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崭露头角
当保罗·沃尔克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他就与通胀进行过长期而艰苦的抗争。当时他正准备离家前往普林斯顿大学就读，母亲每个月给他25美元的生活费，跟以前给姐姐们的一样多。但是沃尔克抗议道：“妈妈，她们上学时25美元还挺值钱，但物价自那时起就一直在涨。而且，我是个男孩子，开销也多啊。”［1］
母亲阿尔玛看着儿子，问道：“真的吗？”母亲毕业于瓦萨尔学院，取得了化学学士学位，并因成绩优异在毕业时代表学生致告别辞。在那个时代，对大多数女性而言，上大学和读化学都是不敢想象的事。“哦，既然这些钱对她们都够用，对你也够用。”
保罗转而去找姐姐们寻求帮助，这可不太容易，她们一直担心把他宠坏了。保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子，是沃尔克家族的希望。保罗的姐姐露丝和露易丝都比他大十多岁，上大学时正赶上“大萧条”。另一个姐姐叫弗吉尼亚，比他大三岁，当时大学还没毕业。让他高兴的是，姐姐们都同意了，于是他又去找母亲争取。
“姐姐们说因为通胀的缘故，我可以得到更多的生活费。”
但阿尔玛不为所动：“我不管这个，反正你只能得到25美元。”
起初保罗觉得母亲想教给他勤俭朴素的美德，那是他们的家风，至今保罗仍以宗教般的虔诚恪守节俭之道。他亲眼见过父亲穿着袖口磨损已久的衬衫，也知道姐姐们都是自己缝衣服穿。也许母亲是担心他沾染上那些从私立中学考上普林斯顿的学友大手大脚的习气吧。多年以后，他才了解真相。原来他父亲曾希望从军参战，但因年龄太大遭拒。尽管有通货膨胀，但在爱国主义节俭情结迸发之下，父亲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拒绝给自己涨工资。“我没有争取到更多的生活费，但原因再明白不过，那件事给我留下了长久的印记。”［2］
凯恩斯主义者通常回避讨论通胀的危害及其造成的不公平问题，他们认为，为了公众的利益，这点问题可以忽略不计。为了让经济全速运行，温和通胀下的价格水平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沃尔克读大学本科时最喜欢的作者哈耶克对此表示怀疑，他认为并非那么简单。这位奥地利移民对自由市场经济不仅深信不疑，而且赞美有加，并对所谓“通胀有好处”的论调提出了驳斥：“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货币政策不是解决失业的真正办法，除非制造一起全面且严重的通胀……即便如此，也只能在秘而不宣的情况下……取得预期效果。”［3］
哈耶克的意思是说，通胀具有欺骗性，引诱人们在工资上涨时觉得自己生活水平提高了，但到后来面对高物价时，就会大失所望。按照沃尔克的说法：“看了哈耶克的书，我在头脑深处永远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通胀就是欺诈。破坏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就是通胀最大的害处。”［4］
哈耶克也反对凯恩斯主义者关于通胀能持久刺激经济增长的观点。当工人的预期与现实达成一致时，不可避免地，真实工资上涨的幻觉就会暴露无遗，人们就会认为这是欺诈，此时通胀就失去了促进就业的动力。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日益上升的通胀率和持续升级的不满情绪，因为物价上涨对每个人的冲击是不一样的。
沃尔克觉得哈耶克的话合乎常理，尽管哈耶克的观点与日渐盛行的凯恩斯主义共识水火不容。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更强化了他的这一认识。“我上了哈佛大学后才知道凯恩斯。在普林斯顿，老师们都在讲授著名的货币数量论，感觉他们都在直接转述大卫·休谟1750年的观点，”［5］沃尔克说，“弗里德里希·卢茨教授当年40岁，但在我这个18岁学生的眼里，他差不多有240岁。他教给我们说，货币发行过量会导致通货膨胀。”［6］
1948年秋天，沃尔克把课堂学到的东西用在了大学本科学位论文《二战以来美联储政策存在的问题》的写作中。二战后，美国消费需求旺盛，再加上超发货币和取消战时管制，使得物价飞涨。沃尔克写道：“货币发行过多给经济造成了很大的通胀威胁。如果想避免物价飞涨的灾难性后果，就需要控制货币发行。”［7］
他在论文结论部分对美联储做法的指责，堪比米尔顿·弗里德曼这位毕生批评央行的学术大师。沃尔克在论文中写道：“尽管通胀问题不断升级，达到令人惶恐的程度……但是采取的应对措施却未能化为抗击通胀威胁的行动……联储体系缺乏明确可循的政策标准。”［8］沃尔克深为美国的央行未能履行其最重要的职责--确保价格稳定--而扼腕叹息。
保罗·沃尔克的反通胀情结为他1962年1月到美国财政部就职作了完美的铺垫。肯尼迪总统当时已任用罗伯特·卢萨来制衡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偏向通胀的立场，并让他管理国际经济事务。卢萨招募了保罗·沃尔克做他的助手。“我心里等不及了，渴望马上就飞往华盛顿，”沃尔克回忆道，“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机会能为年轻、精力旺盛的总统约翰·肯尼迪工作，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我主要担心他们动作太快，还没等我上任帮忙，就把问题解决完了。”［9］
他无须担心自己帮不上忙。美国财政部负责保管美国的黄金储备，而当时存储在诺克斯堡的黄金储备数量日渐衰微，已经威胁到了美国金融的健康。
自古埃及的图坦卡蒙法老戴着他那著名的金面具以及一大箱黄金财宝升入天国那个时代起，黄金就已经成为价值储藏的手段了。黄金后来能成为货币、用于支付，部分是源于其具有的良好价值储藏功能。但是世界上还有其他东西也很值钱，却没有被用作货币，例如纽约扬基棒球队、伦敦白金汉宫以及法国古董。黄金之所以成为货币，除了能储藏价值外，它还比较容易被分割和标准化。
2 500年前，古希腊吕底亚王国的克利萨斯国王把黄金切割成数量固定的小块，并在上面加盖印章以证明其重量，金币就这样被发明出来了。［10］黄金以标准化形式的硬币存在，使得各种支付成为可能：可以付给裁缝换来新衣，可以付给小酒馆到里面参加欢庆派对，当然也可以付给国王的税务官用于打仗和建造城堡。
在1933年之前的美国，与人们熟悉且使用至今的联邦储备券一起流通的，还有著名的20美元面值的“双鹰”金币，以及名气稍逊一筹的10美元面值金币和5美元面值金币。隶属美国财政部的美国铸币局在金块的基础上铸造出了金币。当时财政部还能用1盎司黄金等于20.67美元的价格将纸币兑换成黄金。［11］
在买东西付钱时，人们更愿意使用美元纸币，而不是黄金，因为黄金的物理密度大，不便携带且运输成本高昂。1933年，一根金条值8 000美元，体积比普通的砖头小一点，重量大约相当于两个保龄球。［12］只要人们相信美国财政部承诺将美元兑换成黄金，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恐慌。为方便起见，人们更愿意保留美元钞票，或者把钱存入附近的银行，这样还能获得利息收入。金币则主要在上流社会家庭作为馈赠给孩子们的圣诞礼物，而不是日常购物找零之用。
然而，到了1933年3月，一切都变了。为了拯救“大萧条”时期疲软的经济，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要求银行扩大放贷规模，而不要再受制于黄金约束。他推动国会通过了一部法案，授权总统实施一项行政命令，要求美国公民必须将手中的全部金币“上缴国家，换回纸币”。［13］
此时，尽管非常不情愿，人们还是不得不交出手中的黄金。罗斯福总统时期的财政部长威廉·伍丁要求将总统的命令印成类似通缉令那样的海报，向民众提出劝告：“上缴……所有金币”，否则就要面临刑事处罚，包括“处以1万美元罚金或10年监禁，或罚金加监禁”。［14］他还把布告分发至全国各地邮局，用于四处张贴，就像发出的罪犯通缉令一样。
美国公民纷纷抱怨这一专横霸道的行政命令，并把黄金藏匿在保险箱中，同时还控告国会以这种方式侵犯了他们不可剥夺的公民权利。［15］当时一位刚失业的名叫玛丽·米克的51岁单身女性于1933年4月30日致信《纽约时报》，提出投诉：
我量入为出，十分节俭，努力攒下了31 000美元……几个月之前，我对国家的金融状况非常担忧，故决定把钱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来，换成黄金放入保管箱……后来国会通过了银行紧急状态法案，要求所有人把所有金币兑换成钞票……否则就面临重罚或长期坐监……我们被告知要相信……用黄金换来的钞票跟黄金一样好，一样有价值……可否请您帮忙解释一下，如果罗斯福总统通过降低美元的黄金含量而改变美元价值，对我会有什么影响？我工作很多年攒下了价值31 000美元的黄金，在国会立法的胁迫下，在罗斯福总统的命令下，换成钞票了……如今我的黄金在政府那里，手里的凭据只是他们换给我的联邦储备券。［16］
货币只是一项社会发明，其具有一定价值是因为能换来实物商品。如果物价稳定的话，1美元就还是1美元，这就是金本位规定的：人们可按照一个固定价值将纸币兑换成黄金。不管怎么样，通过控制印钞，就可以控制货币创造，防止通货膨胀。如果对物价直接实施管制，玛丽·米克会感到满意，但这无助于银行扩张信贷来刺激经济增长。
在“大萧条”这样的严重危机下，如果放松黄金与纸币挂钩的规则，则会给央行实施信贷扩张政策提供空间。只要美联储负责任地履行职责，令物价上涨不成为常态，美元就能保持其价值储藏手段的地位。当然，这正是玛丽·米克所担心的--她相信黄金胜过纸币。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美国1934年1月通过的《黄金储备法》授权财政部长全权管理美国黄金。［17］该法律提出：“所有金币……按照财政部长的指令……应当熔铸成金条。”法律授权财政部长“确定黄金运输、进口和出口……用于工业和专业使用以及艺术品加工……的具体条件”。最后，为维持美元的国际价值，法律还授权财政部长“从事黄金和外汇交易”。在黄金这个问题上，美国的财政部长就像歌剧里描绘的那个“了不起的普巴”（a grand pooh-bah），一个被授权掌管一切、被冠以“大总管勋爵”贵族头衔的高官。［18］
1934年的立法还对美元进行了贬值，将1美元的纯金含量降到了13.714格令，相当于每盎司35美元，而以前是20.67美元。但美国并未脱离金本位制度。［19］不让美国人把美元钞票兑换成黄金，这就相当于放松了货币与黄金之间的挂钩约束，但是美联储仍必须保持占世界全部储量40%的黄金储备以应对债务偿付，这些债务包括人们熟悉的在美国当作货币使用的联储券。如果未来法律不改，这一“黄金准备金”就为央行的货币信贷创造设定了上限。由于外国银行拥有将持有的美元兑换成黄金的权利，所以美国就必须管理好货币事务，以便能持续履行用黄金赎回美元的国际义务。
肯尼迪总统让副财长罗伯特·卢萨负责维持美国黄金储备。但在肯尼迪1961年宣誓就职时，美国的黄金储备已经降到了170亿美元左右。［20］卢萨的任务比表面看上去要艰巨得多。因为该储量中有110多亿美元是维持联储负债而不能随意动用的黄金准备金。［21］余下可以自由支配的黄金仅有60亿美元，而美国对外国央行的即期偿付义务已达到该数量的两倍。［22］
1962年，卢萨邀保罗·沃尔克来财政部工作，帮助他管理美国的黄金储备。这一工作有时候事无巨细，无所不包。1934年发布的不允许美国公民投资黄金的禁令后来持续了40年，直到1974年才废止。沃尔克的任务是必须阻止未经许可的金币流入国境。［23］他还要回应很多普通民众提出的豁免请求，就像玛丽·米克30年前的诉求。这对他的处事技巧形成了考验。
沃尔克为自己无法对一些请求开绿灯而感到不安，有一次他不得不写信给住在俄克拉何马城的舒伯特先生：
我理解且同情您目前的遭遇和心情。堪萨斯市的海关征稽处扣留了您从已故兄长那里接受的金币遗赠。但遗憾的是，目前的金币输入法规不允许那些金币入境……只有那些依法发行的、对古钱币学术研究具有特别价值的金币真品才被允许在国外购买后运入美国。而特别价值的大小也是针对金币本身确定的，而不是听任金币输入者个人的判断。［24］
沃尔克无法给予舒伯特（或他的兄长）以特殊对待，因为金币输入的限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肯尼迪总统的妹夫萨金特·施莱佛曾因担任和平队的负责人而在德国获颁金质勋章。当他返回美国时，随身携带的纯金奖章也立刻被海关没收。施莱佛向财政部长道格拉斯·狄龙（卢萨的上司）寻求帮助，而狄龙将此事交由沃尔克处理。施莱佛是一个业务精湛的律师，他找到了沃尔克，展示了雄辩的口才。［25］
“如果我赢得了一枚奥林匹克金牌怎么办？”
“奥林匹克奖牌可以例外。”
“如果是1729年英王乔治时期发行的畿尼金币呢？”
“用于收藏的金币也可以入境。”
“那我的金质奖章为什么不能入境？”
“它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
“这太荒谬了！”
“你说得也许在理。您希望我请求狄龙财长指示海关作为特例办理吗？”
“我考虑考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