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有思想准备,夜,是不会让自己安静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一根儿烟还没抽完。
讨厌的是那声音,一会儿又没有了,这种静就不是那种静了。静得他的心跳都听得见,而且越跳越厉害。
熬了一会儿,实在忍受不下去。老叔不能这么干等,把烟头扔进火里,连续着往火中加着羊粪,似乎有点事干就踏实一些。
其实不然。
公路上一辆车开过去,老叔的心平和了许多。这让他感到莫大的安慰。公路是纽带,此时他有了新的理解。
自己并不是在荒郊野外,公路就在身边。看看表,差5分,零点。
老叔打了一个冷战。即便是夏季,夜里的高原还是极寒凉的。他又抽了一根香烟后,火中多加了些羊粪,拉开睡袋钻了进去,背包当枕头。
睡不着也没事,就一支支抽烟,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嘴被抽麻了,耳朵听累了,似乎有了一点困倦。“三五”烟是尼泊尔友人送的。据说尼泊尔在英国的库尔喀军人服役后回国,每人都送一箱香烟。他们基本不抽,交给街头小贩出售,价格很便宜。
刚闭上眼睛,一种异样的声音又让老叔睁开,恐怕是错觉,他坐起了身。是狼在嚎叫,长长的,一声连着一声,从山的那边传来,还不是一只。老叔刚刚放松一点的心,又绷了起来,困意全无。
老叔爬出睡袋,给微弱的火中加进大块的牛粪,但火光不够,生死攸关,便在背包里翻着,希望能翻出些可着出火苗子的东西。
失望,什么都不能烧。
那年在塔克拉玛干南缘,老叔碰到过一群狼,它们并不是平时想的那么可怕。
狼的叫声好像近了一些,老叔趴在墙头,用手电筒向外照看。这一照,声音似乎更大更近了。他吓得缩了回来。
老叔再不考虑太多了,唯一一沓稿纸撕开投进火里,火苗腾飞,嚎叫一下子消失了。可几张纸能燃烧多久,火苗转眼就落了下来。
老叔侧耳静等着,几分钟后,狼叫声果然又起,而且三面都有。坏喽,围攻。跑是跑不了的,即便上了空荡荡的公路,也没戏。也许这时候来辆车就好了。没招儿,狼叫声虽没再接近,但始终嗷,——嗷,——嗷,——。
尖利的长声中带着颤音,颤音里还夹杂着一种乞求,乞求又表现出婉转的美,美却是狰狞的凄怆的穿透的。
老叔开始把多余的旧塑料袋,一个个扔进火里,甚至备用的塑料袋,也一个个葬身了火海。
牛粪没了,羊粪火苗太小。老叔开始,撕日记本,找没字的撕。只要能着火的,都往里扔。像一场战斗。
真的再没有能烧的了,再烧就烧老叔自己了。他颓丧地坐在睡袋上,攥紧手电筒。这手电筒不简单,它还是一个小型电棍。一按最上边的钮,几道蓝光就发射出去。
四外静悄悄的,这时老叔才发现,光顾紧张,狼嚎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再看表,已经是下半夜3点多。
恐惧并没有过去,老叔总觉得它们还在不远处,瞄着。
冷,再一次让老叔钻进睡袋,但上边的拉锁只拉了一半,随时准备站起来与狼们决战。他把手电关掉,圈内只有粪火的灰亮。
紧张后的松弛,困倦、安静和黑夜,一堆挤压过来。老叔支持不住了,睡、睡,不管那许多。大概这时候,狼啃吃他的腿肚子,也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老叔好像从没这么困过,虽然这些日子晚上都睡不好,但白天在路上还打了一个盹呀。不可思议,难道也是高原反应?
睡梦中,脸上有东西在慢慢地挠,小爪子似的,凉丝丝。老叔悄悄睁开眼睛,是下雨了。虽然如此,天空却显得亮堂许多。手表显示快6点了,公路上也有了动静。
但老叔实在还想睡,那就睡吧!歇好,才能走路。把睡袋拉锁全拉好,脑袋也缩进去,免得小雨打搅。
狼是绝不会再来了。来了也不醒。自当它狼大哥在吃一具尸体。
一觉醒来,钻出睡袋,居然是一个大晴天。老叔身边,一汪清水。水里漂着白云,和他黢黑的脸及乱蓬蓬的脑袋。
老叔伸开懒腰正要收拾,见公路上停下一辆小黑车,车上下来两个衣着一红一蓝漂亮的年轻女子,说笑着向这边走来。估计是来上厕所的。
俩女人光顾说话,到了墙外还没看见老叔。老叔只好咳嗽,还没听见,再大声咳嗽了一阵。她俩看了老叔一眼,提上裤子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回跑。车上慌乱地跳下俩男人,冲着老叔喊:你在那干吗呐?
老叔没搭理他们,继续蹲下收拾睡袋睡垫。好家伙,羊粪蛋都泡烂了,睡垫上粘了一下子。还没收拾好,墙头上露出俩脑袋。
一个人猜测地说,是探险的吧?
要是平常老叔会觉得这话很滑稽,但经过了这一晚,他觉得说探险也不为过。虽然这么想,老叔还是回答:走路的。
他们就一个接一个问题,从哪来?到哪去?做什么?走了多少天?为什么一个人?
老叔基本都回答了。做老实人嘛!
他们说,他们是香港人在广州做生意,现在休假。然后又问还没吃饭吧?老叔也没客气。就邀老叔和他们一起吃。
两个女子抱着手,在公路边看着他们。他俩就喊:吃饭、吃饭!
他俩从后备箱里搬出折叠桌折叠躺椅,打开支在草地上。两个女子也能干,架锅烧汽油喷灯。锅中,放入六个八宝粥。看着她俩一瓶瓶往锅里倒矿泉水,把老叔心疼死了。
喝酒吗?一个男人问。
其实老叔不想喝,可坐在这里感觉非常安逸,就问有什么酒?
白的,红的!
红的吧!
桌上就上来一瓶干红,还是洋酒。五个玻璃杯,火腿肉,腊香肠……摆了一桌子。
一会儿,水就热了,女人把八宝粥捞出,大家围坐吃起来。
老叔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一连吃了两听。他们见老叔饿成这样,就又热了仨,全被老叔消灭掉。之后,才有心情喝酒。
太阳很亮堂,光辉灿烂。没想到,在这高原荒野仰在躺椅上喝酒,居然如此舒坦。
酒后话多,女人的话更多。可是吃人家的嘴短,老叔也就都心平气和一一解答了。闹得几位都很高兴,走前还给老叔留下他们在广州的地址电话,欢迎去他们那玩。
各奔东西时,老叔从他们给准备的一大堆东西里,拿了两瓶矿泉水。犹豫了再三还是询问了一句。几个人一块摇头。临了红衣女子说,在日喀则天葬台有个背尸的喇嘛是尼泊尔人,但是个男人。
男的?不对!但背尸人靠谱。老叔看着远去的他们,心下想着。去日喀则天葬台。最起码可以向这个尼泊尔人,打听打听玉儿。
大踏步向东。
山顶风很大,经幡猎猎,雪下成冰粒,刷啦啦地响。有标碑,上有珠穆朗玛的图案,标志着这一带是珠峰自然保护区。它的旁边还有一块牌子,上书:加措拉山,海拔5220米。老叔照过照片后,取出自带的海拔仪——6000米整。这时候,他感到眼眶充满了泪水。这是为吗,真不该。
虽然寒冷,但老叔极怕出太阳。祈祷着上苍,太阳公公行行好,您多歇会,让咱把这段雪路走完。
老叔没有备墨镜,没有墨镜,太阳照在雪山上,光芒会灼伤眼睛,会得雪盲症。雪盲会使眼睛肿胀得睁不开,那就是个瞎子,三两天都缓不过来。
老叔将从这个高度一路直下,无疑这是这段中尼路上最高的高度了。
老叔今天出发爬到加措拉山顶,已经11时50分。不到两个小时,走了七公里,有成就感。
老叔感觉,路比自己平静多了,脚下发出节律一致的沙沙声。有那么一段路,尤其快到老定日,太阳真的被定住,湛蓝的天空下,右手的珠穆朗玛,白雪皑皑。
在日喀则西郊外,老叔住进了一户人家。石板铺地的小院,鲜花盛开,鸡鸣狗叫。女主人是个62岁的阿妈,叫格桑。她做了30多年中尼路的道班工人,如今退休在家。9个孩子,5男4女,其中3个是道班工人。
初秋,日喀则的阳光总是那么好。一身传统藏装的格桑阿妈,在阳台上为老叔打酥油茶。
老叔在院子当央,仰着头看天空,看阿妈。
日喀则对老叔来说并不陌生,1989年和玉儿分手后来过;1994年在墨脱转了几个月后也来过。今是1999年,长途跋涉再次到达,却不住在城里。是的,这次他目的明确。
“这一带,应该有一个天葬台?”老叔问话的语言很谨慎。
“……在……西边,阳台上可以看到。”格桑阿妈回答得吞吞吐吐。
老叔爬上阳台,站在阿妈身边。手搭在额头西望,一块不大的平展田地过去,全是灰蓝蓝的大山。
“是,就在那里!”阿妈不爱说这事,不吉利。
“您对那里的人熟吗?”
“你是来找人的?”
“我在找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尼泊尔女人。”
“我虽然不是很熟悉,但绝没有。有个背尸人是尼泊尔来的,可那是男的。”
“我想去天葬台看看。”
“不行!”
“……”老叔无言。
“走,我们到屋里喝茶。”阿妈下着楼梯又加了一句,“你再看看东边,那是扎什伦布寺。”
老叔没理会,在默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妈把一暖瓶酥油茶送上阳台,他也没动。一直面向西。老叔在想什么不重要,黄昏来临了。
扎什伦布寺的屋宇金碧辉煌,山岚上一朵朵橘红色祥云。夕阳的光线穿过山峰,把草滩渲染得黄灿灿暖融融。有炊烟却不高升,擦着地面低低地徘徊弥漫。吃饱的羊群,呆呆地不愿走动。
老叔突然扭身快速地下到院子。果然阿妈的小儿子普琼,跨着摩托车在大门口等他。俩人跑到农贸市场,老叔为阿妈家买了一只屠宰好的羊。
晚上,老叔和阿妈全家一起吃了手把肉,破天荒地一口酒没喝。老叔晚上要睡在经房。
“你的声音很好听!”阿妈以为老叔不高兴。“是不是喝了我们斯加拉山泉了?”
“这泉水神奇,这山在哪?”老叔明白阿妈的心意,笑着搭话,“我再去喝,喝成漂亮的男高音。”
“哦,不行!那水很怪,好嗓子喝了会变成粗嗓子。男的喝了会变成女人声音,女人喝了会变成男人声音。”
“世上还有这样的泉水。神奇又珍贵。”
阿妈严肃地说:“好,看对谁?”
“那我可不能去喝,变成个娘娘腔,瞎了。”
大家玩笑了好一阵子,就散了。老叔很快活。心里悄悄地说,谢谢阿妈!
普琼陪老叔睡觉。俩人头顶头躺着,都没睡着,却不言语。
买羊的时候,老叔提出让普琼带他去天葬台。普琼说你是汉族人不能去,平常去也不吉利。老叔说自己在青海通天河畔看过。普琼就不再回答。当下两人如此沉默,老叔心里很别扭。
老叔开口了,“不去就不去,我理解,不能让你为难。”
普琼翻了个身。
老叔开始给普琼讲他和玉儿的故事。
故事还没讲完,普琼坐了起来:“我带你去,明早就有天葬。找得到找不到,回来你就踏实了。我再到别处打听打听。”
“太好了。谢谢!”
“我给你找一身藏装。你的面色形象太像藏族人了。但绝不可以说话,否则你就露馅了。露了馅,会很难堪,我俩不挨打也会被赶下来。”
“我明白。一切听你安排。”
第二天一大早,普琼把老叔叫起来。他俩躲着阿妈,悄悄出了门。
他们走过田野,越过一片河滩,一条小河,一道大沟。在一个山垭下的小路口停住。路口有个大牌子,牌子上用英文、藏文、汉文写着:止步!
普琼说:“不止步,上。”还挥挥手,让老叔跟紧。
路,不是很陡,但曲曲弯弯。路边开始出现很多旧衣服。普琼说都是死者的,躲着点,碰上不吉利。
再上行了一会儿,老叔有了担心:“这些旧衣服,会越来越多的。”
“有专人管。每天分批烧……”
普琼的话咽了一半,转过身看着山下。
山下弯曲的小路上,一个背尸人低着脑袋走来。背上的尸体不是很大,灰布单包裹着,但步履似乎很艰难,很慢。身上的僧装,几乎褪色褪得看不出原样。褐色的头裹却崭新,一直围到脖子,仅露出半边脸。
老叔和普琼让开路。
当背尸人走近时,老叔听到此人嘴里反复叨念的话,大惊。他努力压抑着,才没有搭腔。
背尸人走远,普琼看着老叔惊异的脸问:“吓着你啦?那到天葬台还不得吓死你?”
“不是,是背尸人念叨的话。”
“我没听清,念的什么?”
“一句诗,用汉语念的。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我差点搭话。背尸人肯定不是汉族,但也绝不是你们本地的。”
“这就是跟你说过的那个尼泊尔人。奇怪啦,他怎么会念汉语诗?”
“没错。这诗我几年前读过,印象很深。诗作者是个女的,四川人,年龄跟你普琼差不多。”
“让我听听。你念念。”
“好。
空荡荡的头颅,一阵风
迁徙,一群飞翔的白骨
手牵着手,吹进黎明
那些在天边微笑的皮肉
让阳光伸出了舌头”
两人说话间,送葬的队伍临近。队伍大约20来个人,有死者的家属和数位喇嘛。他们行走上坡的一路,头顶有一片乌云尾随。
普琼告诉老叔,死者是个70来岁的老太太,住在他家南面的村庄。尸体,已经停放三天了。那些喇嘛是念经卜卦的。说着张开双手,“你看下雨了。”
雨点也落到老叔的脸上。问:“那乌云,不是好兆头吧?”
“不,恰恰相反。下雨,说明死者心地善良,甘露滋润大地。”
“那下雪,说明死者心地纯净洁白?”
“对,就是别下冰雹。那是说明死者心地邪恶,要毁灭庄稼。”
“快快,我们要追上背尸人。”
老叔急着上行,是为了找个机会问问背尸人,知道不知道玉儿的下落。
俩人加快了脚步,只一小会儿就赶上佛塔下的背尸人。
佛塔往西一片平地,在这里可以看到南坡上的天葬台。天葬台实际就是一个较缓的斜坡。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柔和没有风。坡下平地,有一个用石头围成的直径9米的大圈。石头上一撮撮粪火,火上青烟缭绕,时不时还有人往上撒青稞面,烟就更浓了。烟是消息,天鹰会马上赶来。北坡上也有人燃火,再往北是一座峭壁直陡陡的山峰。
送葬的队伍到了这里,死者家属打道回府。
喇嘛们盘坐在佛塔下,为死者念经超度,烧柏枝熏烟。
天葬全过程,一个多小时。比起其他,这是最快最能使灵魂早日投生转世的有效葬礼。
天葬结束后,老叔再寻找背尸人,却不见。
普琼说回去了。
“去哪里了?”老叔没有想到。
“回他的住处。”
“我们去找他。”
“在斯加拉山,几十公里呢。再说我也不认识。”
“马上追。”
俩人风风火火向山下跑去。
没有找到,只好回家。
阿妈站在门口,这让老叔有点难堪。但阿妈并没说什么,只是点燃一炷香,在老叔和普琼的周身熏了三遍,然后在佛龛前跪拜良久。
之后,阿妈像平常一样了。
三个人正在屋中说话,有客来。
客人是喇嘛,寺庙在白朗。和阿妈有点亲戚关系,见面说得热闹。
老叔小声跟普琼说:“帮助我找见背尸人。他叫什么?”
“没问题,他会回来的,他得给死者家属讲解天葬的过程。叫什么不知道。”
阿妈接过话:“只要当了背尸人,再没人叫他名字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那个人特别好。再者,这也是我们的风俗。”
白朗喇嘛问明情况给老叔解释:“天葬后第七天,背尸人必须到死者家中。这时死者家属悲痛有所减轻,背尸人要将尸体处理全过程向家属介绍。还要介绍死者体内有何变异,大体是什么病导致死亡。上午必须说完,下午打扫室内外卫生,洗头洗衣服,家人不再提及。背尸人,会得到款待和丰厚的报酬。还会把一些贵重物品,如死者用过的卡垫等等赠送给他。”
阿妈说:“我说这位背尸人好,就是要说这个。他会把得到的报酬,送给村里伤残孤寡,自己只留一点点。每次都是这样。”
“噢,你们说的是那个尼泊尔人。的确,在我们白朗他也这样。”喇嘛说。
老叔不解:“他为什么要去白朗那么远的地方背尸体?”
“白朗不算远,他还去山南呢。山南强钦乡四周,有惹那、尼玛拉当和恰左三个天葬场。”喇嘛说。
“他还会画画。多才多艺,画得跟照片一样。”普琼说。
喇嘛补充:“这没错,死者家属经常找他。都过一年了,还要他画,他还能丝毫不差地把死者画出来。真是,聪慧睿智。你想,在他背上背过的死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