,有攻打工作队,再次撵走工作队的迹象,指示我们提高警惕,作好战斗准备,坚决守住阵地,这下又把我们搞紧张了。最大的困难是人手少、枪支少,火力不强。就在这个困难时刻,得到州里和县上的及时支援,派来了老红军王占清担任上普雄区工作分团团长。同王团长一道来的有两名军队干部、两名彝族干部和一名通信员,他们的枪好,子弹也多,把工作队的战斗力加强了。结果叛乱分子只在附近打冷枪骚扰,没有来围攻工作队。可是与我们相邻的左阿角、耳洗两个工作队,却同时遭到围攻,左阿角工作队被包围了一整夜,有两个出去背水煮饭的积极分子被打死,工作队的院子也烧了一角。他们把土匪赶走以后,队长陈淳还带着人来支援我们,同我们一道追击到罗木村,并在那里召开群众大会宣讲党的平息叛乱和民主改革政策。
一个下大雪的夜晚,由两个群众抬着一位受重伤的干部到工作队来报告:甘洛工作团长、老红军李木林,在从昭觉去甘洛路过罗木大山时被土匪打死,遗体被扔在罗木村的山沟里。王占清团长一听就急了,叫工作队马上出发,一定要把李团长的遗体抬回来。我当时担心敌人施“调虎离山计”,遂把工作队分成三个组:一个组带领几个群众,赶到罗木村抬烈士遗体,一个组负责守家,一个组拉出去,游动于工作队驻地和罗木村之间,哪里有情况就支援哪里,形成掎角之势,以免被动挨打。到了下半夜,我们才涉过古尔河,摸进罗木村,找到了李团长的遗体,抬回工作队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夜,因为一心扑在完成任务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饥饿、寒冷全忘了,一回到工作队个个都瘫了:衣服挂破,手脚擦伤,灰头土脸,有的连鞋也掉了,一瘸一跛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只见别人窝囊,不知道自己同样狼狈。这时,王占清同志仔细辨认遗体,肯定是老红军李木林后,我们才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因为去抬的人谁也没有见过李木林团长。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看清楚了惨不忍睹的烈士遗体:双眼被挖,只留下两个血窟窿;砍掉了几个手指头,乳头也被割了……围观的人都痛哭失声。在我们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身上有六七个弹孔,基本是从后面打的。由于天冷下雪,遗体非常僵硬,穿衣服特别困难,花了一个小时才勉强穿上,但仍然没能扣上扣子,最后只好按彝族的风俗习惯,找了一件查尔瓦盖上,并重新绑了一副担架送到普雄县上去。
老红军李木林遭叛乱分子杀害了!李木林从凉山参加长征,行程两万里,在延安接受训练,闯过抗日战争的烽火,走出解放战争的硝烟,又回到凉山,在为凉山民主改革的斗争中倒下了,像山一样倒下了!这倒下的一声巨响,震撼着我们的心,震醒了广大奴隶娃子和人民群众!凉山民主改革是百万受压迫、受剥削、受欺凌者的迫切心愿,是历史的潮流,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
(1996年纪念凉山彝族民主改革四十周年《凉山民改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