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大小就一直很羡慕自己的阿姐,更确切的说,是嫉妒。
不仅因为姐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苏韵,而她只能被一心盼望这一胎是个男孩的阿爹失望地随口诌了个苏苏,更因为只有阿姐可以跟着漂亮的小姨离开这座小镇,去北京上学。
阿苏永远记得送阿姐离开的那一天,素来阴雨绵绵的小镇竟是艳阳高照的,阿姐穿着阿娘特意为她缝制的素花裙子,迎着阳光,握着她的手跟她说,“阿苏,等你大一点了,就过来找阿姐!”
阿苏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只觉得那一日的阳光刺得她有些头晕。
那一年,她刚刚六岁。
阿姐离开了,可阿苏却依旧时不时可以听到阿姐的名字被不同的人提及,学堂里的老师,集市口买蒸糕的阿嫂,还有阿爹和阿娘...
一开始,她还会生气,甚至耍耍小性子,只不过没人会在意她。于是,到后来,她变得平静,她会朝对方微笑,不发一言,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即使面对着是自己的阿爹阿娘,她亦是如此。而她换得的,却是阿爹愈发嫌厌的眼神和话语。
阿娘总是会在睡前充满疼惜地搂着她,跟她挤在小小的竹床上,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着故事。一翻身就可以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声,跟阿娘低低的软语交织在一起,阿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也是被宠爱着的。
阿娘身上有股子栀子花的香味,十分好闻,阿苏每每都是嗅着这香味,才能安然入眠的。
其实,阿苏长得也很标志,尤其是一双眼睛,就像是可以把人吸进去一样。可是,她愈是出落得水灵,阿爹似乎就愈是不待见她。
又是一年夏天,阿苏初中毕业了,她觉得自己足够大了,可以去京城找阿姐了,亲爹却告诉她,他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阿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就好似原本盛放着的花朵儿,霎时芳华,之后便迅速萎败。
当她打开门面对着阿娘似乎也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的脸庞时,她突然笑了。
“阿苏,你...”阿娘手里端着一碗白米粥,微微簌抖起来。
“阿娘...”阿苏扑进阿娘的怀里,鼻尖溢满了栀子花的香味,“阿娘,我饿了。”
阿娘似乎是哭了,阿苏仿佛觉得有什么液体沿着她的颈子滑进了她的衣服里,她全身一僵,更紧地抱住阿娘,而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
定了亲,阿苏就不能再去学堂里念书了,说好等她过了十六就直接去到男方家里。阿苏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开始随着阿娘学习做家务。
一开始,她还会时不时把以前学堂里的书拿出来翻一番,到后来,当她发现自己的手上伤口、老茧愈来愈多的时候,她就连着唯一的兴趣,都不得不狠心放弃了。
她觉得自己不配。
好在阿娘知道她喜欢学做菜,便想着方儿地教导她。南方的菜多是做法复杂,工序很多,可往往都是阿娘只演示了一遍,阿苏就能够完全记着,自己再做的时候,分毫不差不说,就连味道都是极好的。
阿苏偶尔去集市买菜的时候,也会缠着卖蒸糕的阿嫂偷偷告诉她这蒸糕的做法。久而久之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苏家有个做得一手好菜的二女儿。
可是,即便是这样,阿爹还是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阿苏安心待嫁,等来的,却是十六岁证生日前一个月阿姐的回归。
阿苏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不过一夜之间,她原本定下的婚约被取消了,连同阿爹阿娘,她们一家人顿时成为了整个小镇的耻辱。
阿爹第一次打阿姐,阿爹的巴掌狠狠落在了阿姐苍白的脸上,之后,阿爹捂着心口,颓然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小镇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的,阿娘什么都没说,安排好了阿爹的后事,便带着姊妹俩悄无声息趁夜离开了。
好在阿娘的娘家人还不至于那么狠心,小姨一直觉得阿姐变成这样她也是有责任的,于是她们娘仨便总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阿姐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阿娘要去打工挣钱养活她们娘仨,家中的其他人虽不曾说些什么,却依旧对她们避之不及,阿苏便成为了唯一可以跟阿姐说上话的人。
一开始,阿苏会觉得新奇,因为阿姐说的都是她闻所未闻的事情。她一开始带着憧憬去幻想那座大城市,穿漂亮衣服,上大学堂...若是她也可以去那儿看一看,该有多好啊?!
可到后来,阿姐只是来来回回地说着一个人,说那个人有多好看,说那个人有多聪明,说那个人有多与众不同...
阿苏慢慢记住了那个名字——霍秦。
夏天,阿姐生下了一个男孩,可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阿姐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小婴儿,贴着那软乎乎小东西的脸颊,泪流满面。
“念衾,叫你念衾好不好,苏念衾...”
小婴儿哪里听得懂大人的话,只觉得落在皮肤上的泪水凉凉咸咸的,惊得他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小念衾的眉目生得跟阿姐完全不像,阿姐却笑着说这是像他父亲,也是极好的。
阿姐从来不会吝啬跟小念衾分享有关于他父亲的一点一滴,阿苏也在一旁听着,她对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姐夫”的态度,从最初的好奇,惊叹,到最后的...愤怒,每一幕,都落在了阿姐的眼里。阿姐只是对她笑笑,叫她不要太过担心。
灰姑娘爱上王子的故事,很简单,却也很现实。
阿姐样貌出众,成绩好,脾气也好,到哪里都是受瞩目的。而霍秦更是如此,再加上他不凡的背景,在整间学校称得上风云人物。
阿姐说是她先喜欢上霍秦的,毕竟出身摆在那里了,她只是偷偷的喜欢,从未有所奢望过。
可是,爱情的发生似乎永远都是毫无道理可讲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午休时分的顶楼,无意闯入的女孩,那似乎正是宿命的喟叹。
阿苏记得自己问过阿姐会不会后悔。
那个时候的苏念衾已经两岁多了,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却看上去极为老成,苏念衾的表情不多,不爱笑,更不爱哭,总是端着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每当那个时侯,阿姐都会贴过去,在苏念衾一本正经的小脸上亲上一口。
阿姐逗弄着苏念衾,浅笑着说不后悔,语气很轻,却斩钉截铁。
那个时候,阿苏并不能理解阿姐的这种感情,在她看来,阿姐那是傻。
后来,阿娘因为操劳过度离开了,阿姐又撑了两年之后也过世了。阿苏自己一个人还带着个孩子,那段时期过得可谓是举步维艰。那个时侯,她也不过二十多岁,早已离开了阿娘的家,来到了杭州,独自打拼。
把苏念衾送回他父亲的身边不仅是因为生活所迫,更是因为,那是她给阿姐的承诺。
再次见到苏念衾的时候,他比之前愈发沉默了,人却是结实了不少,阿苏恍然竟不知道该跟这个孩子说些什么了。
在此期间,她偶尔会跟霍秦碰上,只不过,两个人只是擦身而过,完全没有交集。
阿苏发现自己变了,她竟在心里隐隐期待着那个与苏念衾每月一次的见面,只不过,她知道,那只是借口,她想见的,其实是那个永远一身黑的男人。
与霍秦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弄得不欢而散,阿苏并不觉得霍秦欠她什么,所以断然拒绝了他提出的所谓“补偿”。
“你对不起的人是我阿姐。”
她犹记得自己最后离开时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个时侯,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刚毅的男人眼中一身而过的哀恸。她原本以为这样为阿姐出气,自己会觉得高兴,可是,并没有,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反而,她会为他的心伤而反常不已。
苏念衾跟霍秦相处得并不好,阿苏对此也毫无办法,那个倔强的少年一直认定是霍秦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的,是啊,那个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少年,却也愈发固执了。
阿苏逐渐减少了与苏念衾的见面,因为她开始恐慌,她害怕见到那个男人,害怕自己会因此愈陷愈深。
当霍秦第二次提出要补偿她的时候,阿苏接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就答应了他,或许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他安心一点,进而,不再对她怀着歉疚。
“子西”的名字是阿苏自己取的,临近西湖,她总会在脑海中时不时冒出这句诗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霍秦第一次上“子西”去吃饭,是跟李邱翔周耀鸣一起的。她站在一旁,偷偷记下他的喜好,却发现他的口味跟阿姐的极为相似。
之后每一次他再来,她都会亲自下厨,她自己都道不明那种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为了什么。
再后来,他每次来都会带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举止亲密,毫不避讳。
阿苏觉得自己并没有多难过,只是为阿姐有些不值,那个女子,哪里都比不过她阿姐。
他们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是在霍秦新置办的山间别墅,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叫安言静。
他带着她去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间,那里面的东西,让她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苏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很难平静地面对着满室带着阿姐气息的东西。
“我原本是想留给念...那小子的...”
“你不是...”
“嗯,走了之后找耀鸣他们帮忙收集的。”
阿苏觉得自己突然很想哭,因为,她才发觉其实霍秦并非是她想象中的那般无情的。
可是,她又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有些不懂女人。她自然是知道这幢别墅是他为了谁置办的,可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前女友的东西摆进来,就不怕那个女子吃味么?
阿苏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陷得并不深,还可以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去。
“就留在这儿,锁起来吧!”阿姐怕是更喜欢留在你的身边。
阿苏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坏的,要不然,她应该会告诉霍秦,让他把那间屋子的钥匙交给安言静保管。
那么,就让她彻底自私一回吧!这应该也是,唯一的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