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们没事就往陈九屋里跑,春耕还没开始,眼下陈九家成了她们的娱乐中心。她们倒要看看这“冰糖罐”是怎么问世的。陈九忙着催芽,细心得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他每天都把西瓜种子在怀里焐上几个小时,然后用温水洗一遍,再擦干净包严实,媳妇们笑他,一个西瓜你都这么上心,要是生个孩子还不给供起来。有人说不下工夫就能种出“冰糖罐”来?“冰糖罐”是村里人赋予陈家西瓜的美名,这显然是一种比喻,说这西瓜甜得和冰糖差不多。跟李白的“白发三千尺”雷同,可人家李白是何等人物,何等气度,那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地夸张,“冰糖罐”是村里人认为西瓜能达到的甜度,夏天的傍晚,天热得知了都缄了口,从井里拉上来一个镇好的大西瓜,又冰凉又绵甜,故得此名。人家也没说是蜜糖罐,白糖罐,觉得冰糖罐最贴切恰当,乡下人连比喻都缩手缩脚,不敢僭越。媳妇们不光看热闹,她们拿了针线活,拿了花生红薯。大家喜欢陈九的铁皮炉子,这东西现在是个稀罕物,灰大还占地方,人们多少年都不用了。陈九为了提高温度,不在乎这些。人们把花生放在炉口的铁板上烤,不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扒了壳,一粒粒肥嘟嘟的红豆豆,放在掌心里上下一搓,轻轻吹口仙气,满手的象牙白珍珠。还有烤红薯,将红薯放在铁板上,上面盖上一个铁盆,这样烤出来的红薯绵软香甜,别具风味。女人们也知趣,东西好了一定让屋子的主人先尝,陈九一面忙着他的“冰糖罐”,一面享用着媳妇们递上的美味。陈九手里有活,女人们就像喂鸟那样,把吃食送到他嘴里。陈九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吧唧吧唧,真是一只可爱的老鸟。人们嘎嘣嘎嘣地嚼着,地上一层花生皮子,脚踩上去咔咔直响。
看看,回村种西瓜就对了,陈九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暗暗欢喜,他要让这些留守媳妇统统甜上一甜。看我们的陈九是个多么好的同志!好同志啊!
他们张家长李家短,现实生活和电视节目,城里的高楼与乡下院子,这些都像美食一样,快活着嘴巴,他们想到哪就说到哪里,如脱缰野马,不知不觉中十万八千里了。炉子在欢快地燃烧着,火苗蹦蹦跳跳,有金色有蓝色有红色,把炉边上女人的脸映得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屋子里乱哄哄的,女人们越聚越多,不去陈九家属于脱离群众。
明友妈也来,一声不响站在窗外边,媳妇们看见就开门把她拉进来,进屋,进屋,屋里暖和。有人递给她一块红薯,明友妈把皮一块块扒掉用嘴吹了递给儿媳妇,又将花生皮扒掉,将一个饱满的豆粒递过去。明友媳妇只管接过去吃,看都不看她一眼。媳妇们只管说笑没人理她,陈九倒是想和老太太扯几句家常,可屋子里乱哄哄的,根本插不进去话。明友妈坐了一会便悻悻地走了。有人说你这婆婆,怕人给你吃了不成。哪是怕我们,是怕陈九给她吃了。哈哈……
陈九做了一个木槽子,里面放上松软的菜园土,把那些宝贝西瓜子一个个按进去。媳妇们说这和生孩子有什么区别,从怀里生出来放到炕上,用不上几天再跑到大地里。白天屋子里很暖和,太阳光,炉子,还有这群媳妇们散发的热能和欢声笑语,西瓜种在槽子里躺得很是舒服,问题出现在后半夜,太阳光没了,炉子里的火渐渐熄了,室内温度低下来,温暖是种子的生命线,虽埋在泥土下面冻不坏,但一冷,种子就瑟缩地藏在泥土下面,不敢动。这可不行,得让它们动起来,让它们把眼睛睁开,把胳膊腿伸出来,不然那一个个小生命就要被困住,最后窒息在木槽里。陈九怎么可能让他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夭折?他将木槽子搬到了炕头上,陈九家里一共有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是他死去老婆的,他把老婆的被子盖到木槽子上,现在陈九的炕上,就不再是一个被窝,而是两个。在寒凉寂静的夜晚,那一个个小“冰糖罐”,在陈九的炕头上蠢蠢欲动。半个月后,一排排绿色的小苗盖住了泥土,陈九的炕头上春意盎然。陈九看着满眼的嫩绿,就像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陈九要去县城一趟,生子媳妇也跟着去买点东西。其他媳妇不干了,都嚷嚷着要去,又不花车钱,就是不买东西溜达溜达望望景也好。媳妇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车上爬。把三轮车压得直哆嗦,陈九说还没等进城这车就得给压碎了。三刚媳妇有主意,她说好事大家轮着来,这回你下回她,大家依次排号来。这个办法媳妇们都认可,她们报上几样生活日用品,让陈九给捎回来。
陈九来县城就是想理个发洗个澡,他不好意思说实话,怕女人们骂他矫情。在县城里好几年,尤其当保安要特别注意形象,身上不能有汗味,头发不能长过耳朵,这都是保安公司的规定,刚开始陈九也不适应,保安是什么,不就看大门的吗?哪来那么多讲究,怎奈人在屋檐下,逢休班,陈九必须洗澡理发,这洗来洗去可惯出毛病了,只要隔一段不洗,他就浑身痒痒得不行,吃不好,睡不安稳。就像八国联军进北京盖公共厕所那会儿,一声令下,不许当街撒野尿了,谁要敢违反就挨枪把子,人们开始不服气,怎么啦,当了亡国奴连撒尿的自主权都没了?强迫之下竟养成了讲卫生的好习惯。
有过曾经的亲密,陈九和生子媳妇就很坦然了。他们先在一个面馆吃了大肉面,又在商场里买了点零碎东西。然后陈九拉着生子媳妇在一个僻静的街巷里找了个钟点房,地方不大,倒也干净,卫生间里还有莲蓬头,价钱也不贵。俩人澡也洗了事也办了,两样活干完才花了一份钱,付款时生子媳妇还抢着结账。
说实话陈九回村子的起因就是生子媳妇,陈九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吗?别看她衣食无忧,表面上活得还不赖,可这女人的内心就像一面鼓似的空洞,常年没有男人给暖被窝,那身子从头到脚凉得近乎一块冰。陈九没有非分之想,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耍单,而且也一把年纪了,再讨个女人过日子,这事不大靠谱,也太麻烦。陈九怜惜这女人,心疼她,他愿意用自己微薄的热量去替她暖暖身子,在她那一片苍白的日子里涂上一点点颜色。回来的路上月光洒了满满一地,被陈九的三轮车压得一条一条的,被凉风一吹,像飘舞的丝带。街巷里的灯都亮了,小门小户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该亮灯的时候都亮了,该吃饭的时候都吃饭了。生子媳妇脸贴在陈九后背上,两只手紧紧搂住陈九的细腰,就如抱着一棵粗壮的大树。
春天说来就来了,这个时候的村庄和女人们才从慵懒昏沉的冬闲里慢慢回过神儿来。阳光当空照下来,柔软明亮,小草从地里一棵棵探出头来。这样,那迎春花保不齐明天就能开放。开始农忙的媳妇们心里还是放不下陈九的“冰糖罐”,那像是她们心里一个雾蒙蒙的希望。媳妇们催促陈九把槽子里的小苗般到地里,也改善一下“孩子们”的居住条件,看一个个挤挤挨挨的。生子媳妇也催,四月份该下苗了,忙不过来我帮你。陈九在种西瓜上可是个老江湖,四月是个拿不准的月份,今天还艳阳高照,没准明天就雪花飘飘,他可不敢把宝贝嫩苗插到大地里去,从他爹那辈子开始,就对诡计多端的四月了如指掌,就算再热,人们换上单衣单裤,他也不会上这个当,四月的天小孩的脸,说翻就翻。
当然陈九不会傻等,他找来好些干柴,不分昼夜的往灶里添,他用火苗把那个摇摇欲坠的小房打造出了类似五月的天气。小苗们在人造五月的气候里长得生机勃勃,期间的浇水松土等环节一个不落。用不了多久这些小苗就将长出长长的腰身,开出芬芳的黄花……陈九眼前出现了一片丰硕的“冰糖罐”。
再一次去县城轮到三刚媳妇,这女人到底不一样,她先让陈九带她去花鱼市场逛了一圈,买了一盆文竹。又去音像店选了两张光盘。还在街边买了条鲤鱼和蔬菜。陈九说你先逛着,我去浴室洗个澡,咱们回头会合。三刚媳妇笑了,跟我走吧。三刚媳妇指挥着陈九来到一座小区,她轻车熟路地用钥匙打开一扇房门。这是我同学家,两口子去了南方,钥匙放在我这,进城时顺便照看一眼。三刚媳妇一指卫生间,那里可以洗澡。被带到这样的环境陈九有些意外,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连澡票都省了。难道接下来还有更好的事在等着!陈九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地洗着,他的节奏很慢,他要利用这个空当整理一下思路。三刚媳妇不同他人,读过书,脑子灵光,脸蛋也颇有姿色,连穿衣戴帽也是城里人的派头。陈九可以去温暖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单单三刚媳妇他是想也不敢想的。陈九一时摸不到头绪,他把种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欺诈拐卖诱骗?他一个老光棍,还有什么油水可以榨取的?偷肝?卖肾?自己这些零件都已经老化,估计需求者也不会买他这样的劣质产品。陈九把心一横,肥肉送到嘴边,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说。陈九把脚丫缝都搓了好几遍。一股糖醋鲤鱼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桌子上花花绿绿摆了个满,中间还有瓶酒。三刚媳妇穿了件紧身红毛衣坐在那儿,就像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陈九稍稍有点忐忑。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今天就是毒药也喝了它,死在花裙下,做鬼也风流。
事后陈九兴奋之余把两个女人做了简要比较,三刚媳妇和生子媳妇——前者就像一条泥鳅,黏黏的滑滑的。你扑过去她哧溜一下跑开,你拿她没办法,她又狗皮膏药似的粘过来,顽皮得像个孩子,极其鼓舞人的斗志。后者属于被动型,一招一式都要陈九去引领。三刚媳妇一直都是让人眼馋心痒的小媳妇,陈九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享受到这小娘们,真是有福不用忙。夜里陈九睡不着开始琢磨,陈九是个善于思考,天上咵嚓砸下来个金元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按说他陈九也没啥出奇冒泡的,既没钱又没权,就会种个西瓜。这三刚媳妇她图个啥?莫不是她本身有文化,就对有高超农业技术的人另眼相看?想来想去陈九认为还是“冰糖罐”高超的技术使然。现在国家都重视科技人才,何况一个女人乎?陈九下决心,要在他爹的“冰糖罐”上更上一层楼,争取打造出个“蜜糖罐”来。这样的女人都来主动找他,这让陈九越发自信了,他仿佛成了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对未来抱有金子般的希望。
三刚媳妇可不是被农业技术打动的,那天她眼睁睁看着生子媳妇跟着陈九从县城回来,把女人们捎的东西一样样从车里拿出来,俨然就是一副女主人的派头了。这事就是再掖着藏着也捂不住,都在脸上挂着呢,就像你被人胳肢了痒痒肉,即便再绷着脸上还会有痕迹。三刚媳妇知道这俩人是有情况了。再说陈九这个老光棍,以前她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时村里人还很多,谁会在乎一个光棍,倒是常有人拿他说笑话。后来他去了县城,具体什么时候走的也没人留意。然而这次回来,怎么说呢?三刚媳妇发现,这个陈九和一般的乡下人不太一样,那雪白的牙齿和指甲干净的手交替出现在三刚媳妇的梦里,把她的睡梦搞得支离破碎,三刚媳妇忽然想到两个字:气质。对,是气质不一样。能够想到气质这个词,她对自己很满意,到底喝过墨水的人。陈九干净,身上没有乡下人的那股烟味和汗臭,做事有条理很耐烦,种个西瓜都像呵护小孩子似的。说话又风趣,知道天南地北好多稀罕事。三刚媳妇还发现,村里的好些女人看陈九的眼神都有了亲昵和暧昧,这就好比路边有一堆石头,天天路过也没谁当回事。忽然有一天就剩一块石头了,于是大家纷纷跑过去,都觉得是个宝贝了。陈九倒不是什么宝贝,他是个鳏夫,而且也不再年轻,怎么也得五十开外,但他的“冰糖罐”有口皆碑,那个时候的夏天,谁家不来个“冰糖罐”,这个夏天就算白过。
这块石头什么时候攥到了生子媳妇手里?这群媳妇中,生子媳妇很不起眼,干干瘪瘪像根腌黄瓜。她和生子媳妇,一个是水蜜桃一个充其量算山梨蛋子。三刚媳妇把村里的女人从上到下扒拉一遍,怎么摆布都觉得自己算头牌菜。连村长老婆红娟都不行。红娟全靠衣服架子撑着,听说红娟的一双皮靴顶得上一头猪钱。村长和他儿子在外边包工程,红娟在家里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公鸡,头发红眉毛黄眼圈紫,冷眼看像从戏台上刚下来。红娟再怎么披红挂绿也是老菜帮子。现在她完全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有村长的地位和钱撑腰,什么农活家务活的统统完蛋去。她每天守着一个小二楼,一个大院子。这个院落在周围平房的簇拥下,显得相当霸气。红娟基本不与村里的媳妇们接触,唯一的伙伴就是一条长得跟熊一样的狗,这狗是村长从城里带回来的,村里的媳妇对红娟又谄媚又巴结,像丫鬟们见了贵小姐。三刚媳妇自诩是村子里的文化人,有品位。怎么,农村人就不应该有品位吗?她喜欢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光磁带就好几本。她喜欢养君子兰,家里那棵已经有小树高了。腹有品位气自华。所以她有资格对那些没品位的比如红娟之流的女人不屑。你怀里有钱撑着,我肚子里有墨水流着,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
当初三刚媳妇还不是三刚媳妇时,她留着一根粗粗的大辫子,辫梢上系着白手帕,正在县城上高中。她的学名叫洪巧。洪巧一入学就看好了她的班主任,一个语文老师。这老师从师范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城,他可是地地道道的省城人,这事从他娘肚子里就已经决定了。不知道得罪了谁,把他弄到了这个鬼地方,而且学校还让他带班,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还不敢怎么样。你让我带我就带,带不好还带不坏吗?他手上总是掐着个篮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体育老师。没课时,他就把篮球砸得咚咚响,下手又重又狠,每砸一次心里就舒服一点。到底是年轻人,这么砸来砸去心里就有了依托,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数目,投篮到了某个数目上,他就会离开这鬼地方。投篮于他已经有了某种神秘意义,那是未来的理想和希望。他在操场上拍运传投,一个人煞有介事干着一个队伍的活。慢慢他的动作就很漂亮了,他弯着腰,篮球在他的手下前后左右不停地拍着,突然加快脚步,一个虎跳转身投篮,篮球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筐内。洪巧的眼睛掉到了篮球上。
洪巧的怀春代表着所有乡下女孩子的梦,她们一出生满眼都是手拿锄头的乡下人,他们的父辈,他们的兄弟,包括左亲右邻。后来她们进了学堂,见到了老师,老师和她们之前所见到的男人不一样,他们干净,头发和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他们说话的声音像电视上那些人,嘴角动动,雪白的牙齿上闪着光泽。老师是这些女孩子的梦里情人,见了男老师,她们的心先就嘭嘭跳起来。她们在心底刻下了老师的音容笑貌,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愣愣地抱着肩,心儿飞了,脸儿红了。这是她们青春岁月里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她们把梦搂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轻易不敢造次。