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明媚。
这样的好天气，如果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很容易就睡着的。
死灰地下基地的正上方，一个几十平米的木屋——
这里是为掩饰基地的出口而改建的，它的样子就和守林人的那种房子一样，放在这片没人进来的灌木林里，很合适，看不出任何异常。
房间的门口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在那里摆着几把椅子，一张麻将桌，和两个茶几。在那个茶几上，两杯刚冲好的竹叶青，正冒着热气，嫩绿的茶叶一根根的竖着。
此时，距离盛蛊入侵事件，已近过去半个月了。尹寻空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不过还不能走动，需要依靠轮椅。
尹寻空坐在椅子上。她身着宽松的便装，脚下穿着拖鞋。这一次，她头上并没有扎马尾辫，乌黑的长发入水般垂散下来。她满怀期待的拿起其中一杯茶，嗅了嗅茶叶的清香，一脸陶醉，然后又迫不及待的吹了几下上面的热气。
“呼~呼~”
但微微抿了一口，她便一吐舌尖，朝一旁的人说：“烫……而且还苦……”
在她的椅子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头戴大沿军帽的瘦弱男人。他摇摇头，看着面前吐舌头的可爱少女，眼里含着善意的笑，问道：“在你们的国家，没有这种名叫茶的饮料吗？”
“有，但大多是甜的……比如加糖的奶茶那种。”她纳闷的眨着眼睛，“搭档，你们地球人的口味，好奇怪。”
吴易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拿起另一杯茶叶，也品了一口，然后道：“明明是好茶啊，这种香味，你尝不出来吗？”
她又轻轻喝了一口，道：“确实是很香，但如果不苦的话……”
“如果没有一点苦味，那种香味是体现不出来的吧？”
“……用苦涩来衬托出香醇吗？真是种不可思议的饮料呢。”她摇晃杯子，仔细看着里边的茶叶起起落落。
“不是的，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吴易看着她杯中晃动的茶叶，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不仅仅是用苦涩来衬托香味，苦，本身也是一种值得品尝的感觉——就好像酸、辣这些刺激性味道一样。”
看到她茫然的眼神，吴易笑了笑，继续解释道：“没有茶的话，那至少，死灰是有酒的吧？酒也是带有苦味的，不还是有很多人视之为性命吗？”
她点点头，看了看那杯茶，却没有立刻再喝。
“可是，酒还会令人醉啊，所以，才会有人喜欢吧？他们喜欢的是醉酒后的畅快感觉，而不是味道吧？”
“真是小孩子般的发言呢，如果你和一些爱酒的人这么说的话，肯定会招来不满的……”吴易虽然这么说，语气上却并没有一丝否定的意思，
“不过，事实上，真的有许多人根本不懂酒，他们嗜酒如命，也只是沉迷于酒精带来的快感，而不是味道……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那会使得自己看起来很肤浅。”吴易说着，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
“真是虚伪的人。”
“可是，懂得酒的人，还是存在的吧？”
吴易点点头，缓缓说道：“是，但那只是少数罢了。他们真的能体会酒中五种味道，将其一一分辨，再全部融合，最终吞咽到胃中，连同那种炙热，一起感受——但这种人，不会嗜酒。因为苦，真的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那，吴易，你为什么之前还要说‘苦’本身也是一种值得品尝的感觉呢？你的话，不是在自相矛盾吗？”
“不，苦涩值得品味，并非是说品味它真的是一种享受，应该说，品味痛苦，是必须的一个过程，是被迫的。”
吴易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
“如果你连茶的那一点苦，都要皱眉的话，那么，当你要被迫吃药时，那种闹心的苦，你又如何面对呢？”
“当你战胜这一点苦，并感到‘啊，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那种时候，你其实就成长了，久而久之，品味微微的那一点苦涩，也就变成了享受。我从前没有感情的时候，就会试着去品味那些非常刺激，或者非常苦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到一丝真实，和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安心。”
尹寻空听到这番话，脸上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说：“可是，当你连苦都尝不出来了，那么其他的味道不也消失了吗？那种生活岂不是很无趣？”
“所以说嘛，借酒消愁愁更愁，用痛苦使自己麻木从而去减轻另一种痛苦，这种行为很愚蠢，但依旧有很多人在做着。”
吴易沉吟了片刻，忽然朝尹寻空道：
“你其实很聪明呢，我的搭档。”
“不是啦。”她有些害羞的笑着，“我只是在凭感觉说话而已。”
“哦？那还真是厉害。”吴易看着随风摆动的树枝，若有所思，“单单凭着感觉，就可以说话吗？”
“是啊，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吗？”她很自然的说着，然后终于又品了一口茶，
“果然是苦，但也回味无穷呢。”
她用手托着脸颊，恬静的笑脸，在这宁静的午后，显露出森林少女式的美丽。少女温甜的笑容，就如那随风而动的一草一木般，自然而然，仿佛就是这世界，该有的一幕场景。
吴易看着她的侧脸，感觉到，虽然那融入自然的美就近在眼前，但他自己，却远在天边。那种生活的方式，独属于她，也只能属于她。吴易即使去花费一辈子追寻，也不可能有所得。
“可是，我做不到，大到做的每件事情，小到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用大脑分析，思考一遍——这几乎是我的本能了。”吴易摇摇头，道：“我往往单纯的以利益得失，来判断事情，就好像加减乘除。”
尹寻空缓缓抬起头，看着吴易，忽然郑重其事的说道：
“吴易，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不怕死吗？”
她看着吴易的眼睛，很认真的问道：
吴易想了想，说道：“你不用担心的。”
答非所问。
“哎？”
“自从虫后事件之后，我就了解到，自己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了。不过……我是不会随便死去的。”吴易微笑着喝了口茶，“我讨厌他人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哪怕有一天我因厌世而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情，若是别人让我去死，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我不太明白。”
“‘你让我死我就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如今的我，不在意生命本身，而是这个。”他指了下自己的头。
尹寻空稍稍歪头，疑问道：“在乎面子？”
“是自我的意志——我想活还是想死，是我自己的事情，别人管不了。”
“那么……”尹寻空咬了下嘴唇，低声问道，“你究竟是想活着呢，还是……”
“其实，你一开始就是想问我这个吧？”吴易笑道，“所以我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有事情要做，还不打算那么快就去死。”
尹寻空思索着当初事情，沉默不语，本来轻松的面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搭档，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先答应我！”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不讲道理，像是个小女生般，朝吴易说道。
“你还没说是什么吧……”
“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的，我发誓，所以……”渐渐地，她命令般的口气软了下来，变成恳求，可怜的样子，就和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吴易无奈的一笑，道：“好吧，我答应了，告诉我吧。”
尹寻空看着吴易的眼睛，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搭档，千万不要在冒险了……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的话，就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我会及时出现的，一定！”
“你要我答应的，只是这个吗？”
“嗯。”
“就是别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死的。”他用往日的那种死人表情，冷漠的回答道。
吴易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个没拿过枪，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这种人在战场上，分分钟就能死上一百次。
而我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冷静的判断力。可是一旦这种能力被情绪控制的话，那我就真的变成一个普通人了。
她看到了我的变化——这个本来冷血无情、不可理喻的人，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往正常的方向发展。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因为如果我变成一个被感情左右的人的话，那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还真是难为她了呢。
吴易又回到之前的座位上，为茶壶续上水。在这之后，他们便没有什么对话了，只是安静的坐着，许久——直到尹寻空开始打哈欠，这段甜蜜的午后插曲，才算告一段落。
“搭档，我累了。”她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我有些困……”
这么说着，她的身体开始微微的前后摇晃，然后就这么靠着椅子睡着了。
吴易先前听阿西克说过，尹寻空每天服的药，是有一些副作用的，例如嗜睡。
可是，这也来的太突然了吧？在这种地方睡觉，可不太好。
没办法，吴易俯下身子，将她背在背上，想把她送回到基地的房间——不能让她坐轮椅的，因为那样，她很容易从轮椅上滑下来。
“嗯？”
在背起她的时候，吴易感觉到，她的身体意外的很轻。没想到她在睡着的前一刻，还能记得用异能减轻自己的体重，真是体贴人呢。
“我们回去吧，搭档。”
他在温暖的气氛中自言自语着，却没注意到，酣睡在自己背上的女孩，偷偷的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